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問:李蘭蘭她爸?

答:這個,你們不知道?

問:你說你的。

答:你們,你們詐我?

問:怎麼說話呢晃茅!

答:

問:晃茅,你說過你是有誠意的。

答:對不起。我隻是不想把蘇紅攪進來再把李蘭蘭她爸也攪進來。

問:可是很遺憾,必須把他們也攪進來。

答:我明白,我如實說就是了,我主要是覺得太丟人了。那天我到夢中遊時,沒看到大堂裏有蘇紅,我就想到了她有可能在幹什麼。我裝成縹客,問一個招待小姐蘇紅在不在,我說我們以前玩得挺好。那小姐見我不是找她而是跟她打聽蘇紅,就醋勁十足地說,人家蘇紅那麼漂亮個人,能混在咱們堆兒裏嗎,你要找她得去特包排隊了。聽她這麼一說我全明白了,蘇紅這回當上了高級妓女。你們肯定也知道特包是怎麼回事,一般搞色情服務的高檔酒店裏都預備一兩個帶衛生間影碟機和黃色光盤的好房間,供那些與酒店老板單獨打交道的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特殊客人用。這些客人不是隨便找個女人就行的,而是固定號下一個讓他格外喜歡的小姐,連續十天甚至一個月兩個月地用。酒店老板往往有求於這種有身份有地位的特殊客人,對他們特包的小姐,在特包期間,一方麵嚴加管束不準她們接別的客,一方麵給予很好的待遇。我不知道夢中遊也有特包,但找到十分隱蔽的特包房間也難不住我……我等的時間不算太長,就看到特包房間的門開了,我從走廊拐角衝過去,一把抓住了走在前邊的蘇紅……

問:你怎麼不講了?

答:再給我支煙吧……當時,當時我還什麼都沒對蘇紅說呢,就看到了走在蘇紅身後的人,而這個人,也已經驚訝地看到我了。

問:是李蘭蘭她爸?

答:是李蘭蘭她爸……丟人哪!照理說,這個時候,我已經被蘇紅給氣瘋了,不論我做出什麼過格的事來都該算是正常;而李蘭蘭她爸,則是驚慌失措和害怕恐懼到了極點,不論看到我做出怎樣的舉動來,他也隻能幹受著―甚至是我對他做出某種舉動。可是我,我真是一個窩囊廢呀,熊蛋包!膽小鬼!我天生的就應該讓人欺負,讓人羞辱!我一看到李蘭蘭她爸,立刻借了。我鬆開蘇紅,呆立在一旁。蘇紅捂著臉跑開了。李蘭蘭她爸靠在特包門上已經無地自容,大概很想像蘇紅那樣也抽身逃開,但又不敢。可就是這時候,我卻說話了,爸―我居然低三下四地管他叫聲爸。我討好地說,爸,我什麼也沒看著。我的話還沒說完,李蘭蘭她爸就已經又恢複了以前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唔,好吧,他習慣性地點了下頭,麵無表情地死盯著我,就好像是他剛剛抓住了我的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他又說,那套房子,你再住一段吧―他就在這個時候又提到了房子,提到了那個惟一還能讓我感到溫暖和安全的容身之地。天哪,你們知道我這時候說了什麼嗎?我他媽的,我隻配死呀!我說,爸,蘇紅是我女朋友,你要是喜歡她……

第六部分

時間:1998年7月24日

地點: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預審科

詢問人:馬駿生(預審科科長)

何先會(書記員)

吳琪(精神分析醫生)

被詢問人:泥茅

問:晃茅,你可以回家了。

答:回家?我?為什麼?你們應該起訴我了。

問:就金宵被殺一案,我們起訴的將是另一個人。

答:不,不是別人,沒有別人殺害金宵,隻有我。

問:對你妨礙公務的行為,我們不準備追究,但希望你以後不要再這麼幹了。

答:你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問:我的意思是,我們將對真正殺害金宵的凶手進行起訴。當然了,如果你肯於實事求地提供金宵被殺那天夜裏你的所見所聞,我們非常歡迎你能出庭作證。

