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個鍾頭的較量,趟通了一條路,我不再被零碎的小問題磕磕絆絆,水清了,看見那條魚了,手裏掂著漁叉,我心裏一陣陣地失望,我一直巴望瞅見他的動機時,眼前一亮,能被他感動感動。這魚太俗氣了。
我給自己打打氣,完成了一件事也算收獲吧。
“錢這東西好嗎?”我躺下,不知不覺也用了他的姿式,手抱著頭。桌布低垂,我看不見他,沒意思了,我看夠了他。
“說不好。”
“你兩邊的工資加起來有多少?”
他小心地說:“一千三吧。”
“錢不夠用?”
“要是節省用,每個月我可以存一千。”
“嗯,三百塊一個月,你挺愛錢。”
“不愛錢,是離不開錢。”
“沒有離不開的東西。”
他淡然說道,“是嗎,你能不吃飯不穿衣服嗎。你光著身子在車廂裏走一圈,我就承認你說的對。行嗎?不行。襪子濕了,你都受不了得換掉,何況光著身子。這是孩子的問題,沒有意思。”
我舉起腳,伸手神神褲管,盯著腳上的襪子:“你看出我換了襪子?”我脫掉的也是白色的,我看不出區別,他能看出來,他看得出襪子的不同。我覺得腦子裏有一根粗木樁正在砸門,門裂開了,已經有光透進來了。快,快砸開它。可是撞擊聲小了,我沒勁了。我點著煙,猛吸一口,沒用,毒氣味太濃了。
“最近一年,你花掉的最大的一筆錢用在什麼地方?”
“寄給我弟弟的吧,好像是。”
“了不起。”母親懷裏的弟弟如今得受他的恩惠了。“你從‘金錢’想到交流,這個詞太中性化了,你找出它挺費勁吧。你最初的聯想是什麼,醜惡,親切?”
“唉,沒意思,我累了。”
我望著天花板,我猜他的目光也落在那兒。“人類最大的發明是用火,其次是金錢,你讓我失望,我的預感落了空,我以為你是為高尚一點的動機……”
他那邊沒有一點聲息。我坐起來找煙缸。
“不是女人,你不為她們冒險;不是複仇,因為你老引我往這上想。你這頭獅子,目光執著,不能容忍妻子在麵前晃來晃去擋住你視線,除了目標之外什麼也分不了你的心,別的什麼也惹不出你的殺機,隻有你的目標,為此你不惜一切。你盯住的玩意是什麼,在毒氣室裏人群湧向哪,你就奔向哪,你以為自己的腦筋挺靈是吧,我猜也是,可惜你兩歲以後就沒用它,你肩膀上一直扛著別人的腦袋,思想裏轉著的都是別人的欲望,所以你是時代的寵兒,你追趕時代,因為你嫉妒,你嫉妒,因為你吃不上奶,你要爬上人堆,踩在人潮的浪尖上,這潮水一會兒泛紅,一會吐著白沫,現在揚起一陣銅臭,別人的腦漿在你腦殼裏掀起一個個大浪,衝撞得你東倒西歪,直到把你慣到這張床上。你們之間看起來毫不相幹,什麼使你和死者湊到一起的?你說的對,誰也離不開錢,我早該想到的。”
我坐起來,沒看他,探出腳把我的襪子審視一番,暖融融的一點不濕,他又說對了,穿濕襪子我不舒服,他老是說的對,連人類曆史這樣的大事都說得對,然而可惜―又是“可惜”,一說起他就得用一下這個詞―他隻瞧見毒氣室,看不見街道和廣場。他什麼事都說對一半。可是就這一半也夠我受的,就像沒吃飽的饑餓感,不過不舒服的不是胃,捎帶著連腦子也發蒙。
“你看不上汗水換來的一千三是不是。你要紙錢幹什麼?”
他一動不動。他臉上的不屈被晦暗之氣封住,眼角的皺紋讓人想起一片飄落的秋葉。
門重了,我勉強能拉動。
小宋路過,見門開了,停住問我:“怎麼樣了?”
“去哪兒?”
“剛巡邏回來。”小宋晃晃從我兩邊往包廂裏看。
“裏邊坐會兒吧。”我推著他的胳膊,拉上門把小宋留在裏邊。
我沒細看外邊黑漆漆的天空。
小於還睡著,我又把門拉上。
下一個廂門敞著,正好傳出哄笑聲。我停了一下,聽著笑聲,我有種不適的感覺,好像剛出了誰的遺體告別室,手帕還沒擰幹,就參加一場婚禮。
一屋子人,老田問我:“怎麼著,―有戲啦?”
“得找著證據。”我拍拍馬老板,他擠擠給我騰出塊地方。華忠在上層半睡半醒。還有兩個列車員我不認識,可看著我直樂,我看看傅群的胖嘴唇,準是他講了我什麼。
“他還沒認賬,為什麼殺人弄清了嗎?”
“錢。”
“錢,什麼錢?”
“不知道。”
“他自己說的?”
“不是。”我迷迷糊糊地說,“要是咱們這車在湛江刹不住,衝進海裏,隻有一個救生圈,咱們會為搶它打起來嗎?”這問題很重要。我用手指把七塊巧板一一數過,都在我手裏了,可我拚不出東西,因為我的眼給毒氣刺得眯縫著什麼也看不清。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一條原則烙進我心底上的,這原則就是不幹無意義的事。如果真有殺人的理由,那麼破這個案就是無意義的。窮極了的時候,我可以說服自己為來曆不明的顧客盯梢,但是對一件無意義的事,我怎麼也打不起精神,腦袋發鈍。這案子太簡單了,像顆土豆,除了皮就是瓤,可是鈍刀削不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