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唯願一份穩穩的幸福(2 / 3)

她搖搖晃晃地笑著,抬起眼睛望了望孫江寧沉在陰影裏的臉,卻沒有望見平時那種吊兒郎當的隨意氣息,反而隱約有一種溫柔。那種溫柔和許和風又是完全不同的,和風釋放出來的溫柔是無害的,清淡的,像夏日的蔭涼,或者秋天的微風,而孫江寧眼神裏泄漏出的這種鮮見的溫柔,帶著不易察覺的軟刺的,癢癢的,暖暖的,甚至微微紮得人有點兒疼。

“生日快樂,江寧。”她終究還是乖乖地說出了口。

他一向都無比信任自己的情緒自控能力,覺得自己從不對任何細小的溫暖而動容,別人也休想用一點小打小鬧的美好來換取窺見他心裏的柔軟之處的特權。

但是真到了這一刻,他竟然像個羞澀的小男孩,緊抿著嘴,努力佯作若無其事地摸了摸自己淺淺的青色小胡茬,喉嚨深處卻悄無聲息地梗住了,短短一瞬間裏,連話都說不出來。

“江寧你怎麼了,整個人都奇奇怪怪的……”她疑惑地嘟噥了一句。

“沒事啦,”他聳了聳肩,漸漸清醒地回過神來,露出牙齒自嘲地笑了笑,然後就輕輕拍了拍小夏的肩膀說:“我大概晚上吃多了,肚子有點不舒服,去一下洗手間。來,我房間鑰匙給你拿著,我去去就來。”

獨自進了船艙走廊盡頭的男士洗手間裏之後,孫江寧還沒來得及站到水池邊,讓自己為了剛才小夏那麼冷不丁的一句“生日快樂”而好好愣愣神,整理清楚自己的心思,他就一眼瞧見了靠著牆一聲不吭地頹坐著的許和風。

“喲,許天才,一個人坐在這兒聽了多久了?”孫江寧淡淡地蹲下身子,目光不鹹不淡地與許和風保持齊平。

許和風一時間看不出他的立場與意圖,隻是悶悶地笑著答:“也沒有多久,不過該聽到的也都在無意之中聽到了,小夏對你說的那句生日快樂,真是溫暖得不像話啊,連我都沒感受過呢。”

孫江寧當然聽得出他話裏這幼稚的酸勁兒,但那一瞬間他不知不覺竟然很羨慕和風與小夏之間這種由來已久的若即若離,雖然他們枉費了這麼多年青春,用來互相捉弄,互相較勁,幼稚得如同兩個鬥來鬥去不肯先認輸的小獅子,但兩個人的心始終離得不遠。

在這個世界上,隻要兩個人都舍不得真正鬆手,其實除卻那些不足掛齒的互相傷害,小打小鬧之外,千軍萬馬都無法讓他們兩兩相忘於江湖。

“嘖嘖,許天才,你恐怕……是還沒有搞清楚我究竟是敵是友吧?”孫江寧深深一笑。

“我沒有搞清楚?你究竟是敵是友,是人是鬼,恐怕……連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吧。”或許是出於莫名的直覺,也或許是這一整晚他的情緒都糟糕到了極點,總之和風就這樣極不友好地回了一句。

“那不如……就換我來問問你吧。”孫江寧的臉上毫無動怒的痕跡,整個人反而顯得極為平靜,不急不緩地迎上和風充滿質疑的目光,遊刃有餘地笑著開腔:“你那麼聰明,就不妨想一想,來東京這兩年,你和小夏分開的時光占多數,她也一度難受地想要徹底疏遠你。相反,這些日子裏,每天給她送早餐的人,等她放學的人,為她收拾小出租屋的人,偶爾替生理期的她在淩晨挨家挨戶送報紙的人,下雨天到教室裏給她送傘的人,晚上怕她一個人吃飯會孤單而故意抱著好幾個熱騰騰的便當盒,去她家笑嘻嘻地蹭飯蹭電視節目看的人,統統都是我。而你呢?”

他不依不饒地問他,而你呢。

話音就此戛然而止,和風心忽而微微一冷,又敏感地猛然收縮,有些不是滋味。他努力背過臉閉上雙眼,搜索腦海,卻竟然真的答不出來,在小夏放棄遊泳之後追隨他來到這裏的這兩年艱難時光裏,他為她做了什麼?

