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人了神,他停頓的時候我想問自己這是在幹嘛……
“手下的人跑了,布置攔截又出了事故,當官的沒法交待,就開始整我,我還躺在醫院裏就被審問,後來把我隔離在師部的小屋裏,非要我說認識逃跑的知青,我抗辯中知道終鳳龍為救我死了,我垮了。掩護逃敵分子,我被定為反革命判了十年刑,可不知怎麼沒執行,後來才知道那兩個知青被蘇聯邊防軍抓住,裝在麻袋裏扔回來了,審問中發現他們不認識我。可是師部把通知壓下了,還向上力陳對我不摘帽的理由。上邊同意了。那四年真像死了一樣。七四年我為救政委的兒子差點丟了命,才摘了帽。”
“出了事故?”我小聲問。
“河麵解凍,那孩子掉下去了。嗯,是個癡呆兒。我趕馬車正路過,救他時被衝下來的冰塊撞死過去,被水衝上河灘才沒淹死。”
“後來?”
“政委過意不去,找我談了幾次,出主意讓我往師部小報投批判稿,然後他讓大家學習中討論借鑒。上邊也是他去活動,年底就給我摘了帽。過了一個月又當上了排長,1975年招工農兵學員,別人打出了腦漿,可沒有一個人和我爭。上學,到北京。”
他停下了,仍閉著眼。我替他把快燒到頭的煙拿掉。
“怎麼樣,我是凶手麼?”
把煙頭按在煙缸裏,我說:“你結婚了嗎?”
“離異無子女。”
“為什麼離的?“
“性格不合。”
我覺得腦袋發脹,得理理他的話。“咚”地我重重靠了下牆。十多秒鍾還不見小於的動靜,我正要敲第二下,門刷拉開了,老田一步跨進來:“怎麼著,呱!”見我沒鼻青臉腫,對方又躺著,老田收了弓。“怎麼著,有什麼事?”
“沒事,你忙你的吧,我找小於。”
老田來回瞅了兩圈,走了。小於湊到門口。
“來兩杯幹白。”
“是。”小於犯著愣不見了。
“不用給我要。”
“沒關係,我付賬,你隻管享用吧。”
他躺床上用俯視的目光看著站在門口的我,“好像是斬首之前給犯人喝的酒。”
我看見小於在門外躲躲閃閃,我出去跟他走開幾步,小於問:“馬哥,你說要幹白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要喝。”
“噢,我還當是暗號呢―車上沒配這酒。”
“那,就來點茶,喝著費工夫的就行。”
回去後,我脫了鞋上床,抱著膝蓋麵朝窗戶,窗外天色已近黃昏,一片小小的湖泊,也許是池塘,帶著一波暗然的水光往後掩去,是江南的景色了,可還是灰蒙蒙的,像記憶的色調,為什麼記憶老是蒙上這樣的灰色,哪怕記住的是鑼鼓喧天的情景。我記得當時還有發電車,鍋一樣的大燈把中南海西門照得和白天一樣,也許他見到的小孩就是我,我們確曾在二十多年前咫尺相處。
“現在離北京兩千裏遠了”,我歎道。“我小時候可不知道世界有這麼大,可回想起來那時感覺裏的世界又大得多,是因為童心無私?”他像是在想他自己的事,又像是沒聽懂,眼睛犯直。
小於送茶來了,放下盤子就出去了,一聲沒吭。我在床上蹲過去,分開杯子,端起壺要倒,他說:“再悶一會兒。”我縮回來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現在有女朋友了嗎?”我問。
“誰跟你說我要找了。”
“‘離異無子女’,常注意征婚啟事。”
“沒有,還沒有合適的,也許你能幫忙。”
“你前妻什麼樣?”
“一般人。”
“介紹的?”
“我研究生快畢業時認識的。”
“同學?”
“同校,她當時上大二。”
“怎麼認識的?”剛問完我就把下句滾到嘴邊,防備他抗議我管得寬。
“校園散步的時候。”他不願多說,可忘了生氣。
“啊,是個浪漫的故事,能講講嗎?”
“有什麼好講的,錯誤的選擇。”
“幹嘛這麼說?”
“那時候文革剛完,我受風氣影響,太看重學曆了,她是第二批正牌大學生。”
“噢,那她比你小不少哪?”
“小八歲半。”
“佩服,佩服―你剛才說‘錯誤的選擇’?”
“學曆有什麼用,兩個人在一起重要的是性格相投。”
“她,什麼性格?”
“怎麼說呢,太小家子氣了,生活得太沒味道了。”
“你們哪年離的?三年了。當時鬧得凶麼?”
“沒鬧,她畢竟也是知識分子,我們商討了半年,平靜分手了。”
我心裏已經不會“咯瞪咯瞪”地驚奇了,早感到他的厲害。
“能喝了嗎?”我給他倒上茶。他口中說著謝謝,坐起來,動作猛了點,有幾根頭發扯斷在牆板開縫裏,他捂了下腦袋,隨手掏出梳子把頭發梳整齊,一絲不苟的作風,我想起處理掉的煙頭。“我不明白,比你小近十歲,現在還是個女孩子,你怎麼舍得放棄,為了性格不合你就離婚,你的決心是怎麼下的?”
他喝了幾口茶,我才注意到他的嘴唇一直發幹,他和我一樣恐慌。我們兩個像一片空地上的抱子和獵人,都知道附近有座陷阱,又都不知在哪。這陷阱是為他預備的,不是我挖的,他殺人的時候肯定沒想,捅在別人身上的窟窿會變成個坑,埋在某個時辰等著他。
“正因為她還年輕,才是離婚的機會,晚了就不好辦了。”
“我問你怎麼舍得扔下她。”
“緊迫感,人生的緊迫感。”
“嗯?”
