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有女朋友嗎,他?―忘了請你抽煙了,別客氣,隨便點―他和那老大姐一塊住幾年了?老大姐的丈夫因為什麼事進去的?她養著王利強,那她挺有錢,啊?噢,噢,發廊,理發店。還什麼?噢,就是做莊家抽點成。他們過的不太安穩。除她之外,他還跟別的女人有來往嗎?怕老大姐撒潑,他還挺在意的。老大姐有別人嗎?”

他搖搖頭。我把戒指伸到他眼前:“這是他的吧,都是嗎?他手上一共就四個?你知道哪個戒指有特殊意義沒有?比如是某個送的。有人殺了他以後摘走了戒指,後來又扔了,你能看出有什麼名堂嗎?別光搖頭,慢慢想想。”

窗外遠處,一座淒涼的山丘在車輪的喧囂聲中冷漠而威嚴地轉動著身軀。

我從上鋪拿起小宋的那裸紙。“想不出來沒關係,現在我念幾個人名,你聽聽你是不是認識或聽王利強提起過,這些都是正式的名字,你聯想一下是不是能跟誰的外號對上―你大哥有外號嗎?‘條便’,怎麼叫這個外號?哈哈,有意思―你注意聽!”

小三對這二十幾個旅客名字的反應一律是張著嘴搖頭,隻一次例外。看他沒搖頭我正要追問,他來了句:“這是我。”

傅群在門口發出笑聲,小聲說:“剛要激動,一個燒雞大窩脖。”

我把一擦紙片在桌上墩整齊。“上車以後王利強和什麼人交談過嗎?隻是那個盲人,沒見他再跟別人接觸?昨夜裏他什麼時候離開鋪的?”

“我不知道,吃完飯我就想睡,他拉我玩了會兒牌,後來實在熬不住,我就睡了,醒時,他已經死了。”

小三眼中湧出濕潤的亮光。

“對,是我叫醒的,他睡得真死,連拍帶打一分多鍾才叫醒。”老田躺在床上說。“我看了屍體就查鋪,正好他上邊的鋪有人睡過。”

“王利強的煙癮很大是不是?他口袋裏有盒蘭五,隻少了一根。”

“他怕剩的煙不夠抽,給我帶盒飯的時候從餐車買的。”

“你幹嘛不一起去餐車?”

“我怕,怕行李丟了。”

“小三,啊,小於,你說說這位大哥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進去’過吧?”

小三支離破碎的描述把廁所裏的屍體說得有了點生氣,在我麵前晃來晃去,告訴我他不是生來就躺在廁所裏的。他也曾活過,盡管活的不大光彩。三次從大鐵門出入,門票分別是流氓、偷盜、詐騙和賭博,一共有八個春節的炮仗是在圍牆裏邊放的。按小三的理解他這位大哥挺仗義,這是小孩子的眼光,我可不這麼看,這幾年辦事多了,我就定了個守則:寧跟鬼子喝酒,不跟漢奸握手,絕不和痞子打交道。王利強第二天進去是因為騙了一個賣花生的,臨了捎帶偷了人家的自行車。

“他有仇人嗎?好,你回去吧,回憶起什麼線索來的話,隨時可以上這兒來。”

小三起來時請示地看了看老田,警長揮揮手。

“哎,忘了問,”我推開門口的人追出兩步。“小夥子,等一下,王利強的老大姐叫什麼名字?郭莉,哪個莉?好好,謝謝你。”

“怎麼著?”老田還躺著。別人都坐下。

“他們出來辦貨,碰見個路窄的冤家。”我琢磨著說,“這人可能一直躲著死者,因為冤仇深得非殺不可的話,王利強看見不會無動於衷還有心思玩牌。”

老田瞪著大眼,沒聽我說。

“沒準他們不認識。”華忠說。

“誰不認識?”

“死的那人和凶手不認識。”

“那怎麼結的仇呢?”

“替別人報仇,”小宋說,“這姓王的夠壞的,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打個比方,誰的妹妹,啊,那人家還不拚命,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人家已經算計上他了,人家認識他,他不認識人家。”

“菊理。”我說,“可是,凶手是有預謀的,字條,堵下水管,萬事俱備,他不會幹等著王利強,肯定是把他引到那邊去的。當時是後半夜,王利強能跟陌生人過去嗎。”

“我說,他們之間認識不認識跟咱們有多大關係?”老田盤腿坐起來,端起茶瓶子。

“我想先確定案子的性質,仇殺,謀財害命,殺人滅口,一般凶殺就這三種動機。從戒指和字條看,像是感情糾紛,也算仇殺。凶手摘走戒指,又扔掉,也許他在找一個對他有特殊意義的戒指。發現沒有,所以,扔掉?”