是的,他想說,他每天睡前都想念她;他為了她而獨來獨往,和因為眼盲而被排擠的高中時代不同,如今的他通身光輝,天曉得多少姑娘或安靜或張揚地戀慕他,但無論收到多少情書,他都不和任何女生戀愛……但說到底,這樣百無一用的狗屁獨角戲,和小夏有什麼關係呢?能為小夏舉步維艱的留學生活帶來什麼慰籍呢?

什麼都沒有。

和風恍然深知,這些小夏生命裏他不該缺席的時光,他都已經缺席了。

不等和風艱難地開口,孫江寧便自顧自地講起來,一字一頓,尖銳極了:“你忙死了,忙著考高分,忙著在實驗室做研究,忙著結實有名望的教授,忙著在全東京的演講大賽上贏得滿堂喝彩……忙得像一隻飛速旋轉的陀螺,越轉越高,越轉越遠。如果我真的有心插足的話,她那麼多脆弱的時刻,那麼多防備單薄的瞬間,我早就可以下手!但是我沒有啊,我這人雖然瞧著一肚子壞水,但對於小夏,我一直都很遵守遊戲規則,從來都沒有超出一步。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許和風有些不知所措地板著臉,沉默以對。

“哈哈,還真是有趣。你又不知道,你果然是除了考試學習賺錢,什麼都不知道啊。好吧,那繼續由我來告訴你!”孫江寧一時間感到所有的聲音都在他的腦海裏混亂地打轉,原本他隻是要拿這兩個苦澀戀人的關係當作達成他最終目標的一個跳板罷了,可是如今,孫江寧愈發懷疑,自己是不是入戲太深了,甚至已經開始能感同身受小夏心底複雜的鈍痛,以及和風的矛盾與茫然……

怔怔地愣了數秒之後,孫江寧盯著和風那雙寫著想要知道答案的疲憊雙眼,終究還是淡淡地如實告訴他:“因為我還沒長大的那些歲月就混世好久好久了,我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擅長讀懂別人不肯說的心事。我曉得,就算我出手,得手的幾率也毫無疑問是百分之零。齊小夏太依賴你,以至於你不在的時候,她寧願選擇處處靠自己,遇到事兒就一個人咬牙扛著,也決不允許誰代替你照顧她。你知道嗎?我花了兩年時間想要融入她的世界,她還是對我禮貌得不得了,一點兒門縫都不給我,她心上的那道圍牆太堅固,幾乎是水火不容的。我孫江寧是誰啊,一身傲骨走天下啊哈哈,就像當初我進遊泳隊之前,我就曉得,我一定會取代小夏的地位,成為無人能及的第一。所以啊,不能贏的事兒,我就寧願壓根不去做。”

這麼一席話,如同長夜裏辛辣又尖銳的當頭一棒,令許和風寂寂地張著嘴,良久都發不出聲音。從前,他總是自以為是地認為,在他與小夏之間,堅持的那個人是他,此刻才覺得,自己不過是坐井觀天的傻瓜,是掩耳盜鈴的小醜,因為他沒有看到,就認為她沒有付出。

不知究竟沉默了多久,他竟然小心翼翼地清了清混沌的嗓子,卑微地低聲說:“可是即便這些我都知道了,我又能如何呢?這次北海道之行,我唯一的目的也不過就是圓小夏年少時候的一個夢想,來看看雪,她的臉上卻偏偏根本沒有該出現的那種喜悅。在東京的日子裏,我費了那麼多周折將她騙到了我那兒打工,而她也是對我忽冷忽熱……我覺得我們都有些病了,都有些迷路了。”

“天才也有蠢到家的時候。在我們的假想裏,女生總是需要很多很多,可是你想過嗎?她真正想要緊握在手裏的,不過是你親自給她的一份確定罷了。小夏總是特別敏感,也正因為敏感,所以總是患得患失。你過得不好,她睡不著;等到你的優秀終於被眾人發現了,被簇擁起來了,她又怕自己顯得太卑微,太難堪……說到底她隻是需要一樣東西,一樣很輕很輕的東西,就足以成為她這一生的定心丸,讓她在未來漫長的不確定的歲月裏,都有繼續愛你的勇氣。”