答:不,是我殺了人,你們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問:順便告訴你一句,金宵死時嘴角沒流血,她的眼睛也一直睜著的。你的膽子真小,那麼喜歡金宵,眼見金宵遇害了卻不敢過去看她一眼。

答:不,你說的不對!不!是我殺了……

問:晃茅,你要是再胡鬧下去,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答:不客氣吧,我等著呢,反正是我殺的金宵,就是我!我告訴你們,你們要是不處理了我,我就要殺死所有的妹子,一個不剩……

問:好了晃茅,希望我們以後再見麵時,是你幫助我們解決電腦問題。而現在,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跟吳醫生去他那裏,並好好談談。

問:好了晃茅,跟馬科長何書記員說再見吧……

人 獅

康道寧

天國的來臨不是人眼能見的,沒有人能說,“天國在這兒”,“天國在那兒”,因為天國就在你們心裏。

基督 路加福音 十七 20—21

第一章

“不行,這事我不會替您幹。我勸您自己也別幹。我不是循規蹈矩的人,但是我善於權衡利弊。這事不值得。”我收起笑容,他舉著錢的手正湊過來。“不是錢的問題,對我不是,對你也不是。你今天幾點起的床?八點。你願意在天沒亮時就被喊起來,穿上黑乎乎的衣服,在寒風中排隊走向工地嗎?記著我的話,這不值得,別等到鐵柵欄冰著雙手才想起我說的。再見,新年好。”我拍著他肩膀送到屋門口,從窗戶看著他出了院門。

我看了下表,傅群該來了。

我打了個電話給律師,祝賀新年,他順便告訴我上次的辯護費收到了。電話剛放下就響了,是小程,問我把她的假放到初十行不行,“行,可是初五以後你每天得來一趟,替我看看,我可能得十五才回來。什麼,獎金?那叫壓歲錢,等我保完鏢回來吧。你馬上再跟那幾位說一聲,有幾個還不知道我出去呢。就傅群跟我去。”

放下電話,聽見外邊的鞭炮聲,我心裏鑽進股氣,溫乎乎的,發酸,又是一年過去,沒了,再也找不回來。七年了,我軟軟地坐著,目光落在堆在牆角的空酒瓶上,幹白酒瓶都挺好看.細長.商標紙上印著酒名:王朝。

有人說去右邊出現的那片樹林,要是聽了這個建議就好了,就不會遇上那條險道,要是我報名音樂周就好了,那個署假我就留在學校,不會去那兒7......石壁突出來的一條窄階,寬的地方能容人坐下,窄處隻夠踩上半個腳掌。窄階下邊是樹葉遮蔽不見底的山澗。我們摳住石縫,貼在岩壁上橫著移動腳步。掛在脖子上的相機皮套是空的,可我忘了,它一晃,像要飛離出去,我一聲輕叫,前邊的王朝聞聲掉下山去。

“他死了,因為你的緣故死了,你把他的特征移植到自己身上,這樣你就能欺騙自己,讓自己相信他還活著。”我聽著醫生的話。’

我從下邊抽屜裏拿出瓶沒開封的酒,找出啟子,鑽進軟木塞,然後壓下扳手,木塞滑出瓶口,每次幹這個,我都覺得那瓶啟子像個舞蹈家,在謙虛地垂下兩手謝幕。酒味不錯,剛進嘴的時候你會以為隻是股涼水,隨著變化,一種豐富的感覺從舌頭向四周散開,有時候我喜歡這裏邊的苦澀,有時候又需要那絲甜意,其實它的味道更多,不隻兩種,我不能一一分辨出來,隻好讓它們混在一起,給我一種說不出的觸動,幾年來,我的生活也是這樣說不出的,我常得喝上一杯。

閑著沒事,我拿出記錄隨手翻翻,這一年幹的事不少,沒幾件正經的。我又接了一個電話,老是這種盯女人梢的活兒,我推掉了。

據作者猜測:

