將打架當作家常便飯的年少歲月裏,他曾無數次手臂和雙腿都掛著形狀猙獰的皮外傷,然而全世界,包括奶奶在內,無人注意,亦無人搭理他,而眼前這個性子直來直往的姑娘,竟然會將他那台三天兩天就要送去修的老古董筆記本電腦,掛在心上。
被人關心,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他可是出了名的惡少年啊,很多年都不念書了,語文也始終學得很差,吊兒郎當,不在乎麵子,連成語都是張嘴胡亂用的,但這一刻,他在無聲無息之中就可以很確定,它就像是大雪裏被凍得通紅發硬的雙手,猛然之間冷不丁被人放進了暖暖的口袋裏捂著一樣,好麻木,好遙遠,也好不真實,但是……竟然很舒服,讓人不小心就會沉溺。
孫江寧有些失神地俯身凝視住她一絲不苟的認真模樣,愣愣地使勁深呼吸,生怕被她看出他臉上有什麼不對勁的情緒。然而,他畢竟不是靠著芯片運轉的機器人啊,就在忍不住陷入寂靜的一瞬間,他原本剛毅的嗓音就忽然跟患了重感冒似的,有些癢癢的,啞啞的,說起話來帶著柔軟又脆弱的回音:“哈哈,你還真是用心。哎呀我也算沒有白白活到二十歲啊,生平第一次,我也終於有朋友了,朋友還給我過生日了,真是沒想到呢。”
起初,小夏默默聽著,隻當他又在說些荒謬輕鬆的玩笑話來暖場,然而當她無意中將目光移到孫江寧低垂的眼角之處時,她才終於隱約察覺到,他的神情完全不是在開玩笑。總是一群人裏最熱衷玩鬧嬉笑的他,竟然是個從來沒有過過生日的男孩?她愣了愣,還是選擇沒有多問。她懂得,人與人之間,不到真正可以推心置腹那一步,總該禮貌地學會彼此保留才好。
每個人都有秘密,都有過往,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經不起太赤裸裸的揭穿。
盤腿圍坐在地板上的齊小夏和孫江寧當然不曉得,此時此刻,抹著一頭洗發水的悶棍許和風正像個外國大片裏的秘密特務一樣,一邊手腳緊緊靠著瓷磚,豎起耳朵使勁聽著孫江寧和小夏的對話,一邊聰明地將蓮蓬頭開到了最大。
狹窄的淋浴間裏,水發散發出滾滾的熱氣,白色的霧環繞著他那張倔強地吃著醋的臉,他堅挺的鼻梁上也源源不斷地冒出沉悶的汗珠。
不知過了多久,和風一直堅持哀怨地瞄著浴室外的狀況,現在如果他有一隻魔幻電影那樣的透明的手,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伸過去,把孫江寧那個家夥的腦袋拽得離小夏遠遠的,說好是朋友的呢,倆朋友靠那麼近幹嘛!
小小的杯子蛋糕發出雪白的光,她在燭火映亮的臉清瘦又好看,令和風忍不住想要伸手觸一觸,而一臉溫和笑意的孫江寧正俯身吹滅燭火,說話也一反常態地正經起來:“小夏啊,我不瞞著你,隻要下一個生日,我們還在一起朝著理想的路上,還都沒有放棄追求我們想要的生活,這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她也淺淺地笑了,還充滿孩子氣地皺著眉頭責怪他:“喂!孫江寧!你懂不懂啊,願望就是不說出來才會靈呢!”
曖昧!
你倆竟敢趁我洗個澡就曖昧!
實在讓人忍不了啊!簡直快要爆炸了啊!
躲在浴室門邊,像個猴子似的縮著腦袋的許和風此時臉都快綠了,他一臉火燒眉毛的憤慨神情,再也沉不住氣了,匆匆抹了一把滿臉的水霧,就不淡定地抬腳衝出了浴室!
