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學唱(2 / 2)

機遇的偏愛使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傻人有傻福氣”這一真理。與秦腔著名表演藝術家全巧民的交往,竟促成了文學與戲曲的交換,在彼此的感化下,她寫起了散文,我唱,起了秦腔。全巧民在電影《三滴血》裏扮演的賈蓮香至今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和她在藍田、在臨渣的大街上走,她總是被人認出,被圍觀,被拉扯住問長問短,農民追星族的熱情並不比少女追星族差,這使我感到寫小說的遠不如唱戲的有群眾基礎。這種眾目睽睽下的逛街把人搞得很不自在,原本要跟小販砍價也拉不下臉來了,麵對著一張張十分崇拜你的臉,你能把五毛硬壓成兩毛嗎?老百姓對全巧民的崇拜和熱愛,使我對陝西地方戲曲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說實在的,在這以前我對秦腔並無多少好感,來陝三十年,竟然連陝西話也說不好,笨拙固然是其一,沒興趣恐怕是很主要的原因。

文聯組織文藝家下鄉采風,從來都是把我和全巧民安排在同一間房子裏,大概是看我們倆關係不錯。我們也確有許多共同之處,首先就是對卡拉OK和跳舞都不上勁,覺得沒意思。晚上沒事,我們靠在各自的床上,她就用手打著拍子教我唱“叫聲相公小哥哥”。同行的人對我羨慕不已,戲稱我是全巧民的“入室弟子”,也有秦腔愛好者想擠進來跟著蹭學,卻遭到了拒絕。這使我不解,問她為何單對我這連陝西話也不會說的“棒捶”情有獨鍾,全巧民說:“你是一張白紙,我教什麼樣你就是什麼樣,他們不是,他們都是唱慣了的,那毛病不是教一兩回就能改過來的。”白天演出,全巧民每回都要唱“叫聲相公小哥哥”一段,大家愛聽是主要的,其中也不否認她想為我這個學生作再一次示範的苦心。《三滴血》樂聲一起,她便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我,找到了就向我揮揮手,我也向她揮手,觀眾自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隻有我們倆心照不宣。對我來說,那真是一種心有靈犀的小得意。

按說這樣該學得很不錯了,就是專業秦腔演員也不見得有這樣的機會,但我卻唱得很糟糕,硬是把秦腔唱成了秦歌,荒腔走板不說,發音吐字竟讓人覺得很是莫名其妙。後來,很長時間我怕給全巧民打電話,也怕接她的電話,因為她動輒就在電話裏說:“你把那段唱一遍我聽聽。”那簡直是要我的命。我沒敢告訴她我兵敗佛坪的事;怕對老師的打擊太大。夏天,我到佛坪山裏去,空山鳥語,山溪潺潺,心裏快活,就唱了老師教的“深山寂靜少人過,虎豹豺狼常出沒,除過你來就是我,你若走脫我奈何……”孰料,走在後頭的領導,專門寫秦腔的王小玲脫口說道:“呀,你把秦腔能唱成喔,虧人哩。”我當然沒告訴她我是誰的入室弟子,我得時刻維護老師的威信,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不能說。

又到全巧民家去,請她教京戲,我說唱秦腔不是我的強項,我還是比較喜歡京劇。上小學的時候曾哭鬧著要考中國戲曲學校,要不是家裏人把戶口本藏了,說不定今天我也是個角兒了。全巧民直樂,大概她還沒遇到過我這樣的,要不怎麼說寫小說的和唱戲的不一樣呢。她問我想學哪一派,我說哪派我還談不上,我要唱好漢,唱好漢過癮,再不用捏著嗓子叫什麼“小哥哥”。全巧民說:“要論好漢,首推秦瓊,你幹脆學《秦瓊發配》吧,裏麵那段西皮流水很好聽。”於是,我就跟著秦腔演員學京戲,學《秦瓊發配》。全巧民最早曾從師於梅蘭芳、荀慧生,京劇功底相當不錯,在我看來,她的京戲要比秦腔唱得好,可惜,聽到的人太少了。

我覺得唱老生很適合我,從性格到嗓子,都挺對路,學得就相當認真,在家裏放開了嗓子練,絕不怕丟人。那階段,我們家的人都知道我在學京戲,九十歲的老公公早晨起來對我說:“昨天半夜一點了我還聽見你在唱,聲兒挺大,其實你已經唱得很好了。”女兒說:“媽,您今天晚上要是還練,請提前通知,我好早點兒想轍。”我丈夫從國外回來探親,我拉住他說:“你先聽我唱段《秦瓊發配》,我覺得現在的我已經很專業了。”他就坐下來聽《秦瓊發配》,聽了幾句說:“還沒有完嗎?這個段子也太長了啊……”

我有吳越曲,無人知此音,在戲言跟前唱戲大概就跟在我跟前唱流行歌曲是一個道理。夏天,在煙台海灘,麵對沉沉落日,麵對滾滾湧來的海浪,我熱血沸騰;激動難耐,此時不唱更待何時!情之所至遂使出渾身解數高唱了一曲《秦瓊發配》。曲罷身後有山東腔的喝彩,回頭看是穿著水褲在淺海撈海蛤的漁人。那漢子說唱得極好,就是灘裏風大,把調兒扯裂了……

我想,這個撈海蛤的評論大概是最準確的了。

學唱就此告一段落。漢王充《論衡》說,“人有所優,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用做我此項行徑的總結恰當至極。“挾泰山以越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