一切井並有條,他取拿物品的動作利索準確,打開衣櫃,不用翻找便取出衣服。他把寫字台上的鏡子放在箱裏的幾件襯衫上。刀把上的塑料膠條開膠了,他拉開抽屜,撕過一段膠條補上。他穿好衣服,到大穿衣鏡前,整整領帶,臨出門前最後一次梳理頭發。有人敲門,他停住手,直到敲門聲又響,他蓋上行李箱,放到沙發後邊。他走過門廳,開門之前把眼睛貼到門鏡上看了看,他開門,但仍隔著防盜門,問:

“您找誰?”

“我是502的,來查表,這月該我們收水電費。”女鄰居說。

他用鑰匙打開防盜門,從懷裏掏出錢包。“給您,電費67個字,水2個字。”

女鄰居往本上記:“太好了,您事先查好表了。不,錢回頭再收。”

“您先收了吧,我得出去幾天。多給您4塊5,可能這月的電費還跟上月一樣。”

“行,多了等您回來退您,都像您這樣就好了。樓下那家可真夠氣人的,其實誰愛去幹這個,不是輪上誰是誰。”女鄰居用計算器算錢數。

他拖長一個有高低變化的“嗯”止住她,“對,輪上誰是誰。―零頭別找了。”

“別,我這兒有,行,打擾您了。我還得查6樓的去。您春節好。”

他:“春節好。”

他進來,關門,過去穿好大衣,把箱子拎出來,提在手裏,目光堅定地審視鏡子中的自己,然後出門,小心試試門是否撞好,鎖上防盜門,下樓,直奔火車站。

寒風讓人不太想出門,我摸不太透南邊的天氣,看昨天的天氣預報,到了那邊還不至於脫得就剩背心褲權。好在傅群人雖胖乎乎的,心卻細得連沙子都篩不過去,穿戴由他準備。

傅群拎著箱子在院門口催著,我在留言電話上說了幾句,鎖上門,又到房東屋裏跟吳大媽打了聲招呼。

“還沒截著?”我出了院,說。

傅群站在馬路邊,頭縮在大衣領子裏,初識的人總是先看見他的眼鏡,然後得有五六句話功夫才瞧見他的嘴,像魚,嘴角衝下,老是一張一張的。“誰像你非挑這日子出去。”

“趕上了狽,咱不也正錢緊。”

北邊過來輛“麵的”,我剛一伸手,傅群攔住稱:“你不說那位是個‘款’嗎?”

“噢,對了。”

等車的時候,我幾次回頭看院門牆上的“事務所”銅牌,老擔心出門不在的這幾天有什麼事。

“你後來打電話問他了沒有,幹嗎不坐飛機。”傅群還是覺得這位主顧有什麼圈套。

“見麵再問吧。”我生怕他的魚嘴張個沒完,打岔說,“他還帶一姑娘,估計不會。啊?還成吧,一會兒你自己看吧,火車上麵對麵你得看幾天呢,我估計車沒過保定之前你看不膩她―哎,空車,伸手。”

車到樓下,我讓司機按了幾下喇叭,那二位聽見聲下來了。跟頭次見時一樣,男的什麼也沒帶,女的手裏提著骨灰盒大小的化妝包。我的胃一顫,我沒想到盒子會被打開……我打開前門,讓姑娘坐前頭。男的剛要上車,讓我攔住,我示意傅群先上,這樣我倆一左一右正好把他夾中間,他感謝地幹幹一笑。都穿得挺厚,怪擠的。我心裏自責一句,忘了提醒他,別這麼招眼,尤其是那兩條寸把寬的金鏈子,替主人不出聲地喊:“我有錢。”這兩樣東西一個箍著男的手腕子,另一個勒得那姑娘脖子老是保持高傲的角度。

路上,我先介紹了一下傅群,隨後問車票買了沒有。

“買好了,四張軟臥。”

“軟臥,好買嗎?”