孫江寧懂得點到為止,別人的愛情,終究是別人的,他不是上帝,他沒有讓整個世界都花好月圓的責任,相反……他猛然間再一次在心底一字一頓地警告自己,難道自己忘了嗎?他生來就是惡魔,他要做的,隻是摧毀。

這些都隻是正式摧毀之前給他們一些小小的溫暖的幻覺罷了。

而許和風則自顧自地站起身,雙手用力撐住水池邊緣,一聲不吭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然後淡淡地接著說:“你說的這樣東西,我知道。”

孫江寧嘴角勾起一個含義模糊的深笑,一副洗耳恭聽的狡黠模樣。

“一個吻。”

許和風深吸一口氣,努力攥緊潮濕的掌心,沒有更多猶豫地輕聲說了出來。

他漸漸明白,有些事兒,並非真的是不可接近的禁忌,不過是因為自己每一次都習慣性地遠遠地躲開,所以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由此製造出的虛無的恐懼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無孔不入。

要想得到一份穩穩的幸福,就必須先拿出與之對等的勇氣與毅力,他當然懂這個道理。

齊小夏,如果戰勝那些從童年開始就執著地尾隨著我的一路揮之不去的灰色陰影,是我和你能好好在一起的唯一路途,那麼即使麵前是一堵厚厚的玻璃,我也願意為了你閉上眼,拿拳頭猛地撞碎它,然後擦著它鋒利的碎片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不回頭。

再深的陰翳,隻要咬牙熬過去了,等著我們的也終將是一萬個和煦的晴天。

“喂,喂,許和風,”孫江寧在一旁當然瞧得出來他在思考些什麼,等了好一會兒才忍不住拍拍他:“我們再在衛生間這麼待下去,小夏該以為我們倆在這兒睡著了吧。那個……小夏今晚執意要給我過生日,快,我們倆一起去我房間。”

許和風一愣,下意識地拚命搖頭:“她是要給你過生日,我可不想打擾你們。現在我們倆也算把話都說開了,從前我還曾經拿你當威脅,現在都不存在了。你們倆好好玩,我累了,先回船艙睡覺去了。”

孫江寧大大地翻了一個白眼,苦笑著怨氣滿滿地拉住和風:“得了,你們倆的強脾氣還真是一模一樣的,你們倆能互相喜歡這麼些年,是不是就是一直這麼彼此欣賞彼此的作死精神啊?我知道,你們都是好麵子的主兒,剛吵完,你拉不下臉見她,她也低不下氣兒見你,恨不得把這個看誰先投降的傻冒遊戲再玩上個三百回合!但是,就算看在我居酒屋那晚幫你把她帶過去的份兒上,你也幫幫我這個今夜的壽星啊好不好?三個人總比兩個人熱鬧嘛。”

他無言以對,隻好淺淺微笑著,略有些茫然地自顧自重複了一聲孫江寧的話:“三個人……總比兩個人熱鬧嘛……”

就這樣,許和風被孫江寧推著一路朝孫江寧的房間去,臉上雖掛著老大不樂意的勉強神色,心裏卻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小小竊喜。他一遍又一遍地設想著,等過了今晚,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海道,他要如何給她那個她一直想要的驚喜,想著想著,就覺得原本許多盤踞在心裏的憂愁都在方才衛生間那一會兒功夫裏自行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全是一種隱隱興奮的期待,就像小時候春遊的前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在黑暗的被窩裏咯咯地偷笑,像個幸福的傻子。

因為房間門沒有鎖,許和風就輕手輕腳地推開了,他似乎能隱約聽到,門內的齊小夏也正發出細小的腳步聲。

“生!日!快!樂!”電光火石之間,許和風就這樣驟然聽到小夏這一聲蓄勢待發的巨大嚎叫,還沒來得及搖頭張嘴說話,隻見頭頂早已懸掛著準備好的大半桶冰可樂像一場瓢潑大雨一樣嘩啦嘩啦地砸了下來!

和風攥著兩隻拳頭,憤憤的嘴唇以飛快的頻率默默顫抖了好一會兒,他搞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個狀況,隻歎世事無常,飛來橫禍也是有的。平息了良久,落湯雞許和風同學才狼狽地抬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一邊充滿嫌棄地發現這可樂在皮膚上已經變得黏答答的了,一邊衝著小夏低聲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齊……齊小夏!你你你抽風了還是忘吃藥了?!我招誰惹誰了我!你大爺生日快樂啊!我現在整個人都不太快樂!”