隻見他一隻手抓起浴巾揉著短短的頭發,一隻手衝過去不停地晃著她細細的手腕:“齊小夏!你是腦子掉了一根螺絲了嗎?送這家夥電腦當生日禮物也就算了,你幫助同學改善學習環境的劉三姐精神,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家夥現在居然許了個明年還在你身邊的願啊,你怎麼能不毅然反對呢?明年在你身邊的人,必須肯定一定是我啊。”
小夏萬萬沒有想到,從小到大,大部分時候都還算沉穩冷靜的好好先生許和風,會突然玩這麼荒唐的一出。
她幾乎有些傻掉了,大腦空白了好幾秒之後,才盯著孫江寧莫名其妙氣得發白的臉,一股成功地逗到他的得意勁兒,蹭蹭蹭地從她體內油然而生,居然還朝著他忍俊不禁地大笑了起來。
“我腦子掉了螺絲?許和風,是你自己腦子缺了一塊鋼板吧。你以為你誰啊,我們不是剛吵完架嗎,現在還能好好一起玩耍嗎?”她故意輕輕地頂嘴,嘴角有藏不住的偷笑。
“我是誰?我當然是你那富有愛心,慷慨地帶著你來北海道度假的老板啊。怎麼,你忘了?”
她察覺到自己有些占下風,又一不小心慌神地將眼神落在了許和風身上,他剛才大概隻顧著大剌剌地衝出來,連少年特有的結實而又溫潤無瑕的身板都沒來得及遮好:“行,算你厲害。親愛的許老板……請……先把您的浴巾圍好了可以嗎?我似乎……看到您那雪白鮮嫩的胸脯了……”
這下輪到許和風傻傻地好久說不出話了,他無言以對地兩手裹緊了浴巾,奮力思索,總算淡淡地撂給她一句:“齊小夏,瞧你那點兒出息,大驚小怪。不就是身體嗎,以後咱們倆都大學畢業了,結婚了,早晚你也都是要看到的嘛,多大點事兒啊。”
算他狠,輕飄飄一句話就能令她尷尬地從臉頰一路紅到耳垂,她無奈地低下腦袋,氣急敗壞地小聲感歎:“和風啊和風,自從來了日本,你就變得越來越像孫江寧了,以前的你可內向,可文靜了。”
“人嘛,都是處於變化發展之中的呀,以前的我哪能鎮得住你啊,現在也算揚眉吐氣。”他略顯得意。
倒是一直站在一旁隔岸觀火的孫江寧,聽到這裏終於不樂意了:“什麼叫變得越來越像孫江寧了,我怎麼了,我很好啊!雖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但小爺好歹那會兒也是南街一霸啊。”
這時候,屋內的三個人終於都輕輕地笑了,但是沒持續一會兒,氣氛又陷入了一種說不出的奇怪之中。
有和風在一旁,平日對小夏總是滔滔不絕的孫江寧,也有些不愛說話了,至於許和風,倒是一點兒都不客氣也不拘謹,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一笑,就坐下來抓起杯子蛋糕,像個沒心沒肺的小孩子似的埋頭悶聲地專心吃起來。
之前甲板舞會上就擺滿了各式各樣好吃的,一整晚,一看到小夏和孫江寧翩翩起舞,他就忍不住賭氣似的往嘴裏塞點心和水果,這會兒自然一點兒都不餓,但不知為何,就像是體內某一種衝動情緒在無形中邪惡地強迫著他,操縱著他一樣,他必須一刻不停地讓食物充滿自己那顆涼絲絲的胃,盡管那感覺並不舒服,甚至有一點頭暈惡心的副作用,但他真的置身其中,無法抗拒……白色的奶油很快沾滿了他俊朗有型的下巴,他也絲毫都沒有注意到。
孫江寧大約也是怕尷尬,眼光一直落在電視上直播的日本棒球賽上,小夏則是默默假裝看電視,卻時不時偷瞄和風的吃相兒,見慣了年少時代那個退休老幹部一樣嚴肅古板的他,這樣的他反倒令她覺得充滿新鮮感。
誰知許和風這家夥眼睛極尖,幽幽地用餘光發現了她的偷瞄行為,不依不饒地說:“小夏你好好看球賽啊,一直偷看我幹嘛,雖然長得太帥並不是我故意的,但你這樣瞧來瞧去沒個限度,即使我們這麼熟,也是要收費的呀……你們倆都不吃蛋糕啊?那我一個人全吃了噢。”
