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還有完沒完!”他吼道。
我被嚇了一跳,看清他仍靠著牆板,沒有撲過來的意思。我把氣吐勻,坐回角落裏,把記錄本翻了好一陣。最後,我把本放在蜷縮的膝上。“現在請你,請你把你所能想到的各種動機,殺人動機,一個人會為什麼原因去殺人。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我開始討厭你了。”他平靜下來,閉上眼睛說。
我等著。
“你想找什麼?”他沒睜眼。“我早看出來你什麼有用的證據也沒有,隻是憑空認定我是。你一直跟我亂扯是要等我一時語失,這有效嗎?我現在失口說:我後悔殺了人。你就能跳起來叫人把我拘捕了嗎?”
“說得對,我沒有證據,才找你來幫忙。怎麼,我們接著工作吧。你都知道哪些殺人動機?”
“你先給我講解一下,你這玩的是什麼把戲?”
“很簡單,就像用‘老頭樂’在後背上胡扭,撓在沒病沒災的地方你會舒服輕鬆,碰上個傷口小瘡之類的,你就得哆嗦一下。”
“明白了―我剛才哆嗦過嗎?”
“你吼了一句。”
“說明什麼?”
“這要問你自己了。”
“什麼也不說明,隻是我煩你了,你糾纏得太緊了。”
“‘糾纏得太緊’?同一個手鐲掛在你指頭上嫌大,套在脖子上你就出不了氣兒。隻有銼人才對矮話不痛快。”
“……有道理。”他拿起煙盒,又放下,“那,說明了什麼?”
“你不多給我點注解的話,我隻能猜測:你後悔了,你後悔落到這個地步,你責怪自己不該殺人。是啊,有很多事憑想象當然是體驗不到的,想象的一切都是那麼容易應付,但是恐怖來了,真的臨到你頭上了,你才知道你原來想象的是多麼不充分。我見過一個死刑犯,該往外走了,我問他想什麼,他說腦子空空的,什麼也沒想,就是覺得奇怪,‘我要死了,可天怎麼還亮著’。天還亮著,他卻要死了,他想不通,死到麵前一步遠了,他還沒準備好。你恐慌,告誡自己要挺住,你不能回想平靜的過去,在這節顛簸的車廂裏,你開始珍惜輕鬆平庸的日子了,可是不行,你不能這樣想,不能這樣渴望,因為對比過去,現在是多麼難熬。”
我停下來,想聽聽他說什麼。
他旁顧兩下,舔舔嘴唇,“你,接著說。”
我盯著他:“看樣子,我又說中了,對吧?也許―我還可以說,你的悔意伸得更久遠,伸到你生活的起點,自以為長大的那個瞬間,你後悔從那以後的每個腳步,每個成就。你不能聽我一再提起你的童年,你心裏一定有一塊閃亮的淨土,寧靜的家鄉山區,你拚命遮住,不讓自己偷看,特別是現在,那份向往會讓你喪失鬥誌,供認謀殺!”
他的目光抬起,我才看清他剛才的不安滾到眼球後邊去了,換上的是兩孔倦意。我本以為他會故伎重施,用涼噢噢的笑聲應付。我說:“請打起精神,別裝成睡眼惺鬆。我的話挺有味,對不?”
“四十歲是什麼?”他閉目養神道。“不惑。三十歲呢?而立,小家夥,你剛撐著地站起來,以前一直在爬,隻看見桌子腿。”
“你哪來的美元?”我問。他的反應叫我緊張起來,他臉僵住了,閉著的眼皮不再抖動。
我等了五六秒鍾,他問:“什麼美元?”他沒睜眼,把語氣的自然破壞了,經過眼皮的過濾,透騰出的驚慌更真切。
我斟酌著,不能把餌全拋出去:“你給王利強的。”
又是兩三秒工夫,他緩緩張開兩眼,我一驚,兩股閃著怒火的目光正凝聚向我。他完了。隨著身體發緊,我的心一縮,我當時沒來得及想我的心為什麼不是一鬆。他的樣子挺嚇人的,我直琢磨“先下手為強”這話是不是有道理。
我不能動,得等他的牙縫裏蹦出點什麼,他絕望了,仇恨摻上蔑視,這就是他眼裏的兩樣東西。仇恨就像醋,把什麼都變了味,我從沒被小看我的人恨過,所以,我知道,他絕望了。他以為自己被剝光了,我鬧不清他是怎麼這樣以為的,我等著。
可是,他沒出聲。
我得再刺他一下:“七百美元,不小的數目。”我不知道他怕什麼,反正繞著美元轉沒錯。
他有變化了,可不是我預料的,這變化像一隻手,在我脖子後邊擰了一把,讓我覺得腦袋老往一邊歪,要掉進沉思。愣怔撞進了他的眼睛,把怒火一類的都擠沒了。他的眼睛大了兩圈,像無知的孩子。然後他笑起來。
他笑完,“你是幹什麼的?真不錯,很少有人抵抗得了我的眼睛,你外表挺弱,內心倒還堅強。你知道有多少次我就是這樣處理問題的,糾纏不休的人從我辦公室自動退出去……”
這個岔打的不高明,剛從危險中爬出來,如釋重負的人常犯點幼稚毛病。我想清靜一下,趕快把事想明白。我這邊門拉開一半,他說:“讓我來破這個案吧,怎麼樣?你犯了一個大錯誤。不該從車廂這頭找凶手,記得我說的毒氣室吧,誰要想踩別人,必須踩夠得著的人,遠處的人是踩不著的,嗯,算了,這是你的事,我可以去廁所嗎?”
