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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於站在過道,稍息的右腳隨意地哆嗦著,偶爾往包廂裏膘一眼。看見我過來,他走開,進下一間包廂之前衝我一比畫,“我在這兒啊。”

那人朝窗戶站著,我進去時轉過身來。

“對不起,久等了。”我拉上門。

他目光隨著我,我坐下。

“你也請坐吧。”我說。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我遞他煙盒,“有,恐怕得聊段時間,請耐心點。”

他手沒動地方,“我沒興趣,你要是同意我就回我車廂去。”

“不行,這才剛開始。”

“這麼說你堅持懷疑我。”

“不僅是懷疑。”

“這麼說我被拘捕了?”他的上眼皮成了一條直線,這種線是用恐懼和憤怒紡成的。

“還沒有。”

“這麼說你沒這個權利?”

好極了,連著用了三個“這麼說”―這麼說他心慌得厲害。要是能激動起來更好。

“不是權利問題,是證據問題。”

“什麼證據?”

“是什麼還難說,所以,請你幫忙。要問的很多,可能會讓你不愉快,請原諒。”

“你快問吧。”從說話上看,他完全是個北京人了,聽不出一點有關他出身的跡象。

我往他身後的鋪上做了個“請”的手勢,“問題很多。”

“沒關係,我的腳跟結實著呢。”

他知道怎麼能讓人不舒服。隻好等著刹車了。我往後坐坐,躲開他高大的身影,頭靠著牆板,以便在需要的時候仰視他的喉節和眼睛。

“臨水村,這個名字好聽,你生在那兒?

“怎麼了?”他低頭直視我。

“你生長在農村,對紙錢一定很熟悉。”

“對什麼?”

“紙錢。”

他嚴峻的目光鬆弛了一下,“什麼紙錢,怎麼了?”

“你在夜裏,殺人前後,往車外拋撒紙片幹什麼。”

“荒唐。”他用了兩秒鍾才讓這兩個字出口。

“當然荒唐。紙錢有用嗎?”

他看著我,沒出聲。我等了一會兒。他忍不住了,說,“你這在幹嘛?搞調查,我奉陪,搞迷信胡扯,對不起我要求離開。”

“那麼說那些紙片不是紙錢,而是別的,比如說信號,也許你有個同謀,在後邊的車廂裏,飄飛的紙片是你‘事已辦妥’的信號。我猜對了嗎?”

他嘲諷地笑了,說聲:“無聊。”坐下了。

“我猜錯了,你沒有同謀?確實,你是聰明人,不會用這種笨方法,特別是在北風呼號中南下的列車上,也許,這真是紙錢,你為你的刀下鬼悲哀,好心地送他些上路的盤纏?”

“你真無聊”,他舒服地靠在牆上,“不過,反正我在車上無事可做,聽聽一個人唱獨角戲也不錯。”

“請躺下,盡量舒服點。”

“太謝謝了。”他腳搭床邊,雙手疊在腦後,枕著毛毯。

“紙片對死人有用嗎,我懷疑在另外的世界是不是還用得著金錢,告訴我,你覺得另一個世界什麼樣。”

他瞥了我一眼,不屑地看著上鋪的鋪板。

“你必須回答,記往,這是一次訊問。”

“那我就得有問必答了?好吧,‘人死如燈滅’―這就是回答。”“所以你,怕不怕死?”

“怪他不小心,你不要背包袱,他是大意了,有癲癰應該避免刺激,他不該跟你們冒險。”王朝的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坐在離縣醫院太平間二十米遠的台階上。

“他有癡病病?”我問。

“七年沒犯了。”“怕死?你要問什麼?”“問你怕不怕死。”

他帶著思慮看看我,想知道我問話後邊的東西。“‘人死如燈滅’,燈滅了,還有什麼可怕的。當然也要看怎麼死,蒙受冤屈致死我不願意。”他嘴角嘲弄地翹翹。

“不懂,我不懂,信奉‘人死如燈滅’一切都完結,你更該怕死,為什麼反而不怕?”我很真誠地問,我確實不明白。

“嗯,你在糾纏什麼。有什麼不懂,人死了什麼都沒了,沒感覺,沒有恐懼了,可怕嗎?”

