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有理。怎麼,現在叫他來不會打草驚蛇吧。”警長說。
“這蛇肯定已經驚著呢。”我說。
“那,多來兩人,小心他反抗。”
去了四個人,把嫌疑犯押過來,那人從老田身後在門口一露頭,我就泄了氣。這是件謀殺案,超出公共準則的冒險,眼前這個人可能會為一根煙和你爭個短長,可一旦煙裏藏著根來曆不明的金條,他準撒手扔掉。配合他膽怯的眼睛,看似倔強的突出的下領表明的隻是自憐;語無倫次表明的不是驚慌,是窘意。
他差不多說明白了。老田警惕的目光看著他,“這有點說不通,你願意坐臥鋪,知道那個舒服,你也花得起這個錢,為什麼非等人家找上你,你才想坐臥鋪來?”
“他要的錢少嘛,我本來沒想,可他求我好一陣子,讓我隨便給他多少錢都行,最後我給了他二十,這個便宜事我為什麼不幹。”
“好,我們現在把他找來和你對質―小宋―你那硬座是哪車廂,多少號?―宋,你去,把那人找來。”
我把華忠叫開,問了臥鋪和硬座的差價。是不對勁,二十塊錢就把一張臥鋪讓出去了。不過可疑的不是現在訊問的這個,是換到硬座的,“小宋一人去夠嗆,咱倆過去看看。”
剛到餐車迎麵就見小宋匆匆過來。“七十五號是一農村姑娘,大半個車廂空著,誰也沒按號坐,還都躺著。”
華忠隨小宋回去問清楚。
我沒動地方,因為繚繞的煙霧……我坐下,手裏的煙剩下半截,一段煙灰飄落在地上,我感覺這煙灰有股靈性,要告訴我什麼,煙灰,煙頭,這是我今天第三次注意煙頭了。我站起來,想著現場地板上不見了的煙頭,把手裏的煙扔在腳前,看它燃著。“就是這個人提前下車逃跑掉了,也與我毫不相幹嘛……”
四五個人穿過餐車,奔硬座廂去了,那個倒嵋蛋追著老田辯解的勁頭像找不著手紙的腸炎病人。有隻腳從煙頭上踩過去,我垂頭看著,一陣沉思之後,我明自了。真蠢,旱該想到。
我把煙頭踩實,揀起來,扔在車牆板上的煙灰盒裏。
又是這個聲音通報他們過來了。“現在找到他了,我沒事可以走了吧,他的問題與我無關的,我已經證明清楚自己了……”
他們的步子慢多了,因為被押在最前頭的人,手裏提著兩個帆布包,包曾是黃綠色的,現在幾乎是白色的,上邊印著: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提包的手粗糙幹裂,但還幹淨,有股韻味似的。矮矮的個子,穿著又皺又舊的四個兜的衣服,扣子不都是一樣的。最難說清的是他的臉,腦袋小而圓,頭發剪的土裏土氣,細密的紋路布在黑色的臉上,明顯一副早衰的跡象,叮眉頭上的深溝,卻現出難以摧垮的體魄,討好的微笑帶著軟弱和逆來順受,但是在這張臉後麵深處閃耀著什麼,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隱約透過頑皮的、憂心重重的雙眼,一閃即逝的是佛一樣的光芒。
“你―有證件嗎?”這是這間包廂迎來的第四個被訊問的客人了,老田說話的時候遲疑了一下。
“有,有。” 口音像是四川人,他解開領日,伸手到幹硬毛衣後麵,掏出張折疊的破紙塊。
“噢,是老師,貴州的,這縣是山區吧。”老田舉著不帶塑料皮的工作證,辨認上麵模糊的紅章,然後,吐了口氣,“說說吧,你為什麼要和那位先生換座位?”
“圖,圖個便宜歎。”他賠著笑臉。
我心裏還揣著煙頭的事,燒得我沒心思多聽,我找了找,不見小宋的那揮登記表。
“便宜,不便宜吧,你教什麼的?什麼都教,好,那你肯定會算術了,你給我算算,你用170多塊錢買一張臥鋪,然後換成硬座,隻要二十,這是便宜嗎?”
我問一下小宋,他指指頭頂上的鋪板,我掀開墊子,印油還沒幹透,有幾張登記表粘在一起了,我掀開一張張翻看。“是,我、我不對,違反火車紀律啦。”
“我沒管你那個,我讓你把這道理給我講明白。”
是這隻手?我在一張登記表的手紋上停住,琢磨了一下,把激動壓回去,無名指上的那條粗道兒肯定隻是戒指印而已,不是我要找的。
“我不該,真不好意思……”
“別該不該的,您是老師,我不能跟你拍桌子瞪眼,但是!你得說清楚,你換座幹嘛,最好別拐彎抹角。”
快泄氣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手印,我把這張留在最上邊,仍用墊子蓋上。坐下等著把坐在破包上的這個人審完。
“目的―”他揚臉看我們,又低下頭。“還是省錢。”
“173塊,硬座加上20塊,你是省錢還是賠錢!”老田到了還是拍了桌子。
“票不是我底,哎,不對,是我底,可不是我買底。”
“撿的?”
