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主婦雜記(1 / 3)

33.主婦雜記

一到日本,我的身份便變成了“家族滯在”,“家族滯在”是個日本詞兒,中國沒這一說法,聽著別扭。說白了,意思就是“沒有工作的家屬”,隨著掙錢的丈夫居住,是個附帶品。作為附帶,我每年得在日本居住幾個月,承擔一下“主婦”的責任。“家族滯在”期間,每日所糾纏者多是家長裏短,雞零狗碎,婆婆媽媽的,提不到桌麵上來。在國內我得寫作,天天得弄出些文字來。兩三個月不動筆,便覺得手生,便詞不達意,腦袋便灌了漿似的發木。所以,當“家族滯在”也得日日拿筆記點兒什麼,以便回去能立即投入“戰鬥”。於是就將每日的“事”加以簡單記錄,統起來一看,哈,一滿的流水賬,都是柴米油鹽,都是縫補漿洗,沒有一件“正經”的。本欲撕而棄之,轉念一想,這便就是日子了,淡泊又平常的日子,其實我們天天都在日子裏泡著。如今借助《長城》雜誌發表出來,專給主婦們看。或許能有知音。

大黃狗

日本海關弄隻農村的大黃狗來執勤,我每回在廣島一下飛機都能看到這隻黃狗。它一聲不吭,低著頭在每件行李上嗅來嗅去,很是盡職盡守。不像吐著舌頭,張牙舞爪,狼一樣的德國犬讓人望而生畏,讓人敬而遠之。廣島海關這隻大黃狗很溫順,很謙恭,永遠那麼平靜,毛色淡黃,眼睛大而黑,很美。說它是農家院裏臥在門口親切而有人氣兒的看家柴犬,沒人不信。

來回走得多了便感覺到廣島隻有這隻黃狗在海關執勤,因為除此之外並沒見到黑的、白的、花的什麼狗。黃狗從我身邊過,我就想摸摸它,以示喜愛,但一看到牽著它的警察便不敢造次了,畢竟在人家的地麵上,畢竟是隻正在執行重要任務的狗,跟執法機關是開不得玩笑的。

黃狗當然不理我,它不認識我。我喜歡它,它不喜歡我。

看見它,我就下決心,回國一定養一隻這樣的大黃狗。緊接著心裏就開始盤算,在我服務的陝西周至農村蓋一院房,養隻狗,養兩隻鵝,養兩隻貓,養一群雞,挖一口井,種些個菜,栽幾棵海棠樹……做起了白日夢。

等行李的時候我的眼睛隨著大黃狗轉,看它怎麼工作,將來我也要訓練我的狗,能嗅得出好人壞人。我看到大黃狗在一個箱子跟前不停地聞,警察將那個箱子從傳送帶上拎下來,黃狗就圍著箱子轉,轉了幾圈,臥在箱子跟前。我想,這個箱子準有夾帶,得出事。仔細一看,了不得了,那箱子是我的!

奉命在海關人員麵前打開箱子,任人家在裏麵翻檢。箱子裏的內容讓日本人吃驚,也讓我十分的不好意思:幾十包方便羊肉泡饃,一大包辣椒麵,一大包糖蒜,兩斤臘牛肉,兩瓶紹興料酒,一瓶鎮江香醋……日本人掏出一小包粉末,翻來覆去地看,放在鼻子下頭聞,張了半天嘴,終於忍住了一個倒海翻江的大噴嚏。

那是我來時自炒自碾的重慶花椒麵。

大黃狗從落生以來哪兒聞過這個,它不圍著轉圈才怪。

日本海關人員對箱子裏的東西挑不出什麼,大概心裏在想,這女人準是個吃貨。吃貨就吃貨,哪個主婦不是為著吃呢,一日三餐,沒作料能行?我很鎮定很吃貨地歸置我的行李,海關人員幫忙捆紮,他比我麻利。

推著行李臨出海關,回過頭再看大黃狗,黃狗規規矩矩地坐著,還是那麼親切可愛。

我暗自慶幸,放在手提袋裏的一捆香菜沒給查出來,根據動植物檢疫法規定,我得報關,愣是混過來了。

嘻嘻……大黃狗。

炸醬麵

丈夫在機場外麵接到我,頭一句話就是:今天晚上我做飯,燜米飯,烹大蝦。

對此我報以一笑,並沒有多少激動。回回我到廣島第一天都是這個節目,十年如一日,沒變更過。

丈夫的烹大蝦做得很盡心,很有水平,吃得滿嘴流油(是他不是我),看來不是不會做飯,大丈夫非不能也,乃不為也,晚飯後一大堆盤盞由我來刷洗,因在機場已經講明,他隻是“做飯”,做飯的內容當然不包括洗碗。我由洗碗池子為切人口,進入了主婦的軌道,自然而順利,沒有出關、入關那一套麻煩。

第二天早晨丈夫上班,我問他晚上回來想吃什麼,他說,越簡單越好。

我問他什麼“簡單”,他說,就炸醬麵吧,炸醬麵簡單。

我說,那就炸醬麵。

他說,要小碗幹炸,豆芽菜、黃瓜絲做麵碼,煮點兒青豆,剝一頭中國蒜,中國蒜味兒衝。

上班的晚上回來吃飯。我下午就開始準備“簡單”的炸醬麵。買菜買肉買醬,這都不難,難的是中國產的大蒜,中國蒜便宜卻不常碰到,前一段日中貿易出現摩擦,日本限製進口中國的蒜蔥香菇一類,中國就限製進口日本的車和電器,這麼一來日本就占不了什麼便宜了,後來不知怎的又好了。這貿易上的事我不懂,想的就跟小孩過家家似的,今兒好了,明兒臭了,來回來去總是在變。想不到的是電視報紙上的一個普通消息,竟然直接影響著家庭的飯桌,我跑了幾個市場才買來中國蒜,頭大飽滿,白白淨淨,用小網子套著,在國內應該是上等好蒜,不知經過多少人仔細挑選,才出口到了日本,卻還要“限製”!購置齊備便為炸醬麵的主體——麵而努力奮鬥了。