她的眉毛幾乎撇成了個囧字,一臉滿滿的挫敗。他果然是學霸啊,觀察力也太驚人了,她咬咬牙,惱羞成怒地接道:“吃吧你,慢慢吃,一盤蛋糕都還堵不住你的嘴巴。”
當夜,當齊小夏和許和風離開孫江寧的房間時,已經是淩晨了。空蕩蕩的走廊上,他們倆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後地走,最後終究還是和風鼓起勇氣,低低地喊了她一聲:“小夏……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你好好聊一聊。”
小夏轉過臉看了他一下,沒說話。
拋除那些沒完沒了的嬉鬧和玩笑,此刻頂燈照耀下像一張灰白素描畫一樣安寧又單調的許和風,她倒是覺得很熟悉。濃濃的眉毛下麵,是深海一樣安靜的雙眼,臉色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落寞,像是她小時候讀過的《小王子》裏那個始終在忙著尋找,卻又始終很孤單的主人公。
因此她默默點了點頭,說:“好,那就去你房間吧。”
和風沒有打開房間頂上刺眼的白熾燈,而是留著一盞暖暖的鴨蛋黃色的小壁燈。在這樣令人不由得心生安寧的氛圍裏,兩個人都有了一絲回到他們日夜陪伴彼此的南街的夏日的錯覺。
那時候,他們是兩座很相似的小孤島,是注定始終被丟在角落的小孩,雖然他們並不曉得自己究竟哪兒不好,哪兒招人厭了,但全世界偏偏就是不願搭理他們。沒辦法,他們隻好彼此依靠,來打發無所事事的年少時光。
他嘴上說是要好好聊一聊,真的到了與她四目相接的一刻,反而默默將那些冒到嗓子眼的話都咽下去了,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過去的那些小事兒,或好笑或溫暖,倚著牆壁的她也聽得很耐心,很投入。
大概是因為之前任性地連吞了他們三人份的杯子蛋糕而刺激了胃,加上船艙裏一直有些冷,正懶洋洋地說著話,許和風忽然就停下了聲音,趴在榻榻米上疼得直打滾。
她剛開始看著他這麼冷不丁把臉捂在枕頭裏,蚊子似的哼了好幾聲,還以為他又在胡鬧,然而當她發現他臉色真的很不妙,才著急地衝了過去,慌亂地湊近他的臉:“到底怎麼了呀?!又是胃疼吧,唉,這麼多年沒撞見這情況了,我都忘了你從小就胃不好……等著啊,我去找藥給你!我很快就回來!”
他倔強地撅著嘴,悶不做聲,這麼大一個人了,怎能還讓她照顧呢,而且是一不小心吃撐了才這樣的,以後不得被她笑上好一陣呀。
因此,正當她急匆匆地穿上鞋出門去,他坐起身不動聲色地一把將她的手腕拉住。
她下意識地垂下臉掙脫,卻甩了好幾下都是徒勞。這家夥還真不是當初那個弱不經風的少年了,已經額頭滿是豆大的汗珠了,手勁倒依舊強勢得很:“這是常有的事兒,怕什麼啊?我真的不用吃藥……來,你過來讓我……抱一下。”
她難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氣,胃疼的連鎖反應難道是發燒麼?她一個大大的白眼差點翻上了房間的天花板,嗓音卻忽而變得有些結結巴巴:“別趁著病了就耍無奈啊許和風,我不吃這一套的……再說了……要是真有用就怪了……”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沒用呢?”他何其聰明啊,默默作出一副也不強求她的樣子,自顧自靠著床邊,灰溜溜地將自己的身子蜷成嬰兒狀,背過臉顯得可憐兮兮的。
天曉得為什麼,僵直地站了幾秒的她到底還是妥協了,乖乖地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傾斜著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許和風這些年雖然變了許多,但心思倒還是單純地如小孩一樣,說抱就真的隻是抱,幹幹淨淨。