我走在前頭,沒去近端的廁所,不知老田這邊在幹什麼,最好別讓我的對手看見。他又提起毒氣室,熏得我有股乏力的感覺,想找個地方躺著,什麼也不想―盡管一切都該明白了。老馬的門關著,傳出幾聲嬉笑聲。那個外國旅客手按窗戶衝著外邊自己的影子犯愣,看見我們就退回門裏讓道。
雨還下著,這塊雲彩大概有一個省那麼大。“哎,看著!”我從窗外扭回頭的同時,腳被什麼砸了一下。“對不起,對不起。”列車員忍著氣蹲下往托盤裏撿杯子。這是小於的對班,從客人包廂裏出來的急了點。
“沒事,是我的錯。”我把從腳上滾落的杯子撿進他的盤子。
推開廁所門,我先往裏瞧瞧窗戶上的鐵柵欄,“你先請,開著門行嗎。”
他在門口站了一下,“這算什麼體統,我又不能鑽出去跑了。”
“我怕您尋了短見―傷不了風化,我攔著人。”我跺跺腳,剩茶水把我的鞋弄濕了。
他上廁所的時候,我側臉用餘光膘著他。後來我才意識到這樣做多麼失當,他用不著把自己從窗欄塞出去就能解脫,隻消猛關上門,把那件唯一的證據扔出窗戶,在我砸開門後嘻哈一笑,就像隻為開個玩笑。好多時候他都能這麼做。
可他沒這麼做,隻是在說:“我幹嘛要想不開,你快抓到真凶了,不是嗎?”
“嗯”,我應了一聲,“我正琢磨你們是怎麼跑到同一間毒氣室的?”
他整理完衣服才轉身,“你指我和誰?”
“死者。該我了,勞駕替我盯著點。”
他衝著我的後背想了想,說:“這正是你愚蠢的地方,你多少了解我的為人了,我雖不屬上流社會,也算有點地位,而據你說那人是個無賴,我何以竟與他掛上關係?”
一位中醫朋友告訴我“入廁勿語”,這時候我習慣於不說話。隻顧想著我的詫異:他以為自己完蛋了,是什麼東西這麼致命?美元。可是不該呀,他手上的疤更是要害,被戳著的時候,他是那麼鎮定,他一直是那麼鎮定,每件事都有對策。難道他拉了個空,沒想到那七百美元會被發現?他幹嘛給一個無賴錢呢,敲詐?有把柄落在王利強手裏了,什麼把柄,正像他說的,他怎會與一個無賴打上交道?這個把柄一定是有形的東西,需要先交錢後交貨的程序才能了結的,王利強把到手的錢放回去,才把東西給他,不然他早就下手了。
我在盜洗間洗了臉,抬頭的時候,發現鏡子裏的我一臉愁2習。
“你去衡陽是……?”我擦著臉。
“公司的生意,催款。”
“你也洗洗?”
“用不著,我一直很清醒,很輕鬆。”
“是你自己要去的吧?”他意識到這個圈套,沒馬上回答。我又補充道:“大過節的。”
“我在公司是兼職,又是單身,過節去正好。”
“正好嗎?”我摸著下巴,該刮胡子了。
他“哼”地笑一下,往回走。
為什麼是美元?數目又不太大,價值七百美元的敲詐是什麼樣的敲詐呢。不是太嚴重,可他卻為此殺了人。
我停在門口,聽動靜他又躺下了。
說到美元,他害怕了,說到七百美元,他又沒事了。這變化很有意義。
我思慮重重,跨進門,“你的意思是那小孩在美元上做了手腳?”
我一絲不苟的態度讓他一時捉摸不透,他還是用那種下視的目光,從枕頭上看著我,“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美元的事。”
“不明白。”
“你要我去查那小孩,怎麼查呢?”
“我從沒讓你去查誰,隻是說你該從死者周圍找凶手。”
“是,你是說你給王利強的不止這個數,那小孩留下七百,其餘的自己吞了。”
“說老實話,這事很荒唐,我被戴上殺人犯的帽子,又被當做富翁,好像還是美籍。”
他不會說什麼了,關於七百美元,還有小三。剛才會,他從絕望中跳出喘氣的時候嘴很鬆,可惜我沒抓住機會,我歎口氣,返身出來,拐進下一個門,讓小於把小三找來。於子去了,我回到馬老板的包廂,敲門等了會,進去從箱子裏翻找襪子,老馬問我進展如何,我支吾著應了幾句,換下茶水浸濕的襪子,扔在床上,又覺不妥,轉手塞在床墊下邊。
出來正見於子領著小三過來,我板著臉,一聲不吭,領他們進了於子的包廂。
小三順我的手勢坐下,我關上門說:“你聽著,現在美元的來曆查清了,人就扣在旁邊,但是你的問題又出來了,鬧不好連你自己的美元也得沒收。我問你美元到底多了多少?”