“你這就小看咱了,有錢什麼買不來,兄弟。”沒想到他還是個多話的人,我記得他去事務所時那副老練寡語的模樣。“等我再混壯點,還要買頤和園呢,柳亞子當年都住不進去,如今咱非得買下來不可。”

“對,到時候十七孔橋邊上的銅牛就是您家的了。”我沒讓這話出口,能忍住的時候我盡量不開玩笑。

“您貴姓?”我問。

“你這可是第三遍問了,兄弟。姓馬。”

“真對不起您,我記性不好。”我大概心裏有點膩歪他,不樂意他姓我這個姓。

“現在能說了吧,―昨天您說在電話裏沒法說。―幹嘛坐火車?衝您這款,以後凡是去頤和園的老百姓,您都可以告他們擅人民宅。怎麼不坐飛機?”

馬大款一點不氣,樂著說:“我一路上有業務,兄弟,有兩三處站上有人等著,到時候下車在站台上談幾分鍾。”

“哦,您這是學毛主席視察大江南北的陣勢。”

“對了,兄弟。”他一拍我大腿,“五百年出一個聖人,以前的聖人都是學問家,下一個你知道幹什麼的嗎?”

“大款?”

“有遠見,兄弟,你真行。”

“馬先生有氣魄,您讓我回到了童年。”

“怎麼了?”

“那時候我們年輕,分不清蝦和龍。”

連司機也笑了。那女的在前座一直不老實,東扭西扭老想把人的眼睛拽過去。現在借機轉過來,隔著鐵柵欄跟著嘻嘻笑。

“拿哥哥我開測是不是,沒關係,這樣一路上才不寂寞,保你笑得腸子都出來。”

我踏上踏板,火車起動的震蕩正好傳來。

站台上的喇叭催人上車。他的聲音太柔和了,我打斷他,“他的死和旅病沒有關係,他是為救我一把……,,

王朝父親的火車是下午的,他先來送我。站台上,他把兒子的鋼筆給我,回京的火車開動,老人被一群軍人擋住不見了,右手抖了一下,我沒在意,頭

還探出半個在窗外,又是一下,車站已經縮成幾座孤

單的小房子,我扶在桌上的右手跳了一下,我回頭看

看這隻手,它開始哆嗦,有幾秒鍾我漠然地看著,覺

得那是別人的手,眼看著抽搐擴展到肩膀。

上車時,那女的晃了一下,摔在我胸口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成心的。我媽常在擇菜時告誡我,搞對象可得當心,挑撿仔細了。我一邊想著我媽的話,一邊扶起靠在我身上的這棵洋白菜,同時把蹭在我臉上的一根頭發胡格下去。

傅群真是急性子,早跟老馬對著號鑽包廂裏了。馬老板拍拍屁股底下的鋪。“怎麼樣,還可以吧。”他一手摟住坐到他邊上的她,一手把煙扔過來。

我一屁股坐下去,盡管已注意到了床鋪的厚度,可還是對柔軟度估計不足,小小地吃了一驚。

城市在窗外向後退去,樹還禿著,沒有綠色,看上去什麼都黃亮黃亮的,有點刺眼。我沒讓自己躲,迎著光線。我沒覺得那一串閃光有什麼別扭,“你沒病,閃光誘導反應也是陰性。” 醫生看著腦電圖結果說。

“怎麼啦?”馬老板問。

“跟我說說,你又學會了什麼毛病。”醫生說。

“怕閃光,坐在車裏怕路邊的樹影。”

“你別再查了,你沒有癡病病。光著急沒有用,治不好你的病,你也別自己琢磨了,你對這種病知道的越少越好,免得再添毛病。你會把全世界的症狀都吸收了。”

我眨眨眼,掩飾道:“冒出這麼多樓來,變得真快,馬老板,這還有你的功勞呢。”

“我可沒幹正經事,就知道掙錢―小蔡,給咱叫點喝的去怎麼樣。”這是他第一次用她的姓,以前老是“嘿、哎”的,弄得我直在腦子裏翻騰百家姓。

“不過,我這幾年悟出點東西來,你說變化快,知道為什麼嘛?我覺得經濟就像幾頭驢拉的一大磨盤,要想讓磨盤轉得快,沒別的,每個驢屁股上掛一個蘿卜,讓這驢一個盯一個追這蘿卜。”

“那您是驢還是蘿卜?”