“先不忙弄清這些,先抓著他再說,我現在就急著抓著他。”

“我說一人兒,你們看是不是。”一直沒說話的老馬倚在門上開口了,“那個小不點兒,就剛才那小孩。你們別笑,我告你,小馬,他剛才肯定沒說實話,他說他是練服裝的就是謊兒。我起家的時候什麼沒幹過,說誇張點,這些人我掃一眼就知道是吃什麼的鳥。”

“那你說他是幹什麼的?”老田問。

“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沒有,隻猜個八九分吧。這小子他不是切彙的就是練煙的。這趟下去肯定不為進服裝,不信你翻他,身上準帶著彙。①”

“警長,你讓他認屍的時候,他什麼反應?”我問。

“嚇哭了。”老田握著瓶子,“那,再把他提拉回來問問?華忠,還是你去。”

“我去,我去吧。誰那兒有報紙給我找一張來”,我掏掏褲兜,翻出幾張錢票。我一邊比畫著紙幣的大小,蹭了一下傅群,他跟我出來,離開門幾步,我問:“‘裙子’,你夜裏醒過幾次?老馬沒出去過吧。別弄了半天跟電影似的,敵人就在咱們身邊。那就好。―哎,於子,報紙給我。”

我捏著夾著一張兩塊錢的報紙,穿過整節車廂,沒有乘客注意我。凶手就在乘客裏,他結果了一個原本要延續下去的生命,他現在在人群當中,和別人一樣,隻要不把他區別出來他就可以自在的活下去,這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於洪濤,你再去那邊一趟,還有話要問你。”

小孩哆嗦了一下,站起來的時候按了下腰間,好像褲帶鬆了。他走了,我在他的位置坐下,對麵的盲人一直沉默,小三這樣的孩子不大會和大人聊天。現在盲人麵無表情,用耳朵觀察著我,我不自在得渾身發癢,像有人在搜我的身。

“您貴姓?”

“免貴姓潘。”他露出笑容,我心裏踏實了點。“請問先生您貴姓?”

“馬,您叫我兄弟就行,我比您小多了。”

“聽得出來,正當年。好心人哪,現在你們這麼大的小夥子心眼兒好的不多啦。”

我來了興趣:“您聽聲音能聽出人的心眼兒來?”

“昨兒我上廁所,扶我的不是你麼。”他仰起閉目的臉。

“噢,您記住我的聲了。”

他點著頭,揚手在耳後做了個攏音的樣子:“耳朵,對我這樣的人,又是耳朵又是眼睛,幹什麼全得憑這個。”

“您抽煙。”

“不會,不會。”

“夜裏頭,您聽見什麼沒有?”我坐到他身邊,他稀疏的胡子幾天沒刮了。

“廁所離著遠,又有火車聲,啥也聽不見。”他說話時,一直麵朝前,我看的是側臉。

“我們分析半夜裏有人來找過他,他們說了什麼您聽見沒有?”

“有人找他,他們沒說什麼,我就覺得有個人過來了,小王那時候好像剛睡,我聽見他應一聲就下去往廁所那邊去了。”

想了幾秒鍾我才明白“小王”就是王利強。

“那人從哪邊過來的,廁所那邊?”

“這邊,這邊。”他悄聲指指背後車廂內部的方向。

我很想停下來想一想,又不太樂意,“您在車上睡不著?”

“我們這些人都是睡得早起得早,昨晚吃完飯就睡了,夜裏醒了就老半天才睡著。小王出去那會兒我剛醒,沒事躺著呢。”

“那他半天沒回來您沒想是出事了?”

“沒想。年輕人事多,我想不定談什麼買賣呢,而且他還回來取了趟東西。”

“取什麼?”

“不知道,上去呆了半天才又走了,我問他什麼鍾點了,他也沒告我。”

“他取那東西是什麼,您有感覺沒有?”

“說不好,沒什麼磕碰的聲音。”

我注意到對麵小三鋪底下有個挺大的包,裏邊的東西太滿,拉鎖拉到一半拉不上了,是幾件破衣服。

“上車以後,您跟這小王聊過吧。您閱曆廣,他的為人您有什麼見解?”

“人不錯,還算和氣。吃飯時要幫我買飯,我胃不好,隻能吃自己帶的。您問什麼?他沒怎麼跟我聊,淨聽他們倆聊了。聊的……晦,也沒什麼正經的,無非是吃喝玩樂歎,年輕人嘛,說說下流話,沒事尋開心觀。”盲人臉上寬容地露著笑意。

看他這副理解萬歲的勁,我得把他對王利強的評價壓低才符合真相。不過壓低多少,我心裏還沒譜,是把他的腦袋按到胸前,還是腰間,或者,屁股底下?這問題挺重要,要是謀財害命,特別是爭奪遺產的案子,從金錢關係人手,注意在謀殺前後財產的過渡方向就行了。可仇殺案多是感情問題,著眼點該是案中人的人格。

“夜裏您沒聽見這小孩有什麼動靜嗎?”

“沒有,他睡得沉。”

“小王死了以後他怎麼反應?好像不太傷心。”

“傷心,哭過。”盲人的嘴沒閉上,看那微張的意思好像話沒完,我等著,他感覺到了,“不過……他剛認屍回來先從上鋪翻什麼來著,是個帶拉鎖的東西,皮包什麼的。”

“嗯,”我把錢捏在手裏,用手背蹭蹭臉,覺得有點虧心:“您有零錢嗎,幫我破一下。”我把報紙卷兒攤開,輕輕神到他下巴那兒,不讓他覺察。一手從報紙下邊把錢塞在他手裏。

他在手裏神了神錢票:“兩塊的。我看我有沒有毛票啊。”

“不用了。”我縮回報紙,接過錢,“對不起啊,您知道每個人都有嫌疑……”

“應該,應該。”他通情達理地一個勁點頭。

臨走之前。我過去伸手到小三的鋪下,在他的包裏的破衣服下邊摸了摸,感到一個冰涼圓滑的東西,這東西有個能放進一個拳頭的口子。

我謝過盲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