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釋懷的白房子 三(1 / 3)

難以釋懷的白房子(隨筆) 三

老兵沒有死亡,隻有凋零

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真值得叫人尊重。五年前,他們把我的長篇小說《最後一個匈奴》改編成三十集電視連續劇《盤龍臥虎高山頂》,一番熱播以後,取得了不錯的收視業績。爾後,他們又將我一部早年寫的中篇小說《遙遠的白房子》,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子,改編成三十集電視連續劇劇本。

劇本已經出來。春節前,編劇老韓送來劇本,說在拍攝之前,讓我給改一改,圓滿圓滿,再就是給一個授權。

說到改本子,我滿口應承,我說這是原作者的本份。如果他肚子裏還有一些貨,他一定要掏淨,免得等拍出來以後,看著遺憾。我還說,這是對觀眾負責,也是對我自己負責。

於是我從甲午年春節,也就是大年初一那天開始,每天坐到電腦前拿個手寫板,邊看邊改,每天三集,直到正月初十晚上完成。

我當然沒有大動,隻是將那些對話,那些場景,那些我還一直念念不忘的生活積累,無私地奉獻出來,獻給這部即將開拍的電視劇。

劇本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增添了許多人物,鋪陳了廣闊背景,故事繼續沿著我小說的那個主幹線行走,但是旁枝橫生,熱熱鬧鬧,人物粉墨登場,個性張場,充滿了中國電視劇以前所沒有的許多元素。

記得整整二十六年前,央視就有將《遙遠的白房子》改成電視劇的想法。我到央視去,當時的台長楊偉光先生,在央視旁邊的財政部招待所裏約見我,談過這事。

想不到他們還一直念念不忘,時間過去這麼久了,還記得這事。這真叫人感動。

這是第一件事,即改劇本和認可劇本的事。

第二件是簽授權書,這才是編劇老韓找我的主要目的。

老韓坐在我的工作室裏,端著茶杯,談到這授權書,很緊張,明顯地能看出他壓力很大,我明白,他一是怕我不簽字,二是怕我漫天要價。

老韓說,為了拿出這個劇本,他們花了有十多年的時間了,五十多萬字的工作量,數不清的場描寫,翻來複去幾十次地改本子,他們硬是出於對這部名作的熱愛,咬著牙把它完成。

他還說,央視送審已經通過,委托張紀中導演和他的團隊拍攝。開拍前,為穩妥起見,又將劇本送呈新疆自治區宣傳部審查。審查意見已經回來,意見主要有兩條:一是注意民族問題,二是注意與上合成員國組織的關係問題。現在,他們的團隊,正就這兩個問題修改或削弱某些部分。

老韓還說,導演有信心,將它拍成一部類似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那樣的經典。

他還說,如果順利,該劇將在2014年6月份開拍,並且作為央視電視劇頻道2015年的開年大戲播出。

我靜靜地聽著韓老師說話。

最後,我打斷了老韓的話。我說,別的不說了,交給你們了,你們願意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相信能拍好。至於轉讓費嘛,我停頓了一下,笑盈盈地伸出一個指頭。

“一個指頭是多少?”老韓很緊張。

我說:“不是六位數,也不是七位數,更不是八位數,而是——個位數!”

“一塊錢!”

“是的,一塊錢!希望你們拍好。”

老韓長出了一口氣,我也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我走過去點燃了一烴香。

就這樣,我簽了個一元錢轉讓費的合同。然後,我們喝酒。最後分手時,我讓老韓將我的最好的酒帶兩瓶去,送給導演,為他的拍攝以壯行色。

“守土有責,北方安寧”是我給這部電視劇定的主題詞。當年,它也是我寫這部小說時的主題詞。

我希望他們拍好。我感謝他們,能將我的作品借助影視“放大”,得到更多的受眾,這叫我高興。這些年來,我對中國的批評界已經深深地失望,明白他們有限的視力很難關注到我的創作。我也對所謂的文學評獎之類早已心灰意冷,他們把中國文學引導得越來越小越弱。這就是為什麼我重視影視劇改編的原因,我更看重後者,我把讀者對我的作品的認可當作最高褒獎。

白房子的經曆,白房子的故事對我是一場噩夢,一個一生都得背著的沉重的十字架。當年,當我完成小說的時候,我以為我從此擺脫它了,卸下它了,我把這個球踢給世界去了。但是,此刻,當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明白我一生都得將它背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而白房子是我的宿命。