“驢呀。蘿卜是小蔡。”老馬接過傅群的萬寶路。正巧小蔡把飲料拎來了。“喝,喝―謝謝。”傅群一聲不響地伸過打火機,老馬趴在上邊點著煙。

傅群這小子就愛裝臉麵,一個月掙不了半個小康,一遇到場麵上的事老揣盒外煙,他還會安慰自己。“唁,不就是一籃子雞蛋錢嗎,隻當從車把上掉下來摔碎了。”而且,他把煙遞出去的時候那股坦然勁,讓誰也聽不見在他耳邊回響的雞蛋落地聲。平時,他嘴跟老太太似的不停,遇見生人就啞,讓不認識的人摸不清底細老懼他貳分。

我看看表,火車開了一刻鍾了,廁所門大概開了。打聲招呼我向車廂一頭走去,路上把鄰近的包廂掃了一遍,大過節的,車空著多一半,看來路上不會出岔子。門還鎖著,穿過車廂連接處我到硬臥車廂試試,我沒太注意嘩嘩啦啦掃地的列車員,他一邊嘀咕一邊罵,偶爾幾個高音擠進廁所,和火車的吮當聲混在一起。這聲音挺熟,我出來時特意看看他,正巧他抬臉。

“哎,華忠!”

“啊?”他扔下簸箕,“哦,亭子,我還當誰呢。”

“你不是在西直門嗎,怎麼上車上來了?”

他開門把我讓進他的休息室,裏邊比街上的電話亭大一點。“倒騰點東西,要不誰跑車呀。煙在那兒,你自己拿,我手髒。你這是去哪兒?”

“保趟鏢―怎麼著跟小燕的事?”

“五一結婚。”

“成了?不容易。”

“啊。我這不是趕緊準備弄點錢。一上車才知道,真不是人幹的活兒,你看,以前練健美出來的肉,快掉完了。”

“你能吃苦,要不是你,當初咱那買賣完得更快。”

“甭提了,甭提了,你要早聽我的現在還用幹這個。上一次當兩次當行,你不能一溜跟頭摔到死吧。我都獺得說你了,怎麼著,幹上這行以後沒讓人給蒙局子裏去吧,哪天搶銀行的找人,讓你給他當半天差,拉你到銀行門口,告訴你‘這是我們家旁門,有人來你告我一聲’,你準在門口牛了吧嘰的一戳,連警車上下來的人你也敢攔人家回去。”

我幹笑幾聲,聊起別的。

我跟華忠是打小的交情,彼此都了解。他跟我的大部分朋友一樣,特點是隻盯著腳下,一步一個腳印。我跟他說過這可是拉車的架式,可江山易改,他根本聽不進去。

一個掛車長牌的從門口路過,衝這邊說了聲:“怎麼回事,華忠,那簸箕扔那幹嘛哪?”

“唉好,車長,馬上弄,馬上弄。”他一疊聲應著,屁股卻沒動地方。

傅群的臉躲躲閃閃露了一下,然後就把胖身子塞在門口:

“我就是知道,滋溜一下就沒影兒了,準是跑到哪兒……”他打住話頭,把“扯淡”兩字用靈巧的胖舌頭推回肚裏。

我為他和華忠作了介紹,又是一番林則徐也沒轍的換煙儀式。

“怎麼,老馬說什麼了?”我問。

“你還等人說呀,吃人家捧祿不給人家練活,半路上非給你炒了魷魚。前邊就是石家莊了,到站他臉一沉,咱就得下去坐長途車回家。”傅群的眉毛和鼻子又往一塊湊合。我知道他準是自己一人兒陪著老馬沒話說,覺得別扭。

“走,走,我跟你們一塊過去看看,讓小於關照關照。”華忠起來隨我們順著過道到了軟臥。

“你剛才罵誰呢?”