小夏站在和風麵前,呆若木雞,她萬分抱歉地望著渾身從頭到腳都在淒慘地滴著可樂的和風,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理智讓她想趕緊說對不起,但是痛快大笑一場的衝動卻不斷唆使著她,弄得她為了努力憋住大笑而使得臉頰漲得通紅通紅的。

她當然曉得這個誤打誤撞的意外驚喜,對於從小到大一向有潔癖的許和風同學來說,是一份多麼沉重的打擊。

他童年那會兒就幹淨得簡直不像個男孩,領子袖口散發著皂角的淡淡清香,小襯衫永遠跟雲朵似的一塵不染,而她恰恰相反,永遠都是個神經大條的小女漢子。小時候一塊迎著朝陽上學去,小夏大剌剌地拿自己剛剛摸過油膩膩的曲奇餅的小手,去扯和風的手,和風羞澀地默默忍耐著,沒有撒開她,卻一路到學校都強迫症似的五指張得開開的,經過水池連忙救命一般地撲過去,反反複複洗幹淨才終於如釋重負,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也就因為這個哭笑不得的小插曲,往後好多天,無論是一塊做作業還是玩耍,小和風都一臉淡定地喊她“曲奇妹”。當時的他還是個清瘦得弱不經風的小男孩,皮膚蒼白,細胳臂細腿的,還總是握著他的那隻折疊拐棍。而對比之下,同樣年紀,她可已經是南街遊泳賽裏兒童組的速度之王了,那健壯的體質自然不怕小和風,於是她忍無可忍地揪著小和風的白襯衫領子,威風極了:“再叫我曲奇妹,我就揍你。就你這種成績好又乖巧的家夥,姑娘我輕輕鬆鬆一個打三個。”

誰知小和風更是智慧超群,他默默笑了笑,立即一臉平靜地告訴她:“揍吧,揍完下個星期某人就休想交數學作業咯。”學渣如她,頓時就啞巴吃黃連,乖乖地不吭聲了……

當下,和風當然也不傻,他正像個小怨婦似的默默斜睨著齊小夏,一眼就看穿了她死活想笑的心思,幽幽地說:“齊小夏,別笑,你千萬別笑,一笑我就揍你,用力憋著的感覺是不是很棒啊?”

誰知,和風身後的孫江寧率先花枝亂顫地笑了起來,而且一時間彎著腰根本停不下來,好一會兒才幸災樂禍地拍了拍和風的肩膀,說:“謝謝啊兄弟,謝謝你幫我挨刀了。”

是的,小夏原以為進房間的是孫江寧一個人,想著這家夥今晚是壽星,又有禮物拿又有蛋糕吃,還能許願,未免也要爽了吧。既然他平時那麼愛喝可樂,不如就給他來一場可樂雨吧。

小夏忽然覺得這也真是神來之筆啊,困擾了自己一整晚的鬱悶都一掃而空,此刻隻覺心情倍兒舒暢。而和風聽著更是氣得直跳腳,冷哼了兩聲之後就氣急敗壞地鑽進了孫江寧的浴室:“喂,借你地方洗個澡,你們兩個混蛋盡管好好過生日吧。”

聽著許和風在淋浴間裏傳來的隱約水聲,又望了望自己麵前站著的孫江寧,齊小夏心底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她努力心無旁騖地微微一笑,將包裏用這兩個月給許和風打工當助理的薪水買的這台MacBook塞給孫江寧,又變戲法一般地捧出一小盤精致的紅絲絨杯子蛋糕,低著頭,一邊插著蠟燭,一邊緩緩地解釋說:“那什麼,我也不曉得你究竟喜歡什麼,隻是有一天在語言學校的教室裏,偶然看到你的筆記本電腦很舊了,又笨重,整天背來背去大概會很麻煩吧,於是我就擅作主張,為你選了這個禮物……嗯……遊輪上資源太有限,實在找不到一個圓圓的大蛋糕,我也隻好買了幾隻小小的Cup cake,不過……其實隻要認真許願,我相信……都是一樣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