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本不吭聲。旁邊的鬆本說,我也要去你們家呢。川本立即說,行啊,歡迎。丈夫問川本,為什麼我要去你就不說話?川本說,老師是教授,上我們家去得把我媽緊張死。
有一天,川本來上學,帶來她媽媽的話,說老師的香菜已經出來了,香味很重,往菜跟前一走就聞到了,的確是日本沒有的味道。川本母親說菜長得有2cm高了,問長多大便可以收割。丈夫高興地說,讓它再長長,2公分太小,太小。
噫——我想象著一捆捆香菜運進我們家的情景,那真是“我們的菜”了!
再看陽台上我的4個花盆,兩個月了,仍舊悄無聲息。
丈夫下班回來說,鬆本操持的那盆香菜越長越怪,葉子尖尖的,沒準是草。
洗溫泉
信箱裏收得比較多的廣告有三類:1.借高利貸的;2.賣房的;3.旅遊的。
對前兩類廣告我沒有興趣,我比較關注第三類廣告,因為我喜歡到處去逛。日本的國內旅遊有“一日遊”“兩日遊”“數日遊”等,我參加的多是一日遊、兩日遊,可以利用周末,坐著大轎車轉一兩天,管吃管住,很舒服。參加的次數多了便摸到了規律,無論一日還是兩日,內容無外是看一個美術館,轉一個窯作坊,看一處景點,泡一回溫泉,買點兒土特產,到哪兒都是這一套。
日本的溫泉多,各地都有自己的泉,幾乎大點兒的旅館裏都有各種名目的泉,分室內的和露天的。露天的泉弄得很有情致,有石有樹,能看到外麵的風景。旅遊大轎車來了,一車人在旅館裏吃飯洗澡,是活動的中心內容。
我對日本飯很認同,但對一群人共同泡在熱水池子裏,玩著各種花樣很怵頭,甭管那個池子裝修得多麼精美。我丈夫反感日本飯,卻特別喜愛日本溫泉,一周不泡兩回,他渾身癢癢。所以出去旅遊,我們倆既各得其所,又不是那麼盡善盡美。想的頂好是買一張票,我吃飯,他洗澡,但是又不可能。
去得多了經濟上開銷太大,去一天最便宜也得兩萬日元,合人民幣一千多,我這個主婦不得不算計算計了,什麼樣的家當架得住這種洗法。
我覺得換種方式,即每月出去遊一到兩回,其餘時間自己解決吃與泡的問題。
日本飯好辦,每天到商店裏買些生魚片、納豆、酸梅子盡可解決,大蝦也可以自己炸,隻是這溫泉家中沒有,就是下決心在地底下挖出熱水來,那水也是一成不變的,不似洗一回換一個地方,總是在變化當中,給人一種新奇感。
前幾天逛商店,無意中見到一盒泡澡用的“湯料”,裏麵分裝著十幾包各地溫泉的成分粉末,登別湯:綠色,檜樹香味;箱根湯:青綠色,森林香味;道後湯:橙色,橘子香味;山代湯:青色,茉莉花香味;草津湯:黃綠色,柚子香味……我每天在澡盆裏“沏”一包湯,好讓愛好溫泉的人進去泡。想了半天,我覺得用這個“沏”字最合適,跟沏茶似的。日本的澡盆細而高,坐在裏麵全身都可以照顧到。於是我的丈夫今天上草津,明天上登別,今天身上是橘子味,明天是柚子味,輪換著來,一包湯料花不了100日元。登別、草津去膩了,又換了保健的,今天是治關節痛的,明天是治肩周炎的,後天又是治手腳麻木的……
有一天沏了一包加強血液循環的。顏色暗紅,丈夫進去不到三分鍾就出來了,說那是一池子辣椒湯,他別處尚能忍受,就是肛門辣得撐不住了……
大請客
丈夫說他要在家裏請客。請他們大學圖書館的幾個老師,因為查資料什麼的人家給他幫了不少忙,他欠了人情。我說現在就是在國內請客也不在家裏請了,太麻煩。他說,日本人愛中國水餃,飯館裏沒賣的,隻有家裏能做。
他說的也是實情。日本到處有拉麵、餃子店,但是那餃子實際是鍋貼,用平鍋煎出來的,6個一盤,一盤350日元,餡是肉和洋蔥,極難吃。有一回從商店買回一盒餃子,硬是把人吃得犯了惡心,差點沒吐,這也是日本餃子的獨到之處。
包餃子對北方人來說不算難事。
我問請幾位。丈夫掰著手指頭算,山田一個,福山一個,小島、佐藤、柴田、大塚……7個,鬆本和中村就算了,下次再請。
我說再加上你我,一共9人。
他說,沒錯。
早晨他上班,說晚上客人來家吃餃子。我說,你不回來幫忙嗎?
