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醫生拿來一個“三通”,那是一個十字架形狀的塑料管,一端接在針頭,另外三個接口分別連接三瓶不同的液體,這樣一枚針頭就可以同時吊三瓶藥。那時候,我身上到處都是這樣的針管。偶然間從昏迷中蘇醒,看見頭頂掛滿了亮閃閃的玻璃瓶,感覺就像燃燒的孔明燈。
醫生叮囑每小時要換一次藥,晚了就要出問題。老媽擔心老爸粗心大意,非要自己守在床邊。她在巴掌大的小板凳上坐了三天三夜,像我一樣不吃不喝一動不動。如果不是醫生要找她談話,我猜她會比我堅持得還久。醫生要說什麼大家都知道,無非是什麼病情危重,做好思想準備之類的。不過這話老媽根本沒機會聽到,她一出病房就在醫院的樓梯上摔倒了,用她自己的話說:“就跟沒長腿一樣,沒感覺了。”最後,還是護士把她扶回病房,打了一瓶葡萄糖,然後被老爸強行送回了家。
半個月以後,我出院了。一個漂亮的小護士過來給我拔針,她笑盈盈地說:“真沒想到你又活過來了!”我說:“閻王嫌我太善良,上帝嫌我太混賬,他們都不肯收留我,沒辦法我隻能回到人間。”
這次出院以後,老媽更不讓我隨意出門了,甚至偶爾的家庭聚會也不允許我參加,因為醫生懷疑我是吃了外麵不幹淨的食物導致的胃出血。於是原本就有限的生活範圍,因為醫生的一句話變得更小,小得就像陷進了這個世界的酒窩裏。所以我常常想,也許這就是自己愛笑不愛哭的原因吧。
毫無疑問,一個人的生活是寂寞的。記得有人說過:“世界上最難過的事情,莫過於多年以後,我們彼此發現對方都已經改變。”這真是一句漂亮的蠢話,最難過的事情從來都不是“彼此的改變”,而是所有人都在改變,隻有你還一成不變。尤其是當你目送兒時的玩伴踏上遠去求學的列車,或者聽見自己曾經暗戀的姑娘告訴你她即將結婚的消息,又或是看著電視裏充滿活力的年輕人為了夢想打拚未來。而你卻坐在冷清無人的書房裏望著四麵灰白牆壁,這種人生停滯帶來的挫敗感,常人往往難以想象。雖然我的父母都很善解人意,但有些東西仍然是他們無法真正了解的。
雖然不情願,但我卻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它鼓勵你去思考人生的意義,它要求你擁有一顆堅毅的心靈。可是,對那些勤於思考的人,它並沒有恩賜以幸福,而對那些內心堅強的人,它更是毫不吝嗇地給予打擊。但是反觀那些愚笨、怯懦的人,他們或許更容易獲得長久的安寧與滿足。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過著渾渾噩噩、自暴自棄的生活。我不再讀任何一本書,不再主動和別人說話,不再表達自己的喜好。每天沉溺在網絡遊戲的虛擬世界中,用當時尚且可以自控的雙手,完成一場場毫無意義的血腥殺戮。或者用最粗俗的話語謾罵一個素未謀麵的網友,僅僅是因為對方遊戲中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失誤。時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何要那樣做,但我知道,隻有如此,我才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必須用別人的傷痛與憤怒,才能證明自己仍然活著,我必須用虛擬世界裏的荒唐勝果,才能麻痹現實人生中的殘酷失敗。
那一年,我十五歲。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直到某一天,一個停電的雨夜,我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世界原來如此脆弱不堪,隻需要一場稍大的雷雨就可以使它頃刻毀滅。我盯著黑暗的電腦屏幕,聽著窗外雨水落地之聲,仿佛是無數鋒利的石子擊打在我的心窩,痛得我流下了眼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但我確實哭了,也許是對自己的失望,也許是對未來還抱有一絲希望,當然,更大的可能還是對人生的絕望。
那時候,我並不能真正明白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那時以為,人生就像一杯水,疾病就像一滴墨,它讓我的水渾濁暗淡,讓我的人生失去光明。
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人生可以是一杯水,也可以是一片海,關鍵是看一個人的內心。心是大海,便能包容缺憾,同化汙穢,永遠保持自身的通透明淨。
命運如此,休論公道。不幸與幸運一樣,都需要有人承擔。可惜人生需要經曆,需要沉澱,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是不能明白這個道理的。
那個下雨的夜晚,改變了我的一生。它用直麵孤獨與黑暗的方式,把我拉回現實,讓我重新思考關於生活的種種問題。比如生活、夢想和未來。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將會在何時死去,但至少不是現在。在死之前,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然而這條路必然不能像以前那樣去走了,那我又該朝何處進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