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剩下的半壺水倒在他杯子裏,然後坐下,正要說話,小於進來,把水加滿,留下暖壺走了。我怕遇見刹車,把暖壺挪到桌下的鐵圈裏。幹這個的時候我問:“你們公司是民辦的?都一幹什麼?”
“化工技術。”他又躺下,冷淡地回答。
“噢,算技術轉讓一類的吧,效益怎麼樣?”
據凶手交待
“太貴了。”
“湯普森先生,您很明白這項技術的價值,這個價格是我們公司反複核算提出的最低價,不能再變動。”公司經理說。
“那麼好吧,我隻好放棄了。希望我們下次能合作愉快。再見經理先生,再見主任……”
他沒理我。
我刮了刮枯腸,想起他箱子裏的小鏡子,問:“你喜歡獅子?”
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過了會兒,“怎麼?”
我頭仰在牆板上,抱著膝蓋,隨車身節奏晃動,“這太像你了:堅定,自以為是,積極進取,目中無人,殺人不眨眼。我這樣說是因為你眼睛沒有紅腫.殺人之後還能安睡。”
他坐起來,“好啦,我不想談了,如果你阻攔我回到我自己的鋪位,你必須說出正當理由。”他手撐住桌子,要站起來,聽到我的話,僵住了。
“那孩子是癡呆兒,騙到河裏很容易是吧,你跟他說了什麼,‘河裏的冰塊能劃到天安門’?”
他手扶桌角,躬著身子,側臉審視我,看樣子把我的臉當成門板了,他在努力猜門後屋裏放著什麼,不過我不願看他的樣子,他的樣子老讓人上當,我倒寧願以為他把我當成一麵鏡子了,朝甩邊使勁照他自己,看是哪個扣子沒係好。
“你很會胡思亂想。”他往門口邁步。
“傷疤在哪?你說冰塊撞傷了你,傷疤在哪?”我還抱著膝蓋。
他沒說話,手已搭上門把手。我說:“當然沒有傷疤,你會很小心不傷著自己,會喝茶的人都很小心。”
“真是胡扯。”他拉開門。
“別費事了,你該把白己弄清白了再走,當然,你有骨氣,我這樣說留不住你。不過,那太費事了,要引起一串不必要的動作,你邁步,我敲牆,有人從那邊衝出來,按著你的胸口推你回來,衝你大聲念幾條法規,然後你喘半天氣,然後咱們回到現在的話題。”
他手沒離開門,離我很近,俯視我的側臉。我看著窗外,這時候,外邊開始下雨了,很奇怪,現在還是冬天,雨滴細碎,落在窗上,漸漸流出一道道水痕,搖動著道旁被車內燈光劃過的電線杆。
我說:“你打動我了,你很會博人同情,你從那幾本教你怎麼穿衣服的書中學了不少。你請坐。”
他沒動地方,仍看著我,“我沒心思像條哈巴狗討你喜歡。”
我站起來,從桌上抽出煙,遞給他一支,看他不接,就把它夾在耳朵上,“你當然不是哈巴狗。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獅子?”
“公平。”
“公平?”
“獅子的世界是最公平的世界。”借著這句至理名言式的宣告,他回過身。
“你渴望平等?”我困惑了,坐到床上。
“當然,這不是全人類的理想嗎?”
“踩著屍體是平等嗎?”
他的目光有幾秒鍾的閃爍不定,聲音倒還是那麼沉穩,“在不平等環境裏你必須掙紮。”
“不,你不是這麼想的,從你眼睛裏我看得出來。”
他沒做聲。
“我來猜猜看,你在家裏是老大,作為長子,當你的兄弟生下後,你父母的關注自然轉向次子,對你就像整個世界倒向了另一邊,你當時隻有兩歲,父母差不多就是整個世界。你要求世界回來,但慢慢地你知道不可能,隻好降低要求,要世界平衡就可以了。你說過玩火柴,他三根你兩根,這就是你反對的不平。”
他點點頭,“有道理。”我犯了下嘀咕,他同意得太快了點,我真的說中了?他從我耳朵上拽走煙,自己點上,“你還有什麼有道理的話?”
“令尊大人去世時很年輕是吧?你剛才說‘人生的緊迫感’,這就是來源,你父親的早亡使你對自己的壽數估計的比常人要低,所以你要盡快享受人生。你說你不怕死,不,你很怕,你怕死,你想到的死是不舒服的,你形容服刑的苦楚,用到‘死’這個字眼。”
他坐下,胳膊支在膝上,上身前傾,凝視著腳前的一塊地方。“也許吧,你可能說的對。”
我倒滿兩個杯子,“茶。”
他從沉思中仰起身來,邊出著長氣,拿起杯子,“你還有什麼高見?”他若有所思,好像我觸動了他,引他回味起自己的生活。
我過去把門關上,掏出小本,“我能知道所有的,包括你殺人的細節,隻要你肯照我說的做。”
又是那樣警覺的一瞥,他吸著茶,馬上又平靜了,我知道這時他也許真的沒把我放在心上。“我在聽你吩咐。”
“好。我這兒有一串詞,我念一個,你就盡快把你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個詞說出來。嘿,嘿,注意聽我的話。”我碰碰他肩膀,“比如說,我說藍色,你想到了大海,就說出來。”
“你這是什麼,心理測驗?”他還心不在焉。
“開始吧,注意,水……說話,你想到什麼了?”
“水,茶水。”
“好,就這樣,下一個詞是氣功:”
“……騙人,魔術。”
“一個詞,你該隻說一個詞。下一個,風衣:”
“風度,你這測驗有什麼用,有意義嗎?”
