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就拿著一種叫做“青春18”的票從家門口上了火車。
這種票是專門給假期中18歲的青年男女準備的,買一張票可以坐一整天車,從早晨發出第一班車開始,一直到半夜12點,你就使勁坐吧,而且可以隨便上下,沒人管你。說是“青春18”,就是58、68、78的人坐也行,都和18歲的一樣有著青春的活力。
天不亮我就出門了,坐車沿著瀨戶內海海岸往西,沒坐幾站就是德山,抗日戰爭時候,不少中國勞工被運到德山,在工廠裏幹活,其中也有我很熟悉的鄧友梅先生。鄧先生後來寫了小說《別了,瀨戶內海》,在國內很有些影響,說的就是這兒的事。老前輩當年待過的地方不能不去,於是就下車,站在火車站,看著車來車往的大街,想它在50年前該是什麼模樣,想鄧先生在這兒會有過什麼樣的遭遇,想50年前我要在這兒遇到這個中國小勞工會不會救他於水火……想著想著就亂了,成了小說。不管怎麼說,50年前的鄧先生和50年後的我,由日本這個火車站給聯係起來了,這不能不說是緣分。在車站買了個小紀念品,想的是有機會見鄧先生送給他。
從德山接著往西,起得太早,在火車的搖搖晃晃中睡著了。一睜眼,火車停了,一車乘客紛紛往外走,看外麵太陽,已經到了中午。問是哪兒,說是下關。
哦,是出河豚的地方。下車!
人說河豚的味道是魚中的鮮美,河豚有劇毒,不是哪個飯館都可以賣的,做河豚的大師傅必須持證才能上崗。日本人愛吃河豚,河豚在日本的名字叫“ふく”,與“福”同音,吃河豚就是吃“福”,我大老遠地來了,沒有理由不“福”一下子。
進了個賣河豚的館子,要了兩份,一份炸的,一份生的,要吃就吃個夠,就是毒死也不遺憾。等菜的時候看裏麵做河豚的師傅,竟是個20多歲染著黃頭發的小青年,心裏有點兒不得勁兒,怕的是他弄不好把我吃死。不大工夫,生的、熟的都端上來了,吃了幾口,不過如此,肉有些發硬,沒體會出有多麼美好。就想,很多事都是傳的,其實未必。跟看景不如聽景一個道理。
吃了一肚子毒魚以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不知怎的轉到了海邊,轉到了一條崎嶇小路上,路邊有住戶,種著花,還有零星菜地,停下來正想著怎麼走到正道上去,卻見路邊有個木頭牌子,上麵寫著:李鴻章散步小路。大吃一驚,萬沒想到這條道是李鴻章李中堂走過的地方。在腦海中使勁搜集李中堂的形象,終於想出了一個留胡子的長圓臉兒,不是多麼清晰。順著小路往前,來到了一個叫“春帆樓”的日本式旅館,大模大樣地走進去,見裏麵有談判的桌子和各樣擺設。這裏是當年中國的李鴻章和日本的伊藤博文簽訂《馬關條約》的地方。對於條約的具體內容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反正是賠錢割地,中國的近代史幾乎沒有揚眉吐氣的內容。隻是想這個李鴻章,從中國漂洋過海地來了,在下關上岸,在日本人的威逼下簽這麼一個喪權辱國的條約,大概他心裏也不是多麼自在,就在這條小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吧,反正也沒人看見。
卻不知,百餘年後,日本人在這兒立了塊牌子……
看了《馬關條約》的誕生地跟吃了河豚一樣,心裏有點兒發堵,準備繼續向西南行走,過海到九州去,下關車站的大鍾提醒我已經到了下午5點鍾,再往前走今天就回不了廣島,我的車票隻是當天有效。一問,到廣島已經沒有直達車了,得在沿途倒幾回車才行。顧不得許多,見著往東的車就上,一路急往回趕,到了廣島已經是半夜了。丈夫在半山腰迎了,見了我劈頭蓋臉地就是一句:你還知道回來啊!
我說,我剛才在車站又買了5張“青春18”。明天往東,後天往南,大後天往北……
騷擾
不是別人騷擾我,也不是我騷擾別人,是我覺得日本人將這個問題搞得有些過火。以至於東京地鐵某些專線,夜晚11點以後開出了防性騷擾的女性專用車廂。
東京有位大學教授,和學生們坐在一起吃飯,有個穿短裙的女學生蹺著二郎腿坐在他旁邊,他用手打了那女學生的腿一下,讓她把腿放下來,女學生不幹了,說他是“性騷擾”,教授就為此受了處分。據統計日本國立大學中,2000年度因性騷擾而受處分的教職員是前一年的5倍。也有為性騷擾而被開除公職的,在日本,開除公職是很重的處分,意味著這輩子你再不能教書,再不能在國家部門工作了。能混到教授的分上不容易,因為這麼件事丟了前程,總讓人覺得窩囊,讓人說不出口。
我的丈夫在女子大學教書,每天接觸的都是女孩,學校對於男教師的規定很嚴格,也很具體,諸如:說話時不許盯著女學生看,不許死乞白賴地請女學生喝酒吃飯,不許跟女生談任何個人隱私,不許跟女生有任何體膚接觸,在辦公室裏一個教師一個學生的時候應該開著門……
我問他,說話的時候不盯著對方,眼睛往哪兒看呢?
