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世間慨(9)(1 / 2)

護士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手裏拿著一大瓶黑色的液體,瓶口連著一根比輸液管更粗的透明軟管。另一位護士用一個形狀奇特的金屬物,非常輕鬆地撬開了友範緊閉的嘴巴,然後把軟管順著喉嚨插進去,瓶中的黑色液體就開始飛快下降。我不知道那液體的成分是什麼,隻聽說普通人灌下兩百毫升,胃裏就會翻江倒海,嘔吐不止。但是那瓶液體即將流盡之時,友範仍然毫無反應。最後護士推來一台機器,把剛才灌進胃裏的液體,連帶著酒精和胃液,一股腦兒全吸了出來。但是友範依然一聲不吭,死氣沉沉,讓人懷疑她喝下的究竟是烈酒還是毒藥。

護士取下點滴瓶,換上體積更大的一瓶液體,說這是高純葡萄糖,打完這瓶,看她天亮能不能醒來吧。

友範的老公點點頭,說了一聲謝謝。護士出去以後,病房裏似睡非睡的幾個患者,都一個個爬起來,紛紛扭頭看向友範。我也是其中之一。友範的病床在房間右下角,緊挨著窗戶。我住院的三天,那張病床死了六個人,如果當時有人說她是第七個,我絲毫不會感到意外。

“這丫頭,還是個娃娃呢……”不知是誰,嘴裏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借著橘紅色的壁燈,我才發現那張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不!是女孩,居然還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小巧的圓臉,略帶嬰兒肥的下巴,被雨淋濕的黑色長發緊貼著臉頰,五官雖不精致,卻也找不到缺陷。你很難把她和婚姻聯係在一起,也無法想象她會選擇自殺,而且是以喝酒這樣荒唐而又壯烈的方式。

友範是因為吵架才會自殺的。她老公跑去外麵打牌,她在家抱著五個月大的兒子,不停地打電話給他。可是電話撥出去被掛掉,再撥出去又被掛掉,好不容易接通了,友範頓時一股浩然怒氣噴出胸腔,說你再不回來,信不信我帶著兒子死給你看。這種威脅她老公聽了幾百次,所以根本沒在意。他說你死可以,但是把我兒子留下。說完就掛了。

她老公半夜回家,進門看見友範躺在地上。他以為她在裝死,還上去輕輕踢了兩腳,結果沒醒,又使勁踢了兩腳,還是沒醒,再使勁踢兩腳,直到自己腳都疼了,友範都沒醒。他低頭看見沙發下的空酒瓶子,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於是立馬背起友範,打車來到醫院。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半夜,醫生走進病房,看見那瓶高純葡萄糖還剩下三分之一,他說這瓶葡萄糖滴完,友範如果還沒醒來,就要送進ICU(重症監護室)。他低著頭問醫生,說友範沒什麼問題吧?醫生說現在不好判斷,要看情況,如果情況好的話,明天就能醒來,如果不好,她會睡很長一段時間。

醫生大概看出友範家不在城裏,所以出於好意提醒,說住進ICU的費用可能會有點高,平均每天花費在五千元左右,心理和經濟方麵都要做好準備。

我本來以為友範的老公會像電視裏演的那樣,臉上表現出一副“怎麼那麼貴,能不能再便宜點兒”的詫異表情來。但是沒有。他的表現極其沉靜,就像一尊沒有表情的石像。他告訴醫生該怎麼治就怎麼治,他會想辦法籌錢。他說友範變成這樣都是因為自己,她還那麼年輕,她父母就她這麼一個女兒,他們倆還有一個不到半歲的娃娃。她要是睡不醒,他就伺候她一輩子,可是他怎麼給她父母賠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兒,又怎麼給自己兒子賠一個喂奶的媽呢……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讓人難以聽清。

醫生走出病房之後,友範的老公就開始打電話到處借錢。五千,三千,兩千,一千……最少數額到了三百。

那天晚上,友範的老公一直沒閑著。他給友範按摩四肢,護士說這樣能加速她的血液循環,有助於盡早恢複意識。他們的衣服被雨淋濕,他害怕友範感冒,就用熱毛巾替她擦了身上。他向護士借來棉簽,沾上熱水浸潤友範幹裂的嘴唇。實在無事可幹了,他就坐在床邊,用手輕輕梳理友範淩亂的頭發。

不管那個“一輩子”的承諾能否實現,至少在那一刻,我願意相信這個男人說出的每一句話。我想所謂的“幸福”,大概就是眼前這幅畫麵吧。當你的人生即將陷入黑暗,卻有人甘願陪你走向黑暗深處。什麼人生啊、理想啊、愛情啊之類的,說到底不就是為了找到一個願意陪你走向黑暗的人嗎?

可惜,人就是這麼貪心。我們總想找一個願意陪自己共患難的人,大家一起共富貴。所以我們不幸福。貪心的人,永遠都不會幸福。

友範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當時我還在吃飯,病房裏突然嗷的一嗓子,嚇得我滿嘴鯽魚刺硬生生地吞進肚子裏。隨即而來的就是友範躺在床上大哭大鬧的聲音。她不停地喊熱死了熱死了,同時用腳狂蹬被子。如果不是她老公和護士把她按在床上,我猜她會立馬掀開被子,然後帶著導尿管下床裸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