他說,我怎麼能幫忙,我5點50才下課,我還要領著他們來,要不他們找不到。
我知道,為了這頓餃子,我得折騰一整天了。
臨出門,他又扔下一句話:你多準備點兒。
我明白“多準備點兒”的意思,日本人吃餃子,在飯館裏是當菜吃,一人最多吃6個。到了中國人家裏,就放開量了,一人30個打不住,招待過一個女學生,她在我們家一頓吃了38個大餃子,是我的一倍!據說這個小丫頭平時吃飯隻是半碗,卻不知那胃怎的就跟鬆緊袋似的。今天是9個人的飯,三九二十七,我至少得包300個餃子才能兜住底,而且不能進門直奔主題。還得預備酒菜,9個人,至少得8個大盤子……醬豬肚、拌粉絲、苜蓿肉、炸小蝦、拍黃瓜、糖西紅柿……有繁有簡,有葷有素,既要表現得很中國,又不能太寒磣了,挺費腦筋。
300個餃子包得我昏天黑地,差點兒沒把我給包進去。
6點半,一行人舉著鮮花進了門,沒多少寒暄,徑直把那花塞到我懷裏。
於是吃、喝、說、笑,8個人正好一桌,沒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在廚房裏。一壺一壺地熱酒,一盤一盤地端餃子,兩個鍋同時煮,還有點兒跟不上趟……聽著那邊的笑語歡聲,我想的是趕明兒我在日本開個餃子館……
10點,客人們走了,桌上杯盤狼藉,所剩無幾。丈夫喝得有點兒高,紅頭漲臉地對我說,甭收拾了,明天再說。我說,不是收拾的事,我還沒吃呢。
他說,那你就吃,我睡覺去了。
不到一分鍾,臥室裏傳來震天的鼾聲。
桌子盤盞空空,餃子一個沒剩。敢情這幫人連吃帶拿!
都知道我們家的水餃好吃,大家轉彎抹角地想著來吃,於是,圖書館的完了是國際文化學部的,接下來是教漢語的,接下來是學漢語的……丈夫的客是越請越順當,越請越想當然,好像我真成了開餃子館的。
餃子一輪輪過了,又發展到吃春餅。春餅比餃子還複雜……
我們家永遠鮮花盛開,舊的沒謝,新的又來了。
探照燈
每天晚上,廣島的夜空都有探照燈來回閃爍,這常常使我想起小時候。那時候抗美援朝,北京的夜晚,天上也有探照燈,七八根,十來根光柱,在天上“搭架子”,時而交叉在一起,時而分散開來,很有個看頭。我問母親,這些探照燈照什麼哪?母親說,照飛機。我問誰的飛機,母親說,美蔣特務的飛機。
我就知道,天上的探照燈是對付敵人的飛機的。
21世紀,廣島的天上也有探照燈,我透過窗戶,看著夜空中的光柱,想起了原子彈曾經在千萬人頭頂上炸裂,想的是戰爭的痕跡還在這個城市殘留。不由得渾身發冷。
我走在僻靜的小巷裏,走在汽車轟鳴的馬路旁,河邊、樹下、車站,到處可以看到“原爆死難者紀念碑”,也就是說當年在這裏倒下過許多無辜。每每經過那些紀念物時,我都能想象到當年那些肢體殘破的遇難者在火光與颶風中倒下的悲慘情景。我的女兒說我能“通靈”,我說不是通靈,是作家應該具備的感受。我的丈夫說我是吃飽撐的,每天野逛,白日見鬼。
我不知道我所住的地區當年是怎樣一種情景,站在我的家門外麵,可以清楚地看到廣島熱鬧的中心區,看到當年的爆炸地。早晨我推開窗戶,曾無數次地想象,巨大的蘑菇雲在不遠的上空升起,颶風和熱浪襲來,放射性元素汙染,腳下的土地都曾經受過……如今,它們為濃鬱的桂花,姣妍的八重櫻,淡泊的杜鵑所替代。家的門口有國泰寺,有緬甸式的金屬塔,在夕陽下閃著撲朔迷離的光,是14萬遇難者的慰靈塔。一個日本人說,日本那時候是“瘋”了,全國都瘋了。也有朋友說,沒有廣島14萬人的犧牲,當時全世界不知還要犧牲多少個14萬。這話廣島人不能接受,他們不能理解為什麼偏偏就應該是他們!
從廣島我想到了南京大屠殺,想起撫順的萬人坑……他們更不能理解為什麼偏偏就是他們。
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想是再別發生這樣的事!
探照燈每天照舊在頭頂上晃,最近我終於弄明白了,廣島的探照燈已經與飛機和戰爭沒有了關係,那是賭場的招牌,也就是說,無論你在哪兒,隻要順著探照燈走,走到光的源頭,就有老虎機。
時代在變……
青春18
我住在廣島市西邊的小山上,小山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鈴之峰”在這兒,沒人認識我,也沒有電話來找,丈夫一大早上班,整整一個白天我沒有任何幹擾,按說可以靜下心很好地寫作,可是我卻一個字寫不出來。開始埋怨日本的電腦用著不順手,後來用順了覺著比中國電腦方便,可以玩遊戲,還是寫不成小說。每天給自己找各種理由不往電腦跟前坐,甚至從窗外海麵飛起一片雲彩,變幻成什麼形象也會成為重要理由。坐在電腦前,腦子是一片空白,國內那些構思,那些素材,那些自認為已經很成熟的題目。到了這兒全沒了,無影無蹤了。
寫不出來就發脾氣,莫名其妙地跟丈夫鬧氣,大把大把地花他的錢。反正不是我掙的。害得他說,你這個人怎麼不講理,你是更年期怎麼的?為個“更年期”我又跟他鬧。他說,給你買張車票你到外麵轉去吧,轉也是一種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