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三娘教子(2 / 3)

顧大玉愣愣地看著我,好像在問我,是啊,我幹嗎去了?

我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關了收音機(就忘了關錄音機),開始了給顧大玉補課,這一補我才知道,顧大玉不但不認識字母,也不知道四聲,一個最簡單的a的四聲,讓她來發,竟如啞巴一樣,發出了含混不清的“啊……啊……啊……”教了七八遍四聲還是不會,我一拍桌子吼道:你他媽的是不是中國人?

顧大玉嚶嚶地哭了,她說,中國話我會說,中國的四聲我不會說。

我說,不會說也得說,跟著我念!念錯一個我打一下手板子。

接下來是顧大玉帶著哭腔的,戰戰兢兢的發聲,自然是錯的多,對的少,啪啪的手巴掌聲相間其中,一會兒我說,不行,打你,我的手也疼。

大玉說,您用尺子。

我說,你那把塑料尺子打折了,還得我花錢買。

顧大玉說,它已經折了。

我說,你這個e的發音怎麼老“餓、餓”的?

顧大玉說,老師就是這麼教的。

我說,你的那個破老師準是陝西人,老是把“我”說成“餓”,跟你們校長說說,把你的陝西老師換了,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顧大玉說,我們老師是山東人。

我說,山東人也一樣,好不到哪兒去。

顧大玉說,您媽媽也是山東人。

我說,我媽媽那是你姥姥,現在不許扯你姥姥,我們葉家,人人都會發e,就你們姓顧的不會。

顧大玉說,對,我爺爺也不會發e,他管e叫ne。我一邊訓一邊教,到最後就光剩下了訓,沒有了教。顧大玉已經忘了哭了,也積極參與,不斷地接話茬兒,不住地添油加醋,臨近尾聲時,我不但訓出了吹泡的蛤蟆、豁嘴兒的兔子,還捎帶上了她的爸爸,捎帶上了河北、山東、陝西的父老鄉親,一切都是現場製作,即興發揮,十分的淋漓盡致。我那時還沒有搞文學創作,事後一聽,這不打底稿的一氣嗬成,用文字表達出來,竟是一段相當精彩的相聲。

訓斥的結束是一陣鐵鍋的亂響,接著是我驚慌失措的聲音:

淨他媽訓你,我火上的一鍋紅燒肉都冒了大黑煙啦!

有一年,我的姐姐來西安小住,她在幫我打掃衛生時發現了這盤磁帶,一聽,樂得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來,她說這整個是一出現代的《三娘教子》,編都編不出來。現在的任何小品、相聲都比不上我和顧大玉的這段表演,她建議我把這盤磁帶給侯家侯耀文、侯耀華那哥倆寄去,作為素材奉獻給中國的曲藝事業。

我說這不行,這涉及到個人隱私。

顧大玉也說,這不行。

有朋友上我們家來,點著名要聽《三娘教子》,說比流行歌曲好聽。也有不知道我們家有這盤磁帶的,來串門,閑聊的時候顧大玉就會主動向人家推薦。初時我還沒覺得什麼,時間長了,我就覺得顧大玉有點兒那個,再怎麼說這也是揭她瘡疤的東西,她怎會不怕羞呢?古語說,知恥近乎勇,這孩子怎不知恥呢?

我對孩子的思維常常是處於一種被動接受狀態,我想不出他們要幹什麼,會幹出什麼來,但他們絕不是小貓小狗,他們所幹的事情,無論好與壞,都有他們的邏輯,他們的思想。而對這些好事或者壞事的態度,往往就因家長而異了。我承認,在這方麵我不是一個高明的家長,我的簡單和粗暴,又成為了另一些“惡性事件”的由頭。或許我還沒有真正學好辯證法,或許我對兒童行為的理解過於片麵,不過有些事情,就是在今天,我也是無法原諒的,不報以老拳,不足以解恨。