“gas”
“什麼?”
“瓦斯。”他愣望著門把手,發出感慨。“生活是什麼?急性闌尾炎死了個人,派我去林邊挖墳坑,地凍得像鐵塊,我用鎬敲地時第一次想這個問題,過會兒那個兩天前還活蹦亂跳的人就要被冰涼的土擠住,生活是什麼?二十四歲化學課上講到這個,我才明白,瓦斯,毒氣,答案就這麼簡單,看起來挺幼稚,是吧。毒氣室,你知道毒氣室吧,把人趕進去,關上門。你知道當年德國人放完毒氣,打開門看到的是什麼情景嗎?金字塔,赤裸的屍體堆成的金字塔。知道怎麼形成的嗎?毒氣比空氣重,從下往上蔓延,每個人都想爬上高處,多活幾秒鍾,就這樣.人踏著人,高處最後一個死去的總是最強壯的。”他收回目光,斟上茶。“我們也一樣,社會就是一個大毒氣室,不是嗎,我們和當年的猶太人一樣,有死亡在前邊等著,我們都難逃一死。難逃一死就要爭取活的好一點,就像比別人多吸幾口新鮮空氣的猶太人。為多吸幾口空氣,你就得比別人強壯,為了活得好你就得比別人努力,盯住目標,不受幹擾,尤其是身邊的幹擾,要是你的老婆目光短淺,隻知日常生活不思進取,那對你的鬥誌的腐蝕作用就太大了。”
一陣刺痛,我的眼睛,我猛出一口氣,才沒叫出聲,那塊岩石撞進我的眼睛,記起來7,王朝掉下去,同學叫成一片,我扒著山石,石壁幹淨,我大口的喘息沒有吹起一點灰屑,雨水的剝蝕在一道道石紋上勾出一個方形圖案,正在我眼前二寸遠。怎麼以前沒想起過,從來沒有忘,可卻一次也沒想過,王朝的身體砸折了樹權,我聽見了,隻是聽見,眼前還是那塊石頭那塊方框……,他為我掉下去了,我眼前還是那個方框,我怕摔下去,看都沒敢看他,眼前還是那個方框,腳下還是那麼小心,一些不亂,而他正落在
下邊垂死地望著我……
“我明白了。”我把杯子放回去,聽到這番話我想讓肚子清閑會兒,像不留神吃了口臭雞蛋,有股勁兒在我胸口不上不下的。“那麼,什麼樣才算活的好呢?”
他警覺地閃了下眼皮,又垂下目光,恢複沉思狀。“不知道,這很難說清。”
“是啊”,我又抱著膝蓋,仰頭歎息,怕他的警惕打破眼下的和諧氣氛。“我看沒幾個人能說清自己為什麼活著,我要是被關進了毒氣室,我就會明白了,為了幾口新鮮空氣。可現在沒人關我,我的生命也不是以分秒計算,好像沒有盡頭,所以我什麼也不明白。”
我又問:“可你是怎麼有緊迫感的,用新的標準,你還是個青年,怎麼覺得人生短促?”
“不知道,也許我這個人太特別了吧。”
“離婚以後你有什麼感覺,輕鬆了?”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離婚是為了幹一番事業。充實地度過後半生,不是因為她有什麼不好。”
“哦,對不起,我太蠢了。”我的歉意是真實的,他感到了。我又問,“你現在充實嗎,事業怎麼樣了?”
他以為我有挖苦的意思,瞥著我,“充實,當然充實,在火車上都不能有片刻安寧還不充實?”見我沒話說,他舒展下身體,“可惜我立誌晚了,沒及時轉變思路,近幾年才意識到該怎麼活著,不然我事業有成會早一點。”
“早一點什麼,呼吸新鮮空氣?踩著別人的屍體?”
他瞪著我,忽然意識到我說的是毒氣室的屍體,不是廁所的那具。“誰都一樣,別人也想踩著我上去,實際上我正被很多人踩著,這不過是體力問題罷了,你用不著譴責我。你不是也在踩我嗎,我不是凶手,你卻非要證明我是,為的什麼?每個人都一樣,想把別人踩在腳下,而不想被別人踩。亞裏士多德曾預言人類社會中,不可能出現成千上萬人口的大城市,因為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欲望,互相衝突,彼此不調和,不可能聚在一起。但是上千萬人口的城市都已出現了,為什麼,你知道嗎?”
“因為,買東西方便。”
“因為那樣就有更多的人可踩,自己就爬得更高。每個人都帶著這樣的念頭聚到一起來了―你用不著憑我的看法把我揣測一番,以為我有殺人犯的特點―我知道你現在在幹什麼―你錯了,小夥子,這不是我個人的特點,是我們人類的共性,這列車上的每個人都一樣。 自達爾文以來就把人和動物混合了,可達爾文錯了,人不是動物,人有動物沒有的特點,是什麼?人可以殺人,動物不殺同類,人可以。什麼是人?這列車上的每個人都是人。”
“在你手下幹事一定很難受,你的下屬背後罵你什麼?”
“我早就學會把別人的話當耳旁風了,否則二十年前我就死了。隻要不影響我幹事,我不在乎別人說什麼。隻有一次我沒放過去,一個工人為調動問題叫罵著來辦公室搗亂,我出去一頓拳腳打跑了他。”
“你是負責什麼的?你名片上……”
“你們翻我的行李了?”他惱怒地瞪著我。
“你在外邊兼職?”
“你有什麼權利搜查我!”
“這公司經營什麼?”
“欺人太甚……”
我撥門出去,到隔壁告訴小於添點水來。在離門不遠處我站住呆了一會兒,果然進去的時候他的氣變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