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群的嘴滋啦一聲,“沒幹成事,倒染上病回來。”我瞪他一眼。
“怎麼回事,兄弟,你這是說什麼哪?”老田仰著圓硬的頭。
老馬說:“明白了,他這是剛才不定跟那人聊了什麼,探出點名堂來,知道殺人的被殺的之間有什麼茬口,興許倆人過去不錯,為什麼事崩了,鬧到動刀子的份上。他旁敲側擊弄了一個含含糊糊,所以找咱們旁觀者清來了。是不是這麼回事,兄弟?”
我不置可否地弄弄衣領擺下頭,讓老師的麵容浮現在眼前,仔細端詳著。
“那你聽我說啊,就說咱倆吧,你別看咱倆都姓馬。可咱之間的關係明擺著的,你別不愛聽,我這人實誠,有什麼說什麼。你問人和人什麼關係,兩個字:利用。我要不是為我自己的事我去找你幹嘛,換一方麵說,要沒進項你能跟我跑這趟差嗎。我是商人啊,說話奸,招人不愛聽,但我憑良心說,我說的是實在話,是不是田哥?‘無奸不商’,這話有點不夠用了,兄弟,得說‘無奸不活’了,不奸你就別想活!你也停車跟我下去過,見過我跟人談判那陣勢,我為什麼臉跟個王八蛋似的一點笑模樣沒有?笑誰不會啊,兩嘴角一翹,可我嘴要一這樣,我這嘴就不是嘴了,就成了皮箱提手,武漢的那趙草魚後邊站的那幫人,就能把我拎起來撂車輪下邊去。反正那幾站已經過了,往下走沒什麼危險了,我現在能敞開跟你們哥倆說了,我為什麼找你們倆,圖你們個子大,武藝高強?要不就是李向陽,雙槍老太婆?這文質彬彬的哪樣你們也不占啊,哎!說對了,就要這文質彬彬的勁兒,我不知道你們聽沒聽見我們們談的生意啊,鴻門宴,非來不可。誰保駕?趙子龍?那是沒電燈以前的事,現在什麼人厲害,《教父》你看過沒有,那黑手黨老大爺手底下最厲害的可不是扛槍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光你們倆也不行,還得有我,我這嘴皮子好使,我跟他們誰都說你們倆是我後台老板的手下,一提後台老板,那就軟中帶硬,除了文職,手下不定還有多少武將呢,不過這後台老板可沒爸沒媽,打我嘴裏生出來的,這就叫功夫。”老馬大笑起來。
我都快忘了我這趟差的原由了。他怎麼說無所謂。“無商不奸”,幹什麼都得有代價,采煤工得矽肺,我這行時常遇到的皮肉之苦都是代價,老馬這樣人的大筆利潤的代價是用刀切下自己半塊心來喂狗,我從來不輕看誰,就像我對賣血的農民充滿同情那樣。我不在乎他怎麼說,傅群傻聽著,老田也沒說話,在“兩個字:利用”時也沒說,我想問老田抱著腰上綁雷管的家夥滾時是被誰利用的。人的忘性太大了。
我的記性還行,才幾年工夫,那件事我不會忘,忘不了,多虧那件事撐著我,我才知道山岩窄道上,王朝是為了我掉下去的,他至少還在我心裏活著,這樣我也能活著。
“給我鑰匙用用。”我要過老田的鑰匙,“我一會兒回來。”
走著往窗外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巨人,一座小鎮貼著鐵道,房頂差不多還沒路基高,細雨中一些鋪麵仍開著張,我隨著火車行進的方向邁步,一步跨過小半個鎮。車一進了黑漆的田野,我又恢複了原來的身量,往外隻能看見車裏投出去的燈光,一塊塊的光亮和火車一個速度,我覺得車身隻在原地晃動。偶爾一個不出聲的閃電,我才看見大片的土地向後漂去。遠處好像有山,我思量著在一個窗口停下,不知誰揚起一層窗戶沒關,我抹去玻璃上的水霧,等著下一個閃電,想再看見山霧升騰。等了半分鍾還沒有閃電下來,我走開了。
有人立在車廂門那兒抽煙,是凶手下鋪的高個小夥子,我們沉著臉點點頭。他腳下一片髒癟的煙蒂,我忍住呼吸,穿過濃煙,歎口氣,又一個苦悶的人,他怎麼幹上買賣的,他臉上的誠實還沒退,唉。
那對學生臉蹭臉地呢喃,我趕緊目不斜視,胖翻譯探出身,背朝我往過道前邊看,手裏的英文畫報圈圈點點,一篇文章譯了一半,題圖上橫眉立目的姑娘正脫襪子。
我一聲聲“勞駕”,擠過看熱鬧的人。
“行啦,給你換這邊來了,不就完了嗎,嘴裏還不閑著,幹嘛。”這列車員是華忠的對班,正訓人。“這麼點小事也至於。”
“我說他。這要換個地方我能輕饒了他小子。”
我不想看怎麼回事,接著擠過去。
前邊又一小圈人,我穿過去時聽見一個不知什麼地方的口音:‘他媽的到了老子的地界,看我打折他腿。”
再走兩步,我忘了看小三在幹嘛。撥拉開斜擋在過道的拖把,“哎別過去,噢,您呀,請吧,請吧。”一個列車員在盲人的上鋪玩著遊戲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