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銀行換完整錢的時候。”
“後來就直接上車了?”我伸手從他腰兜裏拽出錢,在手裏劃拉著看看,都差不多新舊,看不出有哪七張和別的不同。“會不會是王利強暗中帶的,不讓你知道?”
“可是他為湊不夠兩萬直著急呢,找幾個人借都沒借來。”小三看沒人問他什麼了,“叔,我想下站下車,回家行嗎?”
“下車?不行,剛開頭,還早呢,你等著吧。”老田讓小三走了,回頭對我說:
“別琢磨了,馬兒,不定是那姓王的搞什麼貓膩,跟咱沒關係,你去和小宋挑人去,看誰可疑就提誰。”
我又掀開墊子,那張手印邊上的鋪位號是4中,“哪邊是一號鋪,出事的那邊?”
“不是,這邊。”華忠說。
我跟在小宋後邊。美元多了,王利強回鋪一趟,是不是為放回美元,這七百是他敲詐凶手的?我沒想下去,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從廁所出來,整理著揉皺的上衣。小宋趕上去拍拍那人:“等一下,同誌。我們要調查點事,請你協助。不隻你一人,所有旅客都得問。”
那人胖臉上含著笑,說:“您請問吧。”
“請稍等。”
進了硬臥車廂,一號鋪上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正靠在和他年齡相仿的姑娘身上,笑嘻嘻地望著窗外說悄悄話,姑娘年輕的臉上稚嫩和羞恥絲毫沒有消褪的跡象,為這個我捅下小宋。姑娘的嬌弱是有力的權威,小夥可以為她幹任何事,包括殺人。小宋說:“同誌,我們要調查點兒事,請你協助……”
邊上的鋪沒人,我走到下一格,掃了一眼鋪號牌,4中的鋪上躺著個人,男的,上身沒穿外衣,一件灰色羊絨衫,下身蓋著絨毯,臉用一本《化工商情》雜誌蓋著。下鋪是一個高個小夥,胳膊支在桌上抽著悶煙。
“有什麼問題,您問吧。”不太隨和地從嘴上拿開煙,高個小夥嚴肅地說。
“稍等,過會兒上那邊車廂談。”
他們的聲挺大,雜誌下邊的腦袋動也沒動,我從下邊往上敲敲他的腳下的鋪板。第二次敲時雜誌才從臉上掀開,“什麼事?”
“能跟我們來一趟,回答一些問題嗎?”小宋說。
有人探頭望我們的背影,“又抓人了。”
老田說話的時候,,我進包廂翻出那揮紙。
“打擾幾位了啊,為了什麼大家都知道,凶手沒查出之前大家都不好受,請幾位不要緊張。您,這屋請。小宋,你陪這小同誌聊。這位先生,您這屋,華忠。例行公事啊,就幾個問題,很快就完,輪撥兒來,全車廂都得過一遍,多幫忙了啊。”
看著那人被華忠請進了包廂,我扭身跟著那個戴眼鏡的胖子進了第一間。“昨夜裏您看見了什麼沒有?”列車員問。
“沒看見什麼,我一直睡覺來著。”賠上的笑臉讓人趕緊感覺一下錢包是不是硬硬的還在。其實,這冤枉了他,有人習慣用嘴角和眼角畫括弧。
“勞駕,這上邊有點模糊”,我隨便翻了翻手裏的紙,“看下您的手好嗎。還有那隻,好了,謝謝您。”我掉身出來,聽見列車員開始問履曆。
下一間是小宋。被人從女友身邊叫開,小夥子老大不樂意,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並不累,不過裝出副樣子,可以說話省點力氣,問一答一。
“她家是哪兒的?”
“杭州。”小夥子口音是江浙一帶的。
“她家裏同意嗎?”小宋不急不惱,不哭不樂地問著。
“我們不搞包辦婚姻。”小夥子靠著牆板眼朝窗外。
我忍住沒樂,又用那個借口把他的雙手看了兩遍。有節奏的車輪聲和午後的陽光讓人犯困。
不會錯吧,我的想法不會錯吧,我在過道的車窗邊靠了靠,揉揉太陽穴,又把我的分析過了一遍,就像二加二再加二那樣簡單,沒錯,進去吧。是他那間了。
華忠的一隻腳擱在屁股前的鋪邊上,一口一口嚎煙,眼睛讓煙熏得眯著,不時向下瞥幾眼,看看那人寫完了沒有。履曆一行行地寫出來,那人有兩次停下,凝視桌角,計算在某個單位呆的年頭數。
華忠從床上的煙盒裏晃出根煙,遞給我,從那個發現以後,我見了煙有股親切感。點煙的時候,我聽見那人說“完了,你看吧”。
“嗯,挺清楚的,謝謝您了。亭子,你看吧。”
我把腋下的登記表拿出來翻了翻,“這是您的指紋,印得不太清楚,請讓我看一下您的手。”我感覺他愣了一下,也許僅僅是我的感覺,他不過是被煙嗆著了。他伸出左手。火車差不多擦著山岩了,車輪聲反射回來吵得我提高聲音,請他換一隻手,他沒猶豫,右手舉到我眼前,我一直站著,低臉膘了一眼,周圍倏地靜了,列車的囂聲停了,什麼聲音都沒了,隻有我耳朵後邊的骨頭鼓鼓作響,伴著我腦子裏的一個聲音:是他了。
我忘了吸煙,一縷煙霧從煙頭鑽進我的眼睛,可我還是看清了在中指和無名指夾縫處的那兩個小疤,擦洗的差不多了,原有的黑沫沒了,可潰爛還很新鮮,是燙傷,都在第二指節,我明白那兩個傷疤應該是一個,加在一起不過半個厘米寬窄,而那正是一個燃著的煙頭的大小。
“謝謝。”除了臉紅一下之外,我沒動什麼聲色。我翻看著下一頁紙扭頭出來,生怕自己蹦起來喊聲:來人呐。
老田往門口我這邊看了一眼,停住問話,轉而衝我:“怎麼了,有……?”