1972年12月24日上午,在渭河畔那個小小的村莊,我的家鄉,我穿上軍裝,16日到縣上集中,17日從西安坐上鐵悶子車,於是,這三百多個關中子弟兵在那個多雪的冬天,踏上去新疆的路途。

四天五夜之後,到達烏市。在烏市一個大劇場的戲台上和過道裏,合裝歇息一夜後,然後分別被裝進一長溜大卡車裏,向北向北,五天以後,這三百多人中,一半的人到了中蘇邊界,一半的人到了中蒙邊界。從軍的年代就這樣開始了。

這三百多人或當兵三年,或四年,或五年,然後複員,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重新回到家鄉,回到他們的小村子去。

我是1977年的4月10日離開邊防站的。從進站到離開,是四年半的時間。過去說是五年,那是大致的說法,嚴格地講來是“五個年頭”。

我計算了一下,從進站到離開,這五個年頭,除了吃穿,我一共得到的供養費不到一千元。第一年,津貼費每月十一塊,第二年每月是十二塊,第三年每月是十三塊,第四年是十五塊,第五年是二十塊。然後複員時,複員費是六十塊。再就是醫療補助是八十塊。這就是五年中我這個士兵得到的全部供養。

醫療費這事的得到很有趣。營部派了個獸醫,到各邊防站巡回,給每個退伍兵檢查身體。醫療補助費最高是一百塊,最低是四十塊。獸醫姓許,大家都叫他許醫生,而不叫他許獸醫。因為他談了幾個對象,領到部隊後,大家叫一聲許獸醫,對象一聽,就不高興了,攏腳走人了,所以他忌諱人家叫他“獸醫”。他是天津人。

我敲了敲邊防站醫務室的門,喊了聲“報告”,推門進去,並且很響亮地叫了聲“許醫生”。許醫生問我有什麼病,叫我一一道來。我說我的大門牙掉了,在一次摔馬中磕掉的。許醫生真誠地說,這個醫療補助隻能是四十塊,你再說說看。於是我說我有關節炎,不但關節疼,而且涼氣竄到腰上,腰都直不起來了。

許醫生聽到這話,高興了。他說這是慢性病,可以拿到八十元醫療補助費,於是他就在表上填寫了。臨出門時,他對我說,關節炎到了內地,不用治療,就會好的。

正應了許醫生的話,關節炎到了內地之後,果然不治自愈了,但是,當晚境漸來以後,它突然重新發作,回到了我的身上,而且變得異常的嚴重。濕邪之氣從膝蓋竄到腰間,腰疼得直不起來,蹲在坐便器上起不來,彎腰穿襪子也做不到,晚上睡覺時,腰蜷得像一個弓一樣。接下來,腰輕了,濕邪之氣又竄上了肩周,胳膊抬不起來了,肩腳那地方,滲涼滲涼,僵硬僵硬。

我相信那三百多名退伍士兵,我的鄉黨,他們的身體狀況大約和我都差不多。有些甚至還不如我,因為他們大都生活在農村,那裏條件更差一些。

當年懷著一種我很重要的崇高感,一種界樁的後麵就是祖國的信念,在那塊孤寂的要塞上,守了五年,當你回到內地後,你發現現實與理想之間存在一些差距!每當看到美國大片《第一滴血》時,我就不由得有無限悲涼之感,我能體會到那主人公為什麼那樣行事。

現在流行著一首樸樹的歌,歌詞中說:那些花兒——你們在哪裏呀——你們都老了嗎?這曲調,這歌詞,叫我聽了每每流淚。

是的,他們都老了,都在生活的某一個角落待著。他們不說他們是誰,你永遠不會知道。當年我們心中那位至高無上的政委,後來轉業渭北地麵一家媒礦,擔任個什麼職務,後來這煤礦股份製改造,別人承包,他淪為下崗者,每月領取一千三百元的工資。前幾年,他來報喜說,國家把他收回來了,進入勞保係統,現在每月可以拿到三千多塊錢了。營長好像轉業到渭南的市屬自來水公司,也已經退休多年了,戰友們聚會,看見垂垂老矣的他,唯一叫人能記起當年的他的,是他一笑時,嘴裏露出的那顆鐵質的假牙。

大部分是農村兵,他們重新回到他們生活的那個圈子裏去了。他們都已經滄桑得不成樣子了,有一小部分人已經死去。如縷蟻如草蛤般死去。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傳出他們中某一個人死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