“你的生命沒了,聞不著空氣的芳香,看不到藍藍的天空,聽不見鳥鳴,嚐不了水的甜味,握不到朋友的手,這就是你所謂的死。這些不可怕?”我手中的煙一直沒點,真的被他弄糊塗了。

“這跟你的案子有關嗎?”他說話時從腦後騰出左手指著我。

我點頭。“這是凶殺案,涉及一個人的死,凶手的生死觀是必須考慮的內容。”

“嗤。”他在唇上發出短促的一聲。“愚蠢透頂,我多說也是白費。你認定我是,願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放跑真正的凶手,就隨你便吧。”

“回答問題。”

“我不怕死,我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夠了吧!不過,如果你願意聽,我再加一句,我是不怕死,可並不說明我會弄死誰。”他說這番話時還躺著,腦袋離開當枕頭用的毛毯,頭向上一點一點的,脖子粗漲。

我低頭望他,視而不見,憂心仲仲。每次遇到解不開的疑惑,我都要忐忑一陣子,這是團霧氣,罩住我視線了,認為死是歸於完寂,他卻不怕。我經驗中不怕死的人不是這樣思想,他們不怕是因為憧憬另一個世界。

不管他的怒火是為烘幹恐懼,還是隻為給別人往歧路中照個亮,我都得吭味幾聲,好讓他以為我在發窘。有了這點窘意,他就不能再發火,裝的也不行,他得跟我談話,等我需要的時候才能嚷嚷。

“假設,假設現在是四十年後,你八十一歲,醫生說你活不了幾個月,你會想些什麼呢?”

“我想不了那麼遠。”他閉上眼。

“那我換個問題,你回望你這四十年的生活,讓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我聽不懂你說的。”

“最讓你難忘的,美好的―聽我說,你被懷疑了,不合作會把事弄得更麻煩,反正你在這兒了。”

“我沒有不合作。”

“那請告訴我你記憶裏最美好的事。”

“這個問題有關嗎?”

我點點頭。

“真不知道你幹嘛一門心思纏著我,好吧”,他坐起來,擺出副奉陪到底的架勢。“嗯,你舉個例子,我反問你,你怎麼說?”

我四顧裝著找火點煙。“可能是”,我點上煙,控製著自己別摸鼻子和後腦勺,他行李箱裏的幾本書,早就告訴過他說謊的人是個什麼舉動。“是我的初戀,我們在夕陽下劃船。後來她看上了一個跟你個子差不多的人,跑了。”

他整整夾克衫,又躺下,作閉目沉思狀,“我明白了,世界觀,你在試探我的世界觀,對吧?嗯……好吧,可能這件事算吧,不過你能理解嗎,1966年,10月18日,那時你幾歲?”

“3歲半。”

“哼,快成人了,那好,你聽聽吧。那時我在漢中,為了保密,什麼都沒拿,單獨一個人從學校出來,用了半個月才到了北京,路上坐錯了好幾趟火車。沒有座位,更沒有這個。”他雙手疊在腦後,用腳跟點了下床鋪,“我那時個子小,我是後來在東北長的個兒。周圍都是肩膀,擠著我的腦袋,我像井裏的蛙,喘氣都困難,睡覺時把腳一軟,身子絕滑不下去,你知道撒尿怎麼辦嗎,尿在褲腿裏。”

他冷笑的模樣親切了,這有點危險,不過我還能控製,我知道我喜歡的是當年的那個初中生,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把嘴微微張開道縫,表明我急於聽下去。

“我一到北京就去了中南海,是晚上,熱鬧極了,中南海門口燈火輝煌,現在看可能不算什麼,可我是在點油燈的屋裏長大的。對,是中南海西門,你住那兒?真是太巧了。那沒準我看見的就是你,中南海門外有片小樹林,我就站在一棵矮樹上看熱鬧,低頭看見了個小孩,兩三歲,當時我想我要是他該多好,能生在北京,住在北京,可以隨便玩火柴。我小時候家裏買不起炮仗,過年的時候我和弟弟獲準劃五根火柴玩,他三根,我兩根,玩完以後手得疼好幾天,舍不得撒手,燙出泡來。