“七百。”小三外眼角直朝下掉。
“不對,這人招供了,不止這些!”
“真是七百,不信您點。”
“好了,別哭,好了,我相信你了。”
“我把這七百給您拿出來吧。”
“不用,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我等他平靜了,叫他跟我出來。
我按住他的肩膀在那個門口站定,“仔細看清楚,你以前見過這個人嗎?”我轉而衝床上的那人,“你呢,你認識他嗎,你覺得該怎麼審問他?”
他看著這邊,漸漸含起一股怨恨。沒有什麼我期待的反應。他起來的時候,我兩手把小三肩膀挪了一下,小三回去了。
“太無聊了!”他氣憤地邁步。
我過去推住他的胸口。他的表現正確,是個該發火的時候。
“我沒時間再耗,太無聊了!”
我左手猛拉上門,“是的!太無聊了,無聊到非得要點血腥味,非得殺個人!”我也有個發泄的機會了。
“我警告你……”
“你坐下!”
“你沒有理由……”
“對!”我嗓子發脹,喘著氣,有股暢快的感覺。“沒有理由,沒有殺人的理由。”
他頓時靜下來,審視我,好一會兒,說:“你已經把我當朋友了,是不是?看得出來。”
我腦子蹦了一下,趕緊回味我的舉動。是的,我發泄的是怨氣,不是怒火,我好像認識他很久了,在這車上以前就見過他,而且不隻一次。
“好吧”,他坐下了,“不過,我建議你,小―你貴姓―嗯,我建議你別鑽死胡同,五個多鍾頭了,你還沒成功,可見你的方向錯了,我建議你從怎麼證明我是凶手的方向,轉到怎麼證明我清白上來,你說呢?”
可那股怨氣是怎麼回事?好像也很久了,憋得我喘不過氣來。這怨氣摻著怪味,是什麼味,毒氣室,就是這股味,該清楚了,七塊巧板都給我了,早該拚出個形狀了,可就是這股味。
我鏢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溫和,我還沒見過他這樣。從新來吧,我想起他那雙噴射怒火的眼睛,我還沒懂透他。換了我麵臨著絕境,我會顧影自憐,更多的想著自己,顧不上恨誰。
他拿起煙盒往裏瞅了瞅,“正好兩根”,他遞給我,我還犯著愣,接過煙,木然地就著他的火吸了兩口,“振作點,兄弟,有什麼不明白的,你請問吧,我一定配合你查清我到底是不是凶手。”他說“兄弟”說得不自然,這不是他常用的稱呼。
我躺下,瞧著天花板。
“先從時間上看吧,死者是什麼時候死的?也許我能證明我不在現場。”
“你的初次記憶是什麼”,躺著說話費氣,我小聲說,“你記得的最早的情景是什麼?”
“什麼,你問什麼,是問我的曆史知識?”
“我記的最早的事是一歲左右的一幕情景,我父母把我撒尿。”
“噢,我知道了,你問這個,等我想想。第一次跟父親上山?不對,還有更早的”,他不知我的用意,配合的樣子很做作,他不慣逢迎拍馬,他不是那種人。嘀咕了半分鍾,他說,“我想這事恐怕是吧,隻是一幅畫似的算不上事件。我母親奶我的弟弟,是坐在床邊,我們家的老房子,又破又暗。”
“你幾歲的時候?”
“兩歲吧,我弟弟剛生不久的樣子。”
“他現在在哪?”
“陝西老家。”
“務農?你們來往多嗎?”
“半年通一次信吧。”
“你妻子有情人嗎?”
“什麼?”
“對你不忠過嗎?”
“沒有。你怎麼這麼想?”
“十年的夫妻……”
他笑笑,“許多人都這樣看,背後議論猜測所謂內中隱情。離婚的原因我說過了,我們的婚姻很和睦,現在還互通電話,她有事需要幫助我總是盡力,能幫多少就幫多少―怎麼扯到她身上了,你想知道什麼就明說,我說過配合你……”
“動機,你殺人的動機。”
“啊,我明白了,你一直在找這個,那就讓你知道知道我的為人吧,你一直想了解的不就是我的為人嗎―你用的方法挺奇怪,你知道我行李裏帶的幾本書,工作需要我總用那類的方法觀察。你這些我還沒見過,給我講解講解吧,什麼最早的記憶,還有那些個詞……”
“你和現在的女友關係好嗎?”
“嗯?啊―你怎麼看出我有女朋友?”他狡黯地笑著,看來他真的沒交女友。
“你不想要孩子?”
“想要。”他一下正經起來,“我很想有個孩子,寄托我的希望和誌向,要有孩子就不會離婚了。你怎麼……”
“你喜歡上獅子是什麼時候,婚前還是婚後?”
他的微笑不那麼滋潤了,有點發幹。把我端詳了片刻,他說,“很早的事了。”
“你當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