日本沒有切麵,得自己擀,沒有大擀麵杖(主要是這兒也沒賣的),隻得用小擀杖擀大麵,這個別扭!大汗淋漓時才思念起國內菜市場不起眼位置上賣切麵的小攤,才想起它的方便和重要。我們常有這樣的情況,什麼東西丟了,壞了,才感覺到它的珍貴和存在,包括我們的親人、朋友,也包括我們身體的某個部位。

上班的回來了,進門就說,他在班上就惦記著家裏的炸醬麵,肚裏的饞蟲都張著小嘴兒呢。丈夫不是個講究的人,憨厚而隨和,什麼都可以將就,惟獨吃飯不能將就,什麼都能改變,惟獨飲食不能改變,在日本教書前後十年了,在吃的問題上,他絕不入鄉隨俗。見了炸醬麵,他等不得換衣裳,西裝革履地坐在桌前,一碗麵還沒拌利落就往嘴裏劃拉,又吸又吞,餓了多少天似的。吃相頗不雅。一碗不夠,還得添半碗,含著一嘴麵還要說話,說他什麼都可以丟,惟有中國不能丟,因為中國有炸醬麵,炸醬麵是中國的國粹,偉大之極。

我坐在旁邊看他吃麵,因了我的勞作,升華了一個人愛家愛國的思想,值。

嫩香菜

香菜學名叫“芫荽”,在國內是極普通的提味蔬菜,一毛錢買一把。雞湯裏、大餡餛飩裏撒一撮香菜,色香味一下提上去了,缺了這把香菜,這碗湯就沒了魂,什麼也不是了。

可是國外沒有香菜,香菜的味道隻屬於中國。在國內,你跟任何人一說香菜,誰都知道;在國外,你要說香菜就誰也不知道了。國外也有香菜,叫parsley,有股說不出來的味,現在國內飯館裏到處可見,是作為一種菜肴點綴在盤子邊沿,假模假式地支棱著,模樣有點像綠菜花,中國稱之為“洋香菜”,又叫“荷蘭芹”,沒有誰真正吃它。

在沒有香菜的日本,對於很講究吃的中國人來說,香菜便顯得十分重要了。

90年代初,我們家在築波大學,為了吃香菜,驅車近百公裏,到橫濱中華街去采購。中華街的香菜是從國內運來的,一把300日元,不能多買,買多了爛,最多隻能買3把,加上消費稅得1000日元,3把香菜花出65塊人民幣的價格,還沒算上來回的汽油錢……奢侈極了。

來到廣島,就近沒有中華街,斷了香菜的來路,我隻好每次從國內偷偷帶,一塊錢的香菜能吃一個月,最後成了幹草,還舍不得扔,用溫水泡了再吃。雖然不值錢,卻是來之不易。有北京來的留學生劉榮,將她種的香菜送了我們一把,珍貴得什麼似的,足見,喜愛香菜的不止我們一家。

去年,我到漢中采訪,見到自由市場有賣香菜籽的,就買了半斤。這回到廣島沒帶鮮香菜,帶的是菜籽。

我要在廣島種香菜。

我在廣島沒有土地,就到商店去買花盆,買土壤,買肥料,我特別注意不買化學肥,買有機肥,買油渣肥,買爛樹葉子腐殖質肥。日本商店裏,什麼肥料都有。花半天工夫,種了4盆香菜,放在陽台上,天天澆水,天天觀察,想的是一禮拜就能出苗。

半個多月過去了,那些香菜就是沒動靜,土壤生了許多嚶嚶飛舞的小蟲。

丈夫對我的農事不再抱希望。拿了菜籽到學校去。他有個學生叫川本香織,明年畢業,現在正在撰寫畢業論文。川本的母親是廣島郊區種菜的農民,丈夫將菜籽交給川本,讓她的媽給老師種點兒香菜。第二天,川本帶來她母親的問題,1.香菜下種的時間;2.土壤的酸堿度;3.肥料的種類;4.是否進大棚;5.水分的需求量;6.管理的要求……

丈夫稀裏糊塗地說,告訴你媽,就那樣種吧,就那樣種……

於是廣島的菜農開始種漢中的香菜了,菜農沒見過香菜,她不知這片地將長出些什麼內容,對她來說,這是一片未知的莫名其妙。我對郊區那片香菜也寄予了無限希望。每天都問丈夫,出苗了沒有。他就問學生,我們的菜出苗了沒有。川本說她沒到地裏去看。問為什麼,她說地太遠,問有多遠,說從家裏出發得走10分鍾。其實她是對種菜沒一點兒興趣。

同在辦公室寫論文的另一個學生鬆本詩歌不甘落後,在辦公室的花盆裏也種了些香菜,三處“菜園”,多少帶了些比賽的性質。我天天關注我的香菜,不斷地提供養料,恨不得往那些花盆裏澆骨頭湯。丈夫說辦公室裏鬆本的香菜拱出了芽,鬆本每天像遛狗一樣地遛香菜,早晨將花盆搬到走廊頂端能曬到太陽的地方,晚上再搬回來,名曰“帶著香菜去散步”,將個香菜當寵物養了。

川本卻是不動聲色。有一天,丈夫對川本說,哪天我到你們家去看看那塊香菜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