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有意思的是,友範並不是我見過的最能喝的女性(我老媽年輕時,比她能喝)。但她絕對是我見過撒酒瘋時間最長的,沒有之一。整個上午,她就像一台老式收音機一樣,頻繁地轉換於謾罵和哭鬧這兩個節目之間,而且還是地方台,不說普通話。到了晚上,友範的神智稍有恢複,第一句話就是質問她老公:“你把我兒子弄哪去了?他才五個月大啊……”然後就是各種拳打腳踢。她老公被逼無奈,終於奮起反抗,端起杯子說:“你喝點水再罵吧,口幹。”
老媽說,這小夥子算是栽了,以後再也不敢跟老婆吵架了。友範在急診科住了一夜,花了五千塊錢。幾個實習的小護士笑說,拿五千塊錢買衣服買包包,或者出去美吃一頓,不比什麼都強,何必花五千塊錢買罪受。
隔天,友範就搬去其他病房了。她離開急診科的時候,正好是早上。太陽已經升起,她卻還沒睡醒。她老公用被子輕輕蓋住她的眼睛,然後跟護士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她推出病房。
我看著窗外的陽光,一種莫名的溫暖,一點都不刺眼。也許幸福有很多種,但是那刻,我突然覺得幸福變得特別簡單。
幸福就是一覺醒來,窗外的陽光依然燦爛。
地獄在身後
前幾日,意外感冒。今早起床,頭痛欲裂。兩次測量體溫,第一次三十六度八,以我多年生病之經驗判斷,這個體溫一定不準。果然,第二次換了一根體溫計,三十七度四,升了零點六度,低燒。回想昨夜,突然醒來,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每次呼吸,如同千萬枚鋼針在肺葉間穿梭,當真應了那句話:呼吸都是一種奢侈。
幾天以前,小熊給我寫了一封信。她問我,一個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們為什麼要忍受那麼多痛苦?
我沒有回複她。因為我無法解答她的問題。換作過去,我會告訴她:“活著什麼也不為,就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這是餘華在《活著》一書中的觀點。可是,並非所有人都能如我一般,將“活著”作為一項偉大的事業。更何況現在,連我都對這個觀點產生了質疑。正如書中描述的,親人會死去,朋友會背叛,夢想會破滅,信仰會崩塌,將“活著”的希望寄予其中任何一個,都是靠不住的。然而,生命終究不是一粒塵埃,不可能在真空的世界裏隨意漂浮。它是一粒沙子,在洶湧的海浪中掙紮,在憤怒的烈火中灼燒。它無能為力,卻不是無所作為。我們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帶著迷茫和麻木,奮力向前。
但是,這種力量究竟是什麼?昨天夜裏,在我痛苦萬分的時候,我又開始重新思考這個問題。我想起老媽曾經說過一句話:“你咽下的藥,紮過的針,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不都是為了活著嗎?你若是畏縮了,膽怯了,不想活了,那從前吃過的苦就白吃了,受過的罪就白受了,所有付出的代價,都變得毫無意義了。你甘心嗎?”
是的,我不甘心。這種感覺就像你問我為什麼要寫作一樣。我會挽起袖子給你看,手臂上有長時間寫作壓出的、無法消散的淤青。我未必能成為一個作家,未必能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但是我必須堅持寫作這個行為,因為我不想讓自己身上的傷痕變得毫無意義。看著這些淤青,我就能想起曾經的日日夜夜,想起曾經的自己。若放棄寫作,則是對之前付出的一切表示否定。
也許,人們的堅持,往往不是因為相信未來,而是他們不想背叛過去。
夢想如此,活著亦是如此。
我總是幻想,人間就是一條長長的大路,每個人都是一隻背著重殼的蝸牛,殼裏裝著理想、誓言,以及所有關於過去的執念。我們在路上爬行,尋找傳說中的天堂。能夠堅持到底的人,很少;半途而廢的人,很多。但無論是堅持,還是放棄,這兩種人活得都不輕鬆。那些堅持的人,哀歎希望的渺茫;那些放棄的人,卻已經失去了希望。
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北島
也許我們無法明白“活著”的意義,但是我們已經為“活著”付出了太多代價;也許我們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但是我們已經為夢想流下了太多淚水。我們能做的,僅僅是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絕不能回頭。天堂未必在前方,但地獄一定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