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棋趣
見稿紙上寫下此題,丈夫站在身後竊笑,說以我那臭棋作此棋(奇)文果真是奇之又奇了,刊登出去難免不遭長安文人雅士恥笑。我說不怕,正因不會下棋,寫此棋文才更有人看,成了內行再寫,那隻有刊在棋類雜誌上,讓方家們去評論了。他說此言雖不無道理,但不知下文如何作法。我說秦嶺大梁上那盤棋是必寫的,因那是我弈道精神之所在,跟日本武士道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又笑,說如此說來卻也該寫。
去年夏天,我去秦嶺搜集素材,適值暑假,丈夫便與我一同前往。一日晚飯後,二人在山上下棋(無樵夫觀賞),沒走幾步,我的老將就被將死,情急之時,我指著落下的夕陽和紛亂的群山說:棋有善陣者不戰,善敗者不亂一說,始以正合,終以奇勝,將軍雖去,大樹未必飄零,壯士不還,寒風也未必蕭瑟。而今老將雖死,尚有卒眾英勇奮戰,力奪對壘之帥,困獸猶鬥,何況萬馬千軍。丈夫一拱手說,領教了,便繼續與無將之軍作戰。那一局殺得十分慘烈,最終隻落得士絕象死,車馬無聲,偌大秦嶺梁上唯兩隻小卒在棋盤上縱橫馳騁。他起身讚曰:“精神可嘉,精神可嘉,此棋配以此時此景更顯悲壯,堪人《中國名局棋譜》矣。我尤不服,說敢與我作黑白戰麼?他言不敢,又言好男不與女鬥,好人不與狗鬥……”
我愛圍棋,水平與前述象棋相差無幾,且懶懶散散不背定式,大大咧咧不計輸贏,隨手而下,不思而應,全無別人惴惴小心,如臨淵穀的謹慎與思慮。文友中會圍棋者不少,我敢與之交手的卻不多,但愛看別人下,且有癮。去年省作協在大廈開四屆代表會,常見有人逃會,躲在房內布陣運子,任憑會場上談論什麼“大氣魄大作品大作家”而全然不顧。那日,見幾位“大作家”著了背心蹲在地上開戰,便也湊上去看。隻見雙方犬牙交錯,短兵相接,攻守交替,觸目驚心。戰者麵色鐵青,咬牙切齒;觀者大汗淋漓,不敢言傳。遂思量,觀者戰者皆省內乃至國內名士,能把棋下到這種赤膊上陣的份兒上也堪稱陝西文壇一絕了。想那曆代文人,取梅竹掩。映之處,處高山流水之旁,寬服展袖,淡泊清心,以黑白相搏,何等儒雅,何等飄逸,而輪到我輩文人,不知為何卻變作這等模樣。
北京的白描曾與我在北郊共同執筆一電視劇。他自言善弈,問為幾段,答曰五段,我遂嚇得再不敢提棋之半字。據我所知,丹舟君圍棋下得不錯,才是準初段,我已不敢與之交戰,眼前這位是五段,當然更得退避三舍了。現在想來,白描君之言未必都屬實,其中難免沒有先聲奪人之勢。寫至此處,立即打電話問丹舟,以解疑惑。恰巧丹舟與賈平凹正在家中對弈。平凹聞言,大呼言過其實,說白描君不過師從五段,隻數日便不再學,那五段乃是師傅而非白描。我遂明白白描係誠心唬我女流之輩是了。
在國內似乎什麼都伯,主要是因了這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熟人。走出國門,一切顧慮全都打消,呈勇猛無畏狀。客居扶桑時,留學生們常在一處搖頭晃腦地談棋,我亦在其中猛吹神侃。
出訪福島時,曾遇釀酒界資本家高田宗彥,視其為大款,必不懂棋,便有意將他一軍,大談圍棋之道,貴乎嚴謹,雖黑白數子卻備天地之理,內中精髓與宇宙、社會相通……高田笑而不語,將身邊小桌蓋布取了,此桌竟是一精美棋盤!其隨手又拈一黑子放在左上角星位之上,稍候我出子布局。我沒料到高田會來這一手,暗自叫苦,時已無路可退,隻有硬著頭皮與鬼子相搏了。遂相對跪坐蒲團之上,取一白子,在棋盤上飛舞數圈,最終落正中天元之處。高田一愣,思索良久,問是什麼戰法,我言此乃名局之一招,效吳某某是也,雖有金邊銀角草肚皮一說,然君不知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在角之理麼?高田無言,在白子邊又置一子,於是雙方舍棄四周,專在方陣中心部鏖戰。知鬼子高田從未與中國人對過弈,我更放寬心腸,凡於我有利者一概冠以“中國規則,無可更改”。這樣一來,在我信馬由韁的下法前,高田變得稀裏糊塗,不知所措,甚至連我的疏漏也被他認作“棄小而不救,有圖大之心”。然對方畢竟是老手,很快看破我之根底,遂戲掌中之物般拿我開涮。我意引征,反為其補棋足厚,我兩生欲連,則為其攔腰斬斷,幾手下來便陣腳大亂,擊左而不能顧右,攻後而不能瞻前,招招失誤,步步不利,眼見黑勢在迅速擴大,白棋已無力回天,任何“中國規則”皆無濟於事,不過苟延殘喘,空耗時間而已。雖是冬月,我竟熱汗淋淋,耳赤麵紅,自知把中國人的臉麵丟盡,把中國圍棋的名聲也丟盡了。唉,虧得前頭有聶衛平、馬曉春們扛著,否則人家會視中國棋界無人矣。
及至慘兮兮下完那盤棋,我才發現牆上掛著日本棋院為高田頒發的段位證書,不禁埋怨自己一時鬼迷心竅,瞎了眼睛。更惱的是這位高田君的做法竟與白描君相反,不顯山露水卻變著法兒地讓你上當受騙,一步步往圈裏鑽。看來,為人處世還得多長幾個心眼兒,免得再出乖露醜,真應了清代吳瑞征先生之言:蓋人世之險阻,世態之翻複,物情之變幻,可以一弈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