“不是撿到底,是……哎,你不要著急,我慢慢地講你聽。”他比畫上了,“我是個老師,我們那個地方窮,落後, 女毛兒上不起學,1月10號我們縣裏接到封信,縣裏就叫我去北京開會,是捐款助學的活動,到北京我把我那裏的學校情況講了講。回來的時候,趙老師―我才認識的個朋友哇,負責接待我底―他非要個人拿錢買一張臥鋪票給我,我攔阻他,很貴的嘛,可勸不倒。我教書站慣啦,來北京就是站起來底,車上人多,要過年啦嘛。回去有座都不錯哩,哪地敢去睡臥鋪,一張票夠十個學生一年的書本唆。”
沒人說話。
他又慌了,“那位同誌心腸好,成全了我。二十塊,李小紅底媽病了,沒錢上學,閑著的時候,在教室後頭拿著小木棒聽課,我也沒啥子本事,幫不到她。是想用這票錢,跟她買課本。”
沒錯,當時很靜,我記得很清楚,可不知怎麼回事,以後回想起時,總記得那時有小女孩的哭聲。沒人出聲,兩三口煙的工夫,老田抬起頭:
“要不,華忠,你那兒反正也空著不少,給老師打一鋪……別,還是上小秦那車廂,讓他給找一鋪,回頭我跟車長說一聲。”
“好說。”
老師沒聽明白,仍坐在破包上。
“沒事了。”老田話音很輕,在車輪聲中幾乎聽不見。
“我,可以走啦?”他站到一半,停住,“我寫個檢討?”
老田拎起一個包,手拍著他的後背,送到門口,把包交給華忠。
“那謝謝您嶙,給你們添麻煩了。我下次不幹啦……”
我拽拽老馬,他跟我出來。我說:“馬老板,剩下的工錢先給我行嗎?”
他點了下頭,進了包廂,“蔡,你給拿二千塊錢來。”
小蔡很聽話,從化妝包的夾層裏抽出一遝兒。老馬遞過來。
“多了吧。”我沒接。
“算我一份吧―你忙你的吧,我想睡會兒,跟你那兄弟說一聲,別讓我睡過了。”
華忠正拽著老師在車廂門口爭,“要不得,要不得,那邊一樣,一樣。”
“來吧,您就。”
“真底一樣,我睡了一夜啦,舒服的很,讓我回去吧。”
“穿這麼少,那邊連蓋的都沒有,不行,您非來不可,您瞧見了,這可是我們領導的意思,您要不來,他可扣我獎金,來吧,亭子,把他那包搶過來。”
“等會兒―老師,這個,您看著用。”他的兜皺得厲害,可能放不下這遝錢。
“啥子,天啦,要不得,要不得,要我命嘛,要我命嘛。”
我學他的口音:“給娃兒們用嘛。”
“要不得,要不得。”他用空著的一隻手攝著我的手腕往外推。力氣還挺大,和他的身量不相稱,我感覺那力量背後是苦行一樣經曆。我中午吃的是肉片黃瓜,力氣也不小。這樣一推一推的,有半分鍾工夫,忽然,他“嗚”地一聲低下頭,手扣雙眼,瘦小的肩膀一塌一塌的。我和華忠不知所措對望一眼,驚得呆了。隻幾秒鍾,他手抹汗一樣隨意地在眼睛上劃過,仰起頭,衝我微笑,他眼中的優傷使他的微笑一點用處沒有。什麼也沒掩飾住,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伸手在我捏著錢的手背上握了握,手拽住錢的一邊慢慢縮回去,從舊毛衣下擺鑽進去,掀著毛衣,露著汗土漿過的內衣和布條做的褲帶,一直把錢放進胸口的一個地方。他從外邊按了按胸口,“兄弟,留個地址給我吧。”
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趴在盟洗室的臉盆L洗了洗臉,沒照鏡子。臨到包廂門口,聽見老田下著命令。我停了一下,看一眼窗外,不可能,真會有一個人殺死另一個人這種事嗎。幹枯的灌木零星點綴著荒涼的山丘,怎麼是金黃色的,明明是陰霆的天氣。是真的,我想起了死人的那雙眼睛,有人殺廠他:,
“不用全查,老弱不查,婦女不查,死人個頭不小,肯定是一壯老爺們幹的。”老田說,“記清楚,第一問上車站、下車站,這趟旅行為幹什麼去,第二問昨夜看見什麼異常沒有,第三要一個履曆,詳細的,越細越好……”
“過來吧,有什麼事?”
我側臉看見小三欲進又退的樣子,衝他喊了一聲。這是個新奇的小刺激,看了一百遍的《沙家洪》,忽然茶館裏蹦出個阿慶嫂的私生子,乏味的調查正需要調劑,且聽小三有什麼話說。
“叔”,他蹭過來的時候向我哈哈腰,這一聲叫得我怪不落忍的。我拉他到門口,讓他衝老田說話。“叔”,我向您彙報,我這美元,多了。”
“什麼叫‘多了’?”老田聽他吞吞吐吐,不太耐煩。
“原來我帶的是一萬九千三百,現在成兩萬整了。”
“下息兒了?”
我問:“你數清楚了?”
“沒錯,中午我在廁所數了好幾遍。”
“你肯定原來包裏隻有一萬多嗎?”
“肯定。”他一個勁點頭。
“錢不是一直放在死者那兒嗎,會不會和他的放一塊兒了?”小宋問。
“我大哥沒錢,我們一直想湊夠兩萬整,到了那邊發①著方便,直到上車也沒湊齊。”
“你怎麼想起數錢的?”老田問。
小三撓著脖子,“怕,怕少了。”
“多了多少?七百,合人民幣多少錢?六千。”
我轉向老田,“也是個數目呢。”
“除了剛才,你最後一次數是什麼時候?”我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