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關於散文《戲緣》的信
廣芩六妹:
旬前曾掛寄一函想已收見。
前晚中央台“子夜星河”節目中聽到朗誦你的《戲緣》散文。文章平鋪直敘,淡雅宜人,夜靜沉思,往事曆曆如繪,讀來不禁讓人留戀於大家庭生活的許多樂事而神往遊之。《戲緣》中有的情節略需告之,如提到我唱《四郎探母》一折,是我在北京農業大學工作時期的事情,不是在故宮時期。我最崇拜餘叔岩,其次是他的女弟子孟小冬與私淑弟子楊寶森的唱腔,我首次登台是五零年為“抗美援朝”捐款,與老清華大學同來農大的一級教授劉崇樂先生的夫人顧女土合演“坐宮”。顧女士是國民政府駐英大使顧維均的侄女,年逾五旬,那時我隻有二十餘歲。當時有人向她開玩笑說“你哪裏找來的小女婿?”那次三次獲得滿堂彩,首座票價五萬元(舊幣),賣給校長,為的是校長帶頭捐款,給我印象殊深。事後,那位演鐵鏡公主的教授夫人來到咱們家,主要是想看看“家境如何”,要介紹她的表侄女(清代大臣、狀元孫家鼐之後)給我。我看了那姑娘的照片,倒是“富貴人家”養成的胖女子,隻因其學曆隻有高中畢業,上海雖有房產,但非我的誌願,更不想移居南方,因此謝絕。戲照隻有一張,為剛由美國歸來的副教授羅君用彩色幻燈片代拍,見所未見,華麗可喜。想不到“文革”的浩劫,這張幻燈片的主人羅君竟被逼得上吊自殺。而那位劉教授在“雲南科學院院長”任內也被鬥而死,夫人自然也難逃不幸。五十年代,每逢年節都要彩唱登台。共有十來次,演過《捉放曹》《空城計》《烏盆記》《武家坡》《群英會》等等。與我同台演出的很多同事和好友們至今所剩無幾,台下的觀眾們自然也是紛紛過世了。至於你在《戲緣》文中提到所看的照片,是1958年與一個中學生臨時湊在一起的,事先未見過,事後各自東西。這種“逢場作戲”的情景,在票友間屢見不鮮,然而也可藉以說明人生的某些偶然現象與處世之道。我在故宮工作期間,由於缺少京劇活動機會,雖有個別京劇愛好者,如電視中常見的朱家縉(乃清代世家子弟也),與梨園界時常往來,但嗓音、做功都太一般,從未登台演唱過,雖與我相識,而不談此調。10月15日他(朱家縉)也死了……至今不覺半個世紀過去,偶然能在美院晚會或宴會中唱上幾句,並不過癮,也同你一樣,竟與京劇失去了“緣分”。
咱們家,從父輩到弟兄們,誰都能唱幾折,晚飯後家中“開戲”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家中使用的一套鑼鼓家夥是“富連成”的主人葉春善代為選購的,葉春善是著名京劇藝術家葉盛蘭的父親,葉少蘭的祖父。這套家夥,當年清華大學、農業大學也曾拿去用過,我還記得,“文革”中被你拿到廢品收購站,按廢銅爛鐵賣了14塊錢……現在隻剩了一個鼓,搬家時我沒舍得扔,把它從四合院帶到了方莊高層公寓,在陽台的雜物中堆著,已經破了。你四嫂嫌占地方,嫌亂,讓我處置了這“永遠沒用的東西”,我還是舍不得……我當時搜集的二百多張老京劇唱片,都被掃“四舊”砸碎,成了垃圾。如今,重又擁有百來盒錄音帶與百來盒錄像帶以及數千VCD,雖堪欣賞,卻又年老體衰,不僅無力高歌,而且也懶得常聽常看,空放在一邊,成了擺設。加以知音者稀,能有共同語言的親友們相繼離世,晚輩中也未見一個能繼承我這方麵愛好與研究的“苗子”。孤獨、寂寞之餘,才發現你幼年時也有過共同愛好,被我長期忽略了。聽你四姐說,你在文代會上向李維康說過“悔未當初學京劇,她反為你成作家而慶幸”之類的話,李維康的扮相與唱功在目前都是一流的,我則認為,藝不壓身、相輔相成的俗語是有道理的。例如,梅蘭芳與程硯秋不僅堪稱“京劇大師”,他們在書畫方麵也下過功夫,並且有作品傳世,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乃至一句唱腔,都體現出書畫的抑揚頓挫和結體神韻。我的受業恩師章草大師羅複堪先生,其兄羅癭公人所共知是程硯秋的老師。老舍先生善唱老旦,俞平伯先生愛唱昆曲,俞家與我們家是鄰居,他的父親與咱們的大伯父是至交,俞平伯先生的妻兄許雨香先生當年是我在北大文學院的昆曲老師。我的陶瓷老師陳萬裏先生早年在北大也愛唱昆曲,《魯迅全集》內有諷刺他的言語。他的攝影功夫與台靜農先生齊名,可惜“文革”中去世。恭親王之孫溥心佘先生與我們有通家之好,在咱們家的正屋,我當著父輩的麵,正式磕頭拜師,向他學字畫。溥心佘先生也愛唱老旦,並能自己彈弦子,唱自作的“牌子曲”。有一次他臨時借住在肅王府,我到王府去看他,他正為單弦演員伴奏,演唱的就是他的作品,後來我寫了一篇記事,刊在《燕都》雜誌上。溥心佘與張大千齊名,而文雅過之,詩詞歌賦書畫,無一不精,可惜死在台灣。他一度流寓日本,與日妻生有一子,現居美國,在彼經商。1998年,我赴美參展《滿族書畫》,即住在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