我使勁眨下眼,代替點頭,他出來隨手帶上門。
“找著誰了?”
“傷疤,煙頭燙的傷疤。”
“傷疤?”老田眨巴著充血的大眼睛。
“死者臉上少塊皮,因為那塊皮上有燙傷。死者當時叼著煙,凶手從後邊捂嘴刺他的時候,把煙一塊捂在他臉上了,所以他得把這塊疤削去。”
老田先是眯起雙眼,好像我扇過去一股風,然後說,“明白了,明白了。他殺人的時候一手拿刀,一手捂嘴,連煙頭也捂住了。―你說找到那塊皮了?”
“找到那隻手了,有燙傷的手。”
老田愣著,我回頭看看。“他削去死者臉上的皮,就是為讓人想不到他的手。”
“人在哪?”
“那間。”
“是一個挺胖的是吧?”
“不是,高個。”
老田的兩眼落在我肩膀上犯著愣,“煙頭……他捂住了,光顧殺人,沒覺得疼,然後人死了,他……他當時顧得上這麼多嗎?換了我,殺一個人這麼大的事,還注意這雞毛蒜皮。”
“他有時間想,他不是殺了人就走。死者臉上沒流多少血,可見削皮的時候,人死了有一會兒了。”
“田警,來嗬,有事。”是那個負責跟胖子聊的列車員,在包廂門口招手,“來嗬,快點,有事。”
經過第三間包廂時,我想回避,可那不自然,就往門裏隨意地看一眼。老田可不隨便,我過去後扭頭看見,他把大眼睛不饒人地往裏照了照。華忠大概問完了,正起身送凶手,我們進了第一間包廂,正好凶手從門口過去,華忠跟過來,請示老田還問誰,老田讓他等會兒。
“把你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列車員等我們進來了,衝胖子說。
“什麼……”鏡片後的眼睛不明所以地在我們幾個臉上直轉。
“你不是說死者注意你麼,昨天盯你好幾回。”
“是啊,對。”
“別著急,別著急”,我拍拍他的肩膀,坐到他邊上。
“你說死者生前注意過你?”
“我也不敢肯定,大概是錯覺,我剛才跟這位兄弟聊天隨口說說。”
老田看看列車員和胖子,“怎麼回事?”
“你聽他說。”
“就是吧,我昨天,幹什麼來著,我忘了,反正就是偶一回頭,發現他正盯著我,我和他目光一對,他趕緊瞧別處。”
“你以前見過他嗎?”
“沒見過。”
“你今天看了屍體了?”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死的是他?”
“我不是也沒肯定嗎,今天出事以後我們還聊過死的是誰呢,我剛才就是聊天,想起昨天,這兄弟嘈地就竄出去了,嘿嘿。”
我衝老田問:“死者的身份證放哪兒了?”
“華忠,你去拿一下,在枕頭下邊的袋兒裏。―哎,讓那小夥子寫完回去吧。”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紙,上麵有胖子旅行的目的。我隨口說,“您是去出小說?”
“啊,翻譯的。”
“什麼小說?”
“原文是《Love in the Brothel),我準備譯成(情心冷血》,這樣含蓄多了。”他說話暢快了不少。
“言情的?好暢銷―噢,你看看,是這人不是?”
他接過身份證,舉到眼前就說:“是,是他,沒錯,就是他。”
“他是天津人,你仔細想想和他接觸過沒有,沒準很久以前見過?”
“沒有,沒有。”他對著照片搖頭。
“他看你的時候,用的什麼眼神兒,仇恨的?”
“嗯,像在觀察我,研究我。”
我點頭,把桌上的履曆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麼。“他沒要和你說話?你夜裏起來過沒有?”
“沒有。我九點多就睡了,一覺就到天亮了,我在家老是過12點才能睡。”
“你的鋪位在哪?”我警覺起來。“噢,這寫著呢。看來火車的節奏有催眠作用。你覺得你邊上的兩個人怎麼樣?”
“隨便聊過天,不熟悉,那個年輕的好像剛失戀,賭氣辭職幹起買賣了。中鋪的那位,科研單位工作,人嘛,說不清,難說。”
胖翻譯走了。
“怎麼回事,你說,這胖翻譯有什麼瓜葛?”老田在胖子留下的空位上坐下。
“我也糊塗著呢。”
“開會,開會。華忠你也坐下,―這小宋還磨嘰什麼,一個小毛孩也問這麼半天,”他擂了兩下牆板,“宋,麻利點啊!”
“行,再次感謝,有事我還找你啊。”小宋在門口還跟那大學生逗。“跟我這兒犯擰。”他在華忠邊上擠個地方坐下。
“你沒事跟一孩子逗什麼咳嗽,開會。”
“不是,他老跟我別扭。”
“行了,行了,開會,都說說,有什麼發現沒有?馬兄弟,你把那傷疤再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