“耐心點,你知道我們在幹什麼。”
“可是你時間不多了,再有幾個小時我就下車了。”
“你下不了車,請繼續,親戚,回答,親戚:”
“山區,我餓了。”
“我也是,歡樂:”
這次他用了十秒鍾,不過不能算數,他氣惱地躺在床上費了不少工夫。“痛苦。”
“紙片:”
我眼睛困倦地眯著,兩個指尖數著左腕的脈跳,六下。他說,“豬肉。”
他的正常反應時間是兩三秒,看來“紙片”不正常,真的和他有關,我得搞清他讓它們在空中飛舞為了什麼。“現在你必須不間斷地回答,然後我們吃飯,好嗎?豬肉:”
兩下,“厚皮。”
“厚皮,”
兩下,“彈性。”
“彈性,”
四下,“鬆緊。”
“鬆緊:”
六下,“豬肉。”他煩了,領我轉上了圈子。
我歎了口氣,敲敲牆,回手在本上寫下:紙片、鬆緊。
小於照我們點的打飯去了,我正要說話,他不耐煩地撓著右手背,“你弄了半天,有收獲嗎?"
“沒有,要是有你早被銬上了。不過說老實話,我不太願意看到那情景,我姐夫也是軍墾兵,你們很像:務實,能幹,有魄力。”
“他是哪個兵團的?”
“內蒙的。你們要在一起就好了,他會給你好的影響,他知道什麼該幹,什麼不該幹。”
他一笑,“我也知道。”
“不殺人也能解決問題。”
他又笑了。“死的是什麼人?”
“一個無賴。”
“殺人動機是……”
“被逼無奈。”
他愣了有兩三秒鍾,遲疑地問:“怎麼回事?”
“你剛才說檢閱的那天是你一生的轉折點,你從此不再受人支使,‘支使’,你用的是這個詞吧,我想你的意思是說,你那天學會了反抗別人的手段,其實你始終知道怎麼反抗。你頭腦不靈活,考進城市中學隻有靠刻苦,這就是你那時的手段,你運用得非常成功,但是你為什麼不看重這個,因為這確實不是你要的,你要的不是反抗支使,為什麼你隻把受檢閱作為人生的轉折點,因為從那一天你開始支使別人,這才是你要的。”
他沉吟道:“你的思路很清晰,邏輯性強。”
“不,這是你的優點。”
“我的?可你說我頭腦不靈活。”
“思路清晰就是頭腦不靈活的產物。我說‘氣功’時你怎麼反應的?‘騙人、魔術’,輕信的人是智慧的,他相信是因為一切都在他的想象之內。你缺乏想象,沒有智慧,你的世界太窄了。沒有人壓迫你,你的世界容不下別人,連你自己都容不下,是你自己壓迫你,就像你現在被自己逼迫,無奈成了凶手一樣。幹嗎你這樣逼自己,女人?名譽?金錢?仇恨?不,不是理由,這些都不是理由,沒有殺人的理由。”
“吭,吭,吭……”他的頭半低著,眼睛向上,目光擦過眉毛掠向我,身子顫悠,閉著嘴發出笑聲,聽不出是從鼻子還是從喉結出的聲。
“你多大了?”他笑完,問。
小於送飯進來,放在桌上,轉身出去了。
他盤腿坐向桌子,打開飯盒,“嗯,不錯。”他冊開筷子,“我比你大十多歲,一個人有幾個‘十多歲’?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學微積分時,你才開始背乘法口訣。不過,我倒不是討厭和你……就算審問吧,特別是還免費提供膳食。”他開始動筷。
“你喜歡免費的東西?”
他停止咀嚼,琢磨著。“什麼意思?”
我坐過去弄我的那份,我倆的頭快碰到一起了,他仰起頭,端開了飯盒。“要是我使你從現在起終生享用免費食宿,你不會怪我吧?真的,我不是開玩笑,我心重。”
“我有個習慣,吃飯時不說話。”
“你父親是因為胃不好?”
“又胡思亂想了。”他指指天花板,“是這兒的血管的毛病。”我想了一陣兒才明白他指的是頭,他父親是腦血管的毛病。
“你當時在身邊嗎?”我輕聲問。
“誰?噢……我在。”他放下飯盒,目光停在窗上,除了車廂內的反光,他什麼也看不見,他也沒在看。
我低頭吃我的飯,沒再打擾他。直到他一聲短促的歎息傳來,我已吃得差不多。其實那不是歎息,是像深呼吸的出氣聲,我不是聽到的,是感覺到的。
“抽嗎?”我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東西,拽出兩根煙。他接了一根。為他點煙時,我又說,“你當時想過用自己的生命換他的生命嗎?”
他瞪我一眼,把目光輕蔑地調開。可是聽了我下邊的話,他臉色猶疑了一下緩和了。我說:
“我小學有次做早操,忽然想到我爸早晚有一天會死,我急得要叫起來,老師把我推到操場邊,我還在發愣,想有個辦法用我的生命延長他……”
“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想法對不對?”我問。
他按滅煙,靠在牆板上,“你很有些本事,這麼年輕,能把我推回到過去,三十年了,有些事我可能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你卻讓我記起了。我父親在床上的時候,我在周圍山上轉了幾天,我相信一定有種草,人以前沒見過的,能讓人不死。”長長的出氣聲,“死亡就像一堵高牆,你沒法跨越。”
“好多時候‘活著’才是牆,擋在你眼前,群山之間,一個小小的身影,為垂死的父親尋找仙草的孩子,多美好的情景,你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