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太太與姨太太——老輩故事
無論是當麵直呼還是背後指謂,滿族人都稱祖母為太太,我小時候也一直這麼叫,自己未覺得絲毫別扭,因為那裏畢竟是北京,是旗人集中之地,我說我太太如何怎的,盡人皆能理解,無一產生誤會。
我們家有太太和姨太太二位祖母,太太是旗人,娘家有權勢,其娘家兄弟來探望時每次均備厚禮,肅容上坐,氣焰逼人。人們稱太太時愛在前麵加上一“禿”字,我以為是無發或少發,但自從在一張照片上欣賞過伊那滿頭翠鈿與珠花之後便大惑不解,問家人:如此綠雲繞繞何以言禿?答曰與祖父口角,一怒之下剪斷青絲,因獲禿名。祖父崇信釋氏,常居寺院不歸,尤常去西山潭柘寺,逢有重大節氣,寺裏也有人來家走動,彼此往來,互有利用。清末,傳言潭柘寺出了“大仙爺”“二仙爺”,且甚靈驗,由此京西路上,善男信女接踵於途,酒肆茶棚相挽於路,很是熱鬧,所謂“大仙爺”與“二仙爺”,實則是兩條菜花蛇,被和尚們寵在神龕內,用玻璃罩兒罩住,供人瞻仰,其情其景大約與今日在動物園爬蟲館觀蛇相差無幾。那兩條蛇終日盤作一團,偶爾緩緩移動,吐吐芯子,就算給足了麵子,惹得一幫男女受寵若驚,叩首拈香,欣喜若狂。我的祖父最後一次赴潭柘寺即在此時,雖是京城顯貴,也給廟裏送了不少錢米,不過卻也未見受到怎樣的熱情款待。大寺院的僧人與國家政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其敏銳的嗅覺絕非一般人可比。對於祖父,他們深知此時之爺已非彼時之爺,那炙手可熱的權勢亦將隨著大清江山國勢的傾頹而消失殆盡。結果,那漫不經意的冷淡,那推以各種說辭的怠慢,使我的祖父在這座自元代起便名馳遐邇的古刹中生活得並不愉快。加之京城祖母吵鬧,姨祖母的推波助瀾,祖父愈加不快,矛盾愈加深化。有人傳言,祖父去廟中居住,是為了某一小尼。其實潭柘寺是僧寺而非尼庵,潭柘寺附近更無尼眾,此類傳言純屬子虛烏有。然而我的太太卻堅信不疑,著人將祖父拉回家中要他“說個明白”,吵鬧激烈時太太用剪刀剪去了頭發,理由是既然祖父喜無發之尼,她不如也了卻青絲,博祖父之愛。眾人畏懼太太剛愎自用的性情,無人敢攔。此類戲劇在這個家庭中並非首次上演,專利權應歸乾隆之後那拉氏——本族姑奶奶。在當時,乾隆與她的長期不睦已經眾所周知,當乾隆正以中華帝國自得,欣賞自己的“十全武功”時,後院起火,即便是萬乘至尊,也不得不急急回鑾,關起門來處理家事。後宮內燃起的猜疑、嫉妒之火,使那拉氏將自己一頭烏發剪卻,與皇帝從此恩斷愛絕,再不相親,以至死後陪葬東陵,也冷冷地遠離著她的大行皇帝。或許仿此先例,太太便毫不猶豫地,輕鬆地將頭發剪得亂七八糟,不成模樣。這在當時頗為轟動,西城的舅爺帶人來家中一通好鬧,致使這個家族元氣大傷。自此,人們呼太太時往往愛在其前加“禿”字,雖難免有失敬之嫌,但太太樂於接受,她要以此“禿”字與祖父較勁,也與那壓根沒出現過的尼姑抗衡。這一切我當然沒見著,這場糾紛在葉氏家族展開時,我尚不知以何種形式在冥冥中飄蕩,當我以人的結構在這個家族出現時,祖父與太太均已作古多時,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我見到的祖輩隻剩下了姨太太一人。聽說姨太太進這個家門的時候貌甚美麗,做飯的老王初見姨太太,竟吃驚地將一摞細瓷碗打碎,那時伊隻有二十六歲,屆時祖父已是步履遲緩,須發皤然的老翁了。老夫少妻,我難以想象他們之間究竟有多少共同語言,但也正因了這懸殊的年齡,才使我與姨太太在這個家族中得以相見。母親說,我尚在學爬時便由姨太太看護,那時她下肢已癱,終日靠在窗前的炕上,觀樹影的移動,數雀兒的飛落,寂寞無比。我每被母親放在她身邊,她那冷漠的眼神才有了些許生氣,對她來說我畢竟是個活物啊。我在懵懂中能有此“善舉”,能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婦人以喜悅和安慰,這不能不感激我貧苦家庭出身的母親,感激她之所以為“南營房的窮丫頭”才有的善解人意,感激她的愛心與善良。母親說,每天早晨姨太太都早早地用刨花水梳了頭,將身子周圍收拾幹淨,眼巴巴地盼著我了,母親抱我進屋,先給姨太太請安,再由我給姨太太表演“蟲蟲,蟲蟲飛——呀,拉屎一大堆呀”之類把戲,然後才將我放到炕上。母親用長枕頭將炕沿堵了,怕的是萬一我掉到地上,姨太太無法把我“撈”上來。堵過炕沿,母親再為姨太太沏茶點煙,待她抽過幾口說:你忙去吧,這才道聲:讓您受累了,緩緩退出。接下來便是我的節目了,偌大土炕幾番縱橫爬滾之後便在姨太太的扶持下開始學習站立,而後便會自己扶著窗台蹣跚移動,而後又學會撕窗戶紙,捅窟窿,實在無奈了便是哭喊混鬧。這時,姨太太就會拿出一些她認為不會使小孩子發生危險的物件給我玩,諸如鑄著福壽字的小銀錁子之類。據說我當年曾毫不猶豫地撕過一張某皇帝寫的鬥方,母親嚇得變了臉色,並非認為大逆不道而是視為不吉。姨太太卻說,撕就撕了吧,這位皇上也不是中興時期神強力固的君主,窩窩囊囊的,寫下的字有此結局也不為怪,倒是這丫丫有此奇舉,將來不知應在什麼上。母親拍打著我說,一個丫頭,能怎麼樣?的確,撕過皇上手跡的我卻也並沒“怎麼樣”,倒是隨著時代前進邁進了新社會,當了真正的國之主,家之主。我曾問過大伯母,自家人為何毫不避諱地在太太前頭冠以“姨”字,且“姨”全然不含血親之語義,純屬鄙視不屑之口吻。大伯母說,妾終歸是妾,到死這個“姨”字也是取不掉的。姨太太出自蘇州,並非京師人士,漢人,是祖父從八大胡同的妓院買來的,其家世情形從未聽她談及過,不過從女孩兒時即被賣入娼家,也可見其家境之貧寒悲慘,內中的隱痛想必難與人言。姨太太被買入時,祖父已有四子一女,看來絕非為延續子嗣而納。有親戚說,祖父所以敢冒太太之醋雨酸風而不顧,很大原因是傾倒於姨太太那口漂亮蘇白和那使人柔腸百轉的昆曲。然而姨太太自進入葉赫家門,一改過去做派,斂氣吞聲,謹慎度日,再不開口吟唱。為此祖父大為惱火,卻又奈何不得,很快對伊失去了興趣,令其獨居西跨院小屋。姨太太深知祖父年事已高,難以長久憑恃,太太性情又烈,非容人之輩,遂竭力奉迎幾位兒媳,以求在家中立足,其用心之良苦,想來讓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