比如,在我調到報社工作以後,編輯部有位姓薛的同事,他的兒子與我的女兒年紀相仿,有一天,老薛把他的兒子單獨鎖在辦公室裏,令其做作業,自己出去采訪了。單獨待著的兒子見父親一走,立時就成了精,三鼓弄兩鼓弄,把屋裏的字紙簍點著了。大家在走廊看見老薛的辦公室火光閃閃,濃煙滾滾,驚呼大事不好,使勁敲門,那孩子就是不開。這時,老薛回來了,打開門,卻見他兒子已用一盆洗手水將火撲滅。我記得,當時我看著狼藉不堪的辦公室,看著站在一片水漬中滿不在乎的薛家公子,隻恨得牙根癢癢,恨不得拽過來抽兩巴掌。可奇怪的竟是老薛,將孩子拉過來拍著哄著,回身對眾人說,你們看我兒子多聰明,每臨大事有靜氣,小小年紀他就知道用盆裏的水滅火。

老薛對孩子的態度給我以啟發,我認為我也應該換一個角度看我們家裏的那塊玉,人家的孩子放了火都沒事,都能看出優點,我們家的玉連發不準四聲也要挨揍,也是有點兒太不公平了。

我一定要對孩子好一點兒,一定!

那天,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我一路都在這麼想著。

事與願違,當我推開家門,看到我房間裏的一切,我什麼“不公平”的想法也沒有了。

——我的書桌,桌沿被小刀削成了白碴兒,新刷的牆壁成了花臉。

原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學校沒課,將這一幫魔障放回家去“自己學習”。一個下午學習的結果,就是我的桌子由方沿改成了圓沿,我的一瓶紅墨水大半灑在玻璃板上。老薛的兒子滅火是用水潑,我的女兒擋水是用紙掩。擋墨水的紙當然是信手拈來,於是我的一篇剛寫好的小說便一頁一頁做了犧牲。這且不說,飽沾了紅水的紙鮮豔無比,小家夥又突發奇想,變被動為主動,索性將瓶裏的墨水全部倒在玻璃板上,開始一張一張地製造紅紙了。濕淋淋的紅紙無法安置,順手貼在牆上……

看著慘不忍睹的桌子,看著擠眉弄眼的花牆,看著已經“不識廬山真麵目”的稿子,我的火噌噌地往上冒。

不打能行麼?打!

顧大玉自然要哭,老爺子自然要護著,什麼都往他身上攬,讓人氣惱。

我氣急敗壞地對顧大玉說,你賠我桌子!你賠我的牆!

顧大玉說,桌子我將來掙了錢給您買新的。

我說,牆呢?稿子呢?

顧大玉翻翻眼睛看著我,不說話。

兩天以後,別人送給我的一瓶進口修正液,被全部塗在了牆上。修正液當然很有限,所以那些紅印就如畢加索的畫,不但是擠眉弄眼,而且是張牙舞爪了。

二十年後,在陝西的秦嶺腹地,在一個叫做佛坪的小地方,我去一所學校拜訪了一位名叫黃文慶的年輕老師。給我很大震動的是,這位深山裏的先生竟是一位教育的開放者,在他的家裏,他特意留出一麵白牆,讓他的女兒隨便往上麵塗畫。且不說那山裏的女孩站在這麵牆前是多麼的自由舒展,單是黃文慶的這種做法便已讓我眼界大開了。看著那麵畫了不少孩子圖畫的牆,我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失誤,京師出身的我,跟山裏的教書先生比,在見識上,在心胸上,竟是如此不如。

所以,顧大玉給我當孩子,不是一種幸運。

懶散,貪圖舒服;這是人的普遍弱點,也是孩子的普遍弱點。人活著就得自己跟自己不斷較勁,跟命運不斷抗爭,大人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孩子卻不能。他們把大人的苦心當成多餘,當成“缺少感情”,這實在是錯了,實在是讓大人受到了冤枉。我的妹妹在教育孩子時遇到了和我一樣的問題,她給我寫信痛苦地說:我們這個家族的婦女在對待孩子上可能遇到了同一個難題,曆史上,都說慈禧對待她的兒子同治、光緒是多麼的嚴厲,多麼的冷酷,多麼的不近人情。今天,我也有了孩子,我才深深體會到了那位老太太的心,體會到了她的難處。的確,我與我的妹妹深有同感,慈禧在教育孩子上,是一個極清醒的母親,她對她的孩子並非不愛,而是那愛太艱難,她的孩子就是國家,就是大清社稷,而她的孩子又是那樣的不爭氣,是那樣的軟弱……並非是哀其不幸,而是哀其不爭。到了我們這一代,簡直是連怒也不能怒了。小小的人兒,他們的思想比我們還活躍,比我們的主意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