“嗯?噢,也不知誰把那邊的廁所下水堵上了,一團布條子,粘了吧嘰還加了什麼膠,通都通不了。”

“對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馬爺,以後也許你用得著。”

“甭價,我巴結不起這大人物。要掙錢憑自己本事,―噢,這間啊,於子!―你好,坐著你的,―這於子哪去了?亭子按下鈴。哎,來了,於子,來來我跟你說,這是我們哥們兒,姓馬,馬亭,多照應點,這幾位全是跟他一塊的,都沒的說。就這麼著,我先回去,過會再過來。於子,交給你了啊。”

“放心吧,‘華姿’―不會,不會,馬哥,我真的不會抽。”

我把煙放回桌上,請小於進來坐,可小屋擠五個人實在不像話。這小於一看就是個訓練有素的樣,舉止應酬讓人舒服。

“有空上我那兒坐,飲料喝完了吧,等著,我再給您送幾份來。”

“馬社長可以呀,走到哪都有朋友。”馬老板說。

傅群的話又來了:“他就這樣,朋友交了一個軍,沒一個能幫上他忙的,到打仗的時候他一揮手,衝到山頂回頭一看就自己上來了,別人還在下邊拍巴掌呢。”

“你是不是嫌你幫我的忙太少了。沒關係,我這兩天頭老暈,正想吃倆人血饅頭。”

“多壞吧,您看,慈禧壞透了也就喝點人奶,他愣要喝我的血,拿咱老傅當奶媽兒使。”

晚上,該吃飯了。我去叫華忠,他不在他的小屋裏,找到下節車廂,我看見一個盲人摸索著要進廁所,我扶了他一把,拉著他的手摸門鎖,告訴他用法,盲人心靈,根本不用我幫什麼忙。他告訴我他的鋪很近,來回容易,不用麻煩我送他。盲人一再感謝,臨了還給我改了個名,叫雷鋒。

餐車裏人多,擠來擠去,我們稀裏胡塗吃完,撤了出來。幾片紅東西從外邊打在車窗上,是西紅柿.看來是前邊誰把剩飯扔出車被風刮回來的。風挺大,車廂裏可挺暖和。

車快進站了,馬老板說這站有生意要談,我們穿好大衣,等車一停就下到站台,車停十分鍾。還真有人在等著,衝這邊打著招呼就過來了。老馬一臉嚴肅,我們三人成品字形迎上去,他們握手,我和傅群站定,距他們兩三米遠,好讓耳根清靜。

老馬又像我初次見時,一副大人物派頭,好像隨時準備接加利的班。對方像在請求什麼,我懶得猜測,不過要是誰硬讓我猜的話,我準說是馬老板欠人家錢了,按照債權人是孫子的原理,馬老板此刻正好像個爺爺。

事情談完,車已開了,往回走時我控製著自己跟著老馬的步子,沒跑起來。傅群不爭氣,忍不住先跑上去了,拽著車欄杆直叫我。老馬依舊不慌不忙,不失身份,好像“吮吮”響著的火車隻是輛“麵的”,等著他招手。幸虧有於子,一直開著車門。

我掃見車廂上披掛的西紅柿和米飯粒,像一甩而就的抽象畫。

“蔡,我看見那邊車廂裏有一老外,你不過去逗兩句外語玩玩。你不老覺著你大學生跟我不上算嗎,過去聊聊,趕上個光棍大老板,你不就一生有靠,死得其所了嗎。”老馬大衣還沒脫就又不是人樣了。

小蔡白了他一眼,接著看雜誌。

“看什麼呢,喀,你還用看這個,谘詢他不就完了嗎,―馬社長,你事務所牆上好像寫著‘婚姻’什麼的吧,來來,我現在請你給看看我們小蔡跟我般不般配,她跟我是不是鐵心。”