“晚上我找到一個接待站,把語錄背到第十七頁才讓人相信我是紅衛兵。我是自己決定出來的,沒開介紹信。第二天我去商店免費要了一個筆記本,經理讓我辯得心服口服,不光同意給本,還把自己的鋼筆送我。我北大、清華一帶轉了四天,把本上抄滿了大字報。晚上睡覺時才發現有抄重了的。換了你怎麼辦?無所謂?撕掉?不行,不能讓人看出我心不在焉,回漢中以後我憋在同學家重抄了一遍,抄完的時候,眼前一切都是花的。揣好筆記本,拿著語錄,到了學校,振臂一揮:我見到了毛主席!人群把我擁上乒乓球台,當夜我就成立了金水橋戰鬥隊。”

“你剛才說的那個日子……”我輕輕提醒他。

“10月18號,正趕上第四次檢閱,你懂什麼叫‘檢閱’嗎?”

“見到毛主席,你把這當作四十年裏最美好的?”

“反正當時很激動,我知道這一天意味著一個轉變,我千裏迢迢到北京,就是為了這種轉變。從那天起我覺得自己有力量了,不再被動,受別人支使。”

“受支使?”

“對。”他伸過兩個指頭,我忙抽出煙夾在他手上,湊過去為他燃著。他裝作已忘了自身處境。“你知道我曆史了,我出身農民,貧農家庭,貧錢―貧窮就趴在腦子裏壓著我的思想”,他在貧字後邊有個口誤。“後來我父親死了,又加上了一層憐憫中的歧視:沒爹的孩子。在四川沒了根基,我媽就帶我們回了姥姥家。整個縣裏那年就我一個考進漢中,進城市上中學,多大的榮耀,村裏再沒人敢欺負我們家了。可一進學校又抬不起頭,我普通話不行,老讓人笑話,又是窮困農村來的,誰丟了東西都先問我拿沒拿。”

“就彈地下吧,一會兒我掃。”他還躺著,舉著煙扭臉找煙缸。我說,“你是老大,就一個弟弟?比你小幾歲?兩歲。”

他沉在過去裏,眼眯得更緊了。“夠了嗎?”

“後來呢?”

“我從北京回來後一切就不一樣了,一呼百應,地動山搖……然後是……留校,插隊”,他似在把往事放在嘴裏嚼著,偶爾向我吐出幾句,“陝西窮,我要去兵團,努力了一年,找了串聯時的一個朋友,轉到黑龍江兵團,拿上了三十二塊的工資,過兩年,當排長,連副,接著是那場戰鬥,半年審查,四年改造……”

我輕聲問:“什麼戰鬥?”

“集合分配任務時說的是抓派遣特務,以後我才知道是抓兩個潛逃的知青,想越境去蘇聯。我們團排級以上幹部,配合一個班的解放軍,分幾組守在一片林子裏。中午開始埋伏,到後半夜還在等。那些天我正病著,吵了一場才讓我來的,凍了十五個小時,體溫過低,我開始有幻覺,總覺得北極光是信號彈的閃亮,帶領我的戰士叫終鳳龍,他幾次提醒我,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聽別人說,我突然跳出去,一邊開槍一邊衝,引得其他幾組也開了火,子彈衝我射來,我衝了幾十米,被伶鳳龍追上,從後麵把我撲倒在雪地上,這時一顆子彈打在他前額上。”

“看來隻有這樣了,既然表現出來的是癲病,用治癲痛的方法一定有效,下次要犯的時候,找一樣你喜歡的東西看,這是控製癲癰的竅門,你從書裏沒見過吧。必須是一樣你喜歡的東西。”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大夫在瞎說,幸虧他這篇假話。喜歡什麼呢?找到王朝了,已是具屍體,我胸口空成了個洞,往上看了一眼,可能想看看摔下來的地方有多高,隻看了一眼,有樹梢擋著,看不見,看見的是一線天空。隻看了一眼,我甚至不記得我抬頭,可是那一線天光留在我腦袋裏了。 出了醫院的樓門,走到陽光底下,我看到了藍色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