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三娘教子(3 / 3)

獨生子女的顧大玉們,與獨生子女的同治、光緒們有著共同的弱點。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顧大玉認為我管束太嚴,她離家出走了。那時候,她的父親恰巧在雲南出差,家裏隻有我和老爺子。

我下班的時候回家,沒有見顧大玉。到學校去找,學校裏空蕩無人。到同學家去問,說是顧大玉今天就沒去學校。

這下問題嚴重了,我趕緊給在外頭的丈夫打電話,讓火速回家。又發動他們教研室的同事和我們報社的同事滿街去找。報告了派出所,在電視台登了尋人廣告,能做的都做了。

顧大玉一宿未歸。

這個家庭一宿無眠。

九歲的孩子,她能上哪兒?

我火上房一樣地焦急,老爺子更是不安,一宿間起了滿嘴的燎泡。他的心裏滿是內疚,因為顧大玉是在他午睡的時候不聲不響從家偷偷走出去的。老人覺得將孫女丟了,這是他做爺爺的失職,無法向兒子、媳婦交代。於是,我在尋找小的同時,還要安慰老的。

我在電視機上發現了一個紙條,是顧大玉留的:

我走了,你們不要找我。

看來不是拐賣是出走,於是就趕緊找家裏的東西,我發現,顧大玉喜歡的衣服都不見了,老爺子也發現,他放在抽屜裏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也不翼而飛。

同事們紛紛來報告:沒有消息。有人問我是不是打罵孩子了,這讓我委屈,這孩子許久沒有挨打了,連罵也沒有被罵過,天知道是怎麼回事。

學校裏老師反映,同班有一個叫沈麗的孩子也不見了。沈麗經常跟顧大玉在一塊兒玩,估計隨著顧大玉一塊兒出走的可能性很大。

我跑到沈麗的家,想共同商量辦法,沈麗的母親經不住這個打擊,已經躺在了床上。沈家的親戚朋友都來了,黑壓壓站了一屋子。見我來了,那些人著實沒給我好臉色,仿佛是我將他們的孩子拐跑了。一個人指著我說,我們家的麗麗本來很乖,很沒主意,很膽小的,都是讓你們家的孩子給帶壞了,真有什麼,你們要負責任!

麗麗的母親在哭,那哀怨的目光讓我無法正視,在沈家人的責難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後來,她家的人讓我出錢,說他們找孩子雇車的車資應該由我出。我付了錢,隻是覺得窩囊,覺得顧大玉這樣做太差勁。

沈家對我的態度,我很能理解,但誰又理解我,替我設身處地想想呢。

第三天,丈夫的同事,交大的常秉哲教授在火車站將顧大玉“捕獲”,“押解”回家。許振凱教授候在家中,做思想工作。這些國家一流學府的大學問們,整日和高精尖人才打交道的教師,麵對這頑劣小兒,也是老教授遇到了新問題,其尷尬、滑稽可想而知。

教授們給我的原則是,對回來的顧大玉不能打,不能罵,要做深入細致的思想工作。

我一一應下:不打,不罵。

逃跑者一進門,我一看她那模樣,差點兒沒把我氣蒙了。

顧大玉周身廉價珠寶,臉上抹得花裏胡哨,哪裏是孩子,整個一個小妖精。

我強忍著氣,把她領去洗涮。

顧大玉初時還有些忐忑,不敢言語,後來看我並無怎樣訓斥,便膽子漸漸放大,很有些無所謂的樣子了。到晚上睡覺的時候甚至有些小得意,認為這一招做得很有實效,至少是把我給整住了,出了這樣的事情會沒挨打,大概也是出乎她的預料。

那一晚,我給顧大玉說了不少,心平氣和地講出走的危險。顧大玉似乎什麼都明白也什麼都不明白,她瞪著眼睛看著我,也不知道聽還是沒聽。

顧大玉睡了,我在燈下翻檢她購回的物件,大多是玻璃珠子的項鏈,假瑪瑙的戒指,香粉,口紅,眉筆和一些雜七雜八的零食……這都來自我們家的生活費。

小姑娘知道愛美了,這也是天性,但這美的檔次未免太低了點兒。想了半宿,我想出了一個絕招。

第二天早晨,我對顧大玉說,今天不上學了。

她說,不上學幹什麼?

我說,上公園,去遊樂場。

立時,顧大玉的眼裏滿是興奮和歡樂,她實際已經曠課幾天了,並不擔心落下的功課,一聽說去玩,竟是這樣舒暢痛快,這樣的性情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具備的。

我說,要去有條件,咱們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你買的首飾全部戴上,化上妝,穿上你最最喜歡的衣裳。

顧大玉更是有些受寵若驚,欣喜之色溢於言表。

於是,在我的包裝下,顧大玉抹了一個吃了死耗子一樣的大紅嘴,腮上很誇張地塗了兩團胭脂,兩道眉被描得臥蠶一樣的死黑,還像大熊貓一樣打了青灰的眼眶。她的脖子上掛了三條項鏈,戴了手鐲,戴了戒指,戴上了她買來的一切飾物……

我問顧大玉穿哪件衣裳。

她說穿那條黃色的紗連衣裙。

就穿紗連衣裙。

老爺子在旁邊看出不是個事兒,問我,你這是幹什麼呀你?你怎麼不讓她上學?

顧大玉替我回答,我們上公園!

老爺子搖搖頭,歎了口氣,進自己的屋,關上了門。

我推著顧大玉走出家門,沒走幾步,她就覺得有些不對了。十月的天氣,她穿著薄紗的裙子,盡管天氣尚不太冷,但那嗖嗖的涼風,絕不是一層紗能抵擋得住的。

顧大玉回頭看了看我。

我說,既然要美,就得付出代價,你說是吧。

她沒說什麼,照直奔公園而去。

因為不是放假,公園的遊樂場裏室蕩蕩的。顧大玉把每個遊樂項目都玩了一遍,每換一個項目,見她的工作人員都要議論紛紛:

這孩子是怎麼了?

怎麼打扮成這副樣子,一點兒也不好看。

小鬼兒似的。

現在的孩子,哎……

誰見誰搖頭,顧大玉對自己美的信念開始動搖了。她提出了:回家,不玩了。

我說,還有下午呢。

她說,下午上學吧。

至今為止,顧大玉再沒化過妝,在女孩當中,她是相當本色,相當樸素的。上個月,她在日本山口,要主持一個當地財團和留學生們的聯歡會,我建議她稍微化些妝。她說不,她說這樣很自然,學生就是學生,青春的美比什麼都美。

我想,這孩子現在是成熟了,至少在對美的審視、欣賞上是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