他說,四處亂轉。
我說,這樣更可怕。
各個學校裏都有性騷擾調查委員會,專門處理調查有關“騷擾”一類事件,隻要學生告了,委員會就得認真調查處理。往往這樣的事又很難說得清楚,所以男教師們對這類事情都非常謹慎,生怕哪一點沒注意,成了“騷擾”。其實那些女學生們在他的眼裏都是大孩子,年齡沒有我們的女兒大,她們的表現也完全是孩子,有時讓人哭笑不得。
丈夫每天帶飯,帶的都是頭天晚上的剩飯剩菜,到辦公室中午用電爐一熱。這學期他指導7個學生寫畢業論文,這7個人每天待在他的辦公室裏。在日本,學生沒有固定的教室,教員的辦公室很寬敞,除了冰箱、電爐、電腦、衣櫃以外,還有大量圖書,有大長桌子,有十幾把椅子,供學生和先生共用。丈夫的午飯一熱好,幾個學生就湊過來了,山田敦子說,老師,您的飯真香,讓我嚐一口吧。於是,別的人你也來嚐一口,她也來嚐一口。學生們也帶著飯,丈夫說,我就不敢從她們的碗裏舀飯吃,怕成了“騷擾”。
中國有種叫做“夢嬌麗”的減肥藥,外盒上是個穿三點式的女郎,亮著一身瘦肉,展示著線條的美麗。是商家的廣告,沒什麼特別意味,這種藥我們到日本以後常常服用,不是作為減肥,是作為通暢大便的茶來飲用,效果奇佳。丈夫將“夢嬌麗”帶到了學校辦公室,也沒有想更多。有一天,一個叫吉本優香的學生看到了,半開玩笑地指著盒上的“三點式”說老師的辦公室裏放這個,這不是“性騷擾”嗎?丈夫不知如何處理這盒很貴的“性騷擾”。另一個學生林久美立即要求將這盒藥給她,她不怕“三點式”。
丈夫回來將這事告訴了我,我說,你真笨,把藥倒出來,換個盒子不就行了嘛。
他說,連盒帶藥都已經給別人了。
美國變白薯
丈夫說我給他當主婦當得任勞任怨,表現不錯,因此決定利用寒假帶我到美國去旅遊一趟,好好犒勞我一下。
跟當地旅行社聯係,說因為我們是中國護照,需要自己到東京美國駐日本大使館辦理手續,其實無異於婉言拒絕。記得90年代初期,我們要到新加坡等國家去旅遊,對方要我們交一大筆保證金才允許入境,條件很苛刻。當然現在不了,現在中國的遊客全世界到處跑,在國內,國際旅行社也不止一兩家,爭著搶著把遊客往國外拉。但是在日本,參加旅行社去美國卻很困難,我們得先跑到東京去,兩個人來回光車票就得10萬,不去了!不去了!
但總是讓人窩火。
丈夫說,寒假在日本旅遊也挺好,到北海道去滑雪,吃大螃蟹,美國也未必能有那麼大那麼漂亮的大螃蟹。
我說,就是的。大螃蟹比美國實惠。
就找日本國內旅行社,去北海道。旅行社說,太晚了,寒假正趕上新正黃金周,全國放假10天,旅行社的安排一個月以前就滿員了。
我說,不就是吃螃蟹嗎,到廣島的飯館去吃螃蟹放題,咱可著勁兒吃個夠。
“放題”是日本話,就是交一定的錢,隨便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國內也有這種吃法,飯量大的占便宜,飯量小的沾不了什麼光,總之,飯館不會吃虧。到了螃蟹放題店,櫥窗的大紅螃蟹果然很誘人,裏麵熙熙攘攘的人也很不少。丈夫推門要進,我說且慢——
店門口的招牌上寫著:放題每人隻限60分鍾。
我對丈夫說,你我都不是海邊長大的,我們與螃蟹也沒有親戚關係,彼此並不很熟悉,這樣吃起來熟練程度就是個問題,以我們的水平,一個鍾頭摳不完一個大螃蟹,跟那些從小就在螃蟹堆裏長大的日本人相比,吃虧是大大的。
丈夫說,那你說怎麼辦?
我說,咱們隻要拿出一個人的飯錢來,就能到商店買好多上等的螃蟹,拿回家蒸著吃,就著西鳳酒,想吃幾個鍾頭就吃幾個鍾頭,比在這緊緊張張一個鍾頭滋潤。
於是兩人就去商店,路上丈夫使勁兒誇我“老是比他聰明”。我得意地說,這叫腦筋急轉彎。
商店裏有北海道運來的大螃蟹,在冷凍櫥窗裏放著,包裝精美,價格不便宜。
我說,這是送年禮用的,看著好,不實在,咱們自己給自己買,用不著那麼精致的包裝,木頭盒子和花緞帶也不能吃,都算著錢呢。
丈夫說,螃蟹是去年凍的也未可知。
我說,那倒不至於。
總覺著給自己買近乎禮品式的北海道螃蟹不劃算,來到一般水產櫃,又覺得那些雜牌螃蟹假模假式,不正經。水產的旁邊是蔬菜,鹿兒島產的大白薯剛剛上市,紅皮紅瓤,又大又鮮,將對麵的小蔫螃蟹一下比了下去。買了一兜帶回去蒸。
晚上,吃著白薯,喝著稀飯,仔細一想,不對了,這犒勞怎麼從美國變成大白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