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舊家拆遷雜感(1 / 2)

10.舊家拆遷雜感

北京市城建改造的速度讓我吃驚,今年年初回家還在東城的老屋與老七聚首,喝著專門從東直門打來的豆汁,吃著青豆羊油炒麻豆腐,聽著小孩子一聲聲“姑奶奶”的喊叫,八月再回來,老舊的宅子便蕩然無存了,變作了一片瓦礫場,變作了一片拾掇不起來的蒼涼。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那經過錘煉的美麗再難尋覓了。我居住的老宅是一座帶花園的三進四合院,前庭有海棠丁香,後園有柳樹榆樹。前廊後廈,磨磚對縫,青石台階,朱紅漆柱,體現出葉氏家族昔日的殷實嚴整和傳統的生活情趣。葉家的十四個孩子曾經在這裏出進盤桓,哭笑玩鬧,爭打吵鬥,幾無一刻安寧,我的兄弟姐妹們在這裏演義出了多少故事,生化出了多少情感,數不清了。默默無語的院落,百餘年來容納了太多的歡樂和辛酸,太多的浮躁和沉重……

也就是今天吧,隨著文化環境的寬鬆,隨著人民對傳統文化的進一步理解,這座宅院和這些人成了我創作的不盡素材,成了我的作品中一道深厚的文化背景,那些陳年的人和事,如久存的佳釀,不絕如縷,由那塵封的壇子裏冒出,讓人心醉。如今,院子沒有了,人也早已四處分散,空剩一片舊址讓人傷感。我想象著最後的留守者老七離開這裏的情景,步履蹣跚的老七拄著杖一定在大門前佇立了許久,這個家族也隻有他,有緣分和這座老宅告別。

北邊的拆遷還在繼續,牆壁倒塌的聲音不絕於耳,我站在夏日的驕陽下,在暑熱中尋找昔日失落的陰涼,狗一樣在廢墟上尋嗅,尋找家的氣息,尋找那落於磚頭瓦塊中記憶的絲絲縷縷。兩個逃避午睡的小孩子,在樹陰下遠遠地看著我,一臉的不解。他們是胡同裏誰家的孩子,誰的後代,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對他們來說這裏或許比遊樂場好玩,他們隻是因了這斷壁殘垣而興奮而新奇,跟我完全是兩種心態。東麵環城路上車來來往往,嘈雜煩亂,現代氣息的聲浪陣陣逼人。原本這裏是條靜謐的深巷,房拆了,遮擋沒有了,就顯得空曠而直接,就有了抬頭見南山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的惶恐。讓人感到曆史進程的腳步,迅猛、粗獷,甚至有些無情。

我們毫無辦法,我們別無選擇。

屋的殘骸中,有棵棗樹伸出怯怯的蔭,張開彎曲的枝,召喚著我,我走過去,撫著它粗糙的滿是塵埃的幹,心裏湧出無限留戀。“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棗樹的枝頭已經結出了青青的小棗,即便到熟,它們也是那種既不甜也長不大的極普通的棗,這種沒有經過調教的棗樹,北京城的老院子裏,幾乎家家都有。

棗樹的年齡比我大,日本占領北平前夕,我的父親領著兒子們在後園挖防空洞,在洞口的位置,突然發現了一棵小苗,本可以一鍬鏟了它,三哥卻生出側隱之心,跟父親商量將它留下。於是它就留下來了,並且一天天長大,像要急著報答誰似的,匆忙地結出了許多醜陋的小棗,年複一年,從不間歇。

如果說是父親和三哥保留了它的生命,那麼我便是對它最為關注的夥伴了,我們成了這座宅院裏最相得益彰的一對物件。爬樹的本事就是在它身上練就的,它細嫩的枝幹,不知經了我多少回的上上下下,我對它每一個突起,每一個分杈的熟悉,就像我自己的胳膊腿。有一回光著脊梁在樹上摘棗,遭到父親嗬斥,慌忙中抱著樹幹滑下,整個前胸被劃得鮮血淋漓,母親心疼得掉眼淚,說一個小姑娘家弄成這樣怎麼得了,責備父親不該那樣凶狠地嗬斥我。父親說全北京也沒見哪個姑娘光著脊梁在樹上坐著,荒腔走板得過頭了。母親氣得一天沒理父親,讓老七帶著我上醫院去抹藥。老七領著我出門就把錢買了洋畫,在胡同口劉太太家給我抹了一肚子紫藥水……我挺著一個紫肚子進了家門……

現在,父親不在了,母親不在了,三哥也不在了,棗樹還在,還倔強地站立在廢墟之中,承載著它的感激也承載著無人能記起的紫色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