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世間慨(2)(1 / 3)

晚上回家,我就感到胃疼。強大的心理作用讓我覺得是他用力過猛了……我還認識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小姑娘,名字叫毛毛,她比我大幾歲,長得很漂亮。每天她媽媽都要帶她來紮針,母女倆牽著手,走過長長的樓梯。毛毛為了證明自己即使看不見也能跳得遠,一路上都是蹦蹦跳跳的。她媽媽一邊囑咐她別跳,一邊擔心地握著她的手,一刻也不敢鬆。兩個人穿過擁擠稠密的病房走廊,坐到一個能曬到太陽的窗戶底下,靜靜等待針灸的大夫。毛毛總是喜歡坐在麵朝窗戶的位置,金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她粉紅的臉頰上。她雙眼微睜,麵帶微笑,像是一個降臨人間的天使。周圍人都笑她:“這丫頭不嫌曬!”而她卻笑著回答:“媽媽說,隻有吸滿陽光的眼睛,才能照亮世界。”

“……吸滿陽光的眼睛,才能照亮世界。”許多年後,我讀過幾本書,仍然覺得這句話比海子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更能讓我感到溫暖。

那時,我每天最開心的就是能和毛毛坐在一起,所以我每次紮針都去得特別早,為的就是能提前占領最靠近窗戶的位置,這樣就能和她待在一起很長時間。可是跟漂亮姑娘待在一起,時間再長也是短的。針灸一次需要兩個小時,為了珍惜每一分鍾,我會不停地跟毛毛聊各種話題,或者給她猜謎語、講笑話,而且每天內容都不重樣。實在無謎可猜、無話可笑時,我還可以自己編,我那時一晚上可以編出十幾條謎語或者幽默段子。那大概就是我的第一次創作。

偶然一次,毛毛來找我,那天正好趕上停電。窗外夜色如墨,大雨滂沱,時而劃過一道閃電將屋子照得慘白。家裏的大人不知去向,隻留下我和毛毛兩個人看家。我當時很怕黑,於是點燃一根蠟燭放到桌上。火苗燃燒著、跳躍著,我和她一動不動地趴在桌子上。我問毛毛:“你怕黑嗎?”她想了想說:“媽媽說了,看不見就不會怕黑。”

我意識到蠟燭隻能給我一人帶來光明,而毛毛的世界依然是黑暗的。我問她:“那你害怕什麼?”她好長時間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說:“我害怕自己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是黑。”

外麵的雨,很快就停了。毛毛離開時,要我明天紮完針到她家裏去玩,我說好。然後她就和她媽媽走出了大門。

第二天,我並沒有赴約。因為發燒,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大腦強忍著睡意,思考自己明天應該如何解釋失約的原因。

隔天早上,我再去紮針,病房和之前幾天完全一樣,隻是窗戶底下坐的人,不再是毛毛。我問旁邊人,毛毛今天怎麼沒來?那人搖搖頭說:“哎--那丫頭的動作太快了,沒抓住啊!”

我這才知道,原來昨天毛毛紮完針後,一直在病房等我。她等了很久,直到大部分病人都走光了,她仍然不肯離開。毛毛媽媽和毛毛起了爭執,兩個人相互撕扯。毛毛掙脫了她媽媽的手,沿著牆壁向門外飛奔。可是她隻能摸到麵前的阻礙,卻無法預估腳下的危險。這醫院沒有人能想到,樓梯口那個不起眼的垃圾桶,竟會將眼睛看不見的毛毛絆倒,從十八級的台階滾落下去,鮮血瞬間染紅了她的臉。我不知道毛毛是否還活著。也許她已經死了,帶著她“吸滿陽光的眼睛”去照亮另一個世界;也許她還活著,或許意外能讓她像電視裏演的那樣重見光明。總之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毛毛。而我編的那些謎語和笑話,也再沒心思對別人提起。

這件事情對我一直有很大影響,也讓我對那地方有一絲失落和無法言說的複雜感情。

半年以後,我離開石家莊回到新疆,除了人比來時瘦了一圈,此外別無收獲。唯一有收獲的人是我奶奶,她回到新疆就被檢查出得了糖尿病。

又過了幾年,我在電視上看見那家氣功學校被公安局取締,那位氣功大師以詐騙罪被拘捕,那尊象牙白的石雕也隨著鏟車的開進,轟然倒塌。

從那之後,家裏人不再帶我去做那些無謂的檢查了,但這不代表我就能遠離醫院,相反,我住院的次數正在以“烽火燎原”的態勢逐年遞增。

12歲那年,第一次胃出血,胃裏像是丟進去一塊燒紅的鐵板,火辣辣的。八天八夜水米未進,原樣吃進去的東西還得原樣吐出來,深黑透紅,別提多鮮豔了。醫生和我家熟識,直言不諱地說:“再這樣下去不是病死的,也是餓死的。”

吃不進食物,生命就隻能靠輸液維持。手和腳都紮滿了針,最後隻能剃個光頭紮到頭上。即便如此,一根健康、充盈、飽滿、彈性的血管,仍然供不應求,許多藥品隻能掛在牆上排隊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