他嫌她動作太輕,一邊忍著胃疼,一邊主動加重了擁抱的力度,嗓音懶洋洋地傳進她的耳朵:“害哪門子羞啊你。小夏,你曉得嗎?我們都是普通人,雖然還很年輕,但是這輩子的擁抱終究是很有限的,經曆一次,也就少了一次。所以啊我總是記住,每一次擁抱都要用力嘛。你從前可是女俠啊,是遊泳健將,小時候揍我那麼多,也沒見你害羞過嘛……三,二,一,好啦,我的胃不疼了。”
她喜歡聽他緩緩說話的聲音,很認真,很安寧,總是能不知不覺地讓她從如今麻木茫然的生活裏,找回一些安全感。
在東京的這兩年,多少次她咬著嘴唇拚命想哭的時候,他都渾然不知,他很忙,他在遠遠地追逐他越來越見得到影子的理想。因此,這個久違的擁抱似乎來得有一點遲了,但畢竟終究是來了,她依然覺得很好很好了。
他的手臂線條清晰分明,身體也比她寬得多,足以將她的身體輕輕鬆鬆地圈起來。他永遠都是潔淨的,不,準確說來,是過分潔淨,讓小夏總是傻乎乎地擔心,自己靠近他,會不會弄髒了他。從小他的皮膚就細膩得看不到任何毛孔,每一根頭發都清清爽爽,似乎汗水與油脂都是與他無關的東西,這點從過去到如今都沒有變過。
也正因為這樣,小夏不止一次自卑又挫敗地猜測,會不會和風不肯與她接吻,並不完全是因為他口中所說的那個童年陰影,而是因為這是他不可侵犯的潔癖的一部分呢?一定是這樣,他身上帶著站在世界中央的驕傲,他的想法總是一旦出現便篤定如鐵,誰也休想爭辯,誰也無法改變,顯然,他早早地就壓根不想與她發展到那一步。
一定是這樣。
“想什麼呢?小夏你真是改不掉的愛走神,小時候我給你補習功課,你就自顧自地轉著鉛筆神遊山林,不一會兒就遊得沒了人影。居然連我要抱一抱你,你都要走神。快點,聽話。”
說著,和風默默將加在她身上的力道放得更深了一點兒。她的臉被不由分說地悶在他脖子後領子邊緣的一小塊皮膚上,那種滑膩與粗糲並存的男孩特有的觸感,結實又溫暖,甚至讓她忍不住感到暈眩,不舍得就此鬆開了。
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情緒恍惚地鬆開,盯著他心滿意足的笑。她想,這家夥的胃痛一定還在吧,這招果然是沒用的,不過……這至少能讓他開心一點吧。於是她站起身,細心地給他倒了一杯熱水之後,就淡淡地一邊出去一邊說:“得了,這下你也得逞了,喝點熱水等等我,我去行李箱裏給你找藥去。”
誰知許和風忍不住溫柔地笑了笑,悄悄從口袋裏取出幾顆膠囊,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瞧,你又天真了。我從小就總是胃疼,當然不會忘了帶藥啦。”
她站在原地,狠狠瞪著他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氣得牙齒直打顫:“混蛋!把擁抱還給我!”
他仰頭用熱水服下藥,很快身體就恢複了舒服,轉而愜意地半躺在枕頭之上,壞笑著朝她張開了兩隻手臂:“還給你就還給你,來吧,千萬別客氣。”
她也終於被他的這股厚臉皮的悶騷勁兒給逗笑了,彎起眼角望著他,嗓音變得很溫柔,很緩慢:“我也回房間了。早點睡吧,許大老板,明早我們的船就要抵達北海道咯。”
“什麼許老板啊,叫我和風。”他輕輕地佯裝責備的口吻。
“好,聽你的。和風,晚安。”
“那……就叫我和風思密達吧哈哈。”他忍不住狡猾地和她半開玩笑道。
“滾,得寸進尺,趕緊睡吧你!”她瀟灑地撂下這最後一句,就大步流星地推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