小蔡真放下雜誌,等我說話。

我脫著大衣,沒理老馬。

“這行,他於這個拿手,開張幾年,淨是‘婚姻與家庭’,”傅群說,“你還不給蔡小姐測個字。”

我想瞪傅群一眼,他光顧說話,不往我這看。我出來上了趟廁所。

窗外黑夜裏的燈光像稀疏的星空,含著哀怨,沉默而又迫不急待地往同一個方向相互追趕而去。

“男人:”傅群的聲音,這家夥對姑娘總是那麼耐心。真討厭,非把人弄得一路上都不痛快。

“事業。”小蔡答得挺快。

“事業:”

“成就。”

“成就:”

“壕華。”

我沒想到盒子會被打開……外邊午後的太陽毒曬著,裏麵陰涼的要命,我隻覺得憋悶,可還不至於害怕,直到那個盒子被打開。我沒想到它會被打開,接過王朝父親的單據,工作人員放下雜誌,朝身後的一排架子走去,架子上是一個個木頭盒子,上著漆,色調沉重。我奇怪那人在這個地方這麼自在,能看得下雜誌,他托著一隻盒子回來,停了一下,抬起右腳蹭蹭左腿,可能剛有隻蚊子在他小腿上咬過。我事後想那是一道例行手續,可當時,我沒想到盒子會被打開。“看看,沒有問題吧。”我跑出去,胃像個被翻出來的衣袋。車廂空了一半,我跟小於說好,給小蔡在旁邊單開了間包

據凶手交待:硬臥車廂 夜I點55分

乘警從他的鋪旁巡邏過去,過了一會兒返回,走遠。他睜開眼,摸摸腰間,下了鋪。

我躺在那兒,一條路的中央,滿是泥濘,一片黑暗,人流從我身邊向前去,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站起來的,反正我起來了,和旁邊的人一個速度往前走,我不願走,別人也不願走,可是我們還是往前走,沒有,沒人在走,沒誰的腳在動,都陷在泥濘裏,隻是隨風飄擺,像草,腳下沒動,卻不由自主離那個地方越來越近,哭叫聲像暗啞的雷聲在人流中滾過,我也怕得厲害,路的盡頭有一個門,不像是門,隻是一個方框,沒有牆,沒有門框,隻是一個四方形,人群從這中間流過去,進去的人一瞬間就沒了,我怕的就是這個,我不想過去,腳陷住了,跑不了,肯定是地在移動,我想掙紮往回跑,人一進了那個框子就什麼都不見了,我不想被吞掉,不想消失得連個影子都沒有,我擰動沉重的兩腿……突然挺直,渾身一顫。

有一隻壁燈亮著,對麵的上鋪是傅群睡著的背影,車窗的簾沒拉上,窗外黑蒙蒙的,一本雜誌掉在老馬的床下,我看見自己的雙手壓在胸口,又做惡夢,還是那個方形的框子,它老在夢裏等著我,方框,想下去,方框是什麼,是盒子,骨灰盒,王朝的骨灰盒,還有呢,接著想那個方框,再想它是什麼?是死,誰都逃不過的死,再清楚不過了,那為什麼仍不停地夢見它,也許還不太清楚?有個東西無聲地拍了下窗玻璃,是一張白紙,又是一張閃了一下,飛過去了,不大,長方形的,方形,那個方框是方形的,連框子都沒有,隻是四條線。我看了下表,掀開毯子坐起來,撿起雜誌放桌上,關了老馬頭上的壁燈,摸著黑回來,車輪均勻的咪當聲蓋住了粼聲。我躺下蓋好,手放身體兩側,沒再做惡夢,又睡了三個鍾頭。

我琢磨了一下剛才的腳步聲,起來,輕聲打開門,側身出去。在車廂裏來回走了一趟,沒什麼動靜。大概剛才是誰對自己的約束力不信任,去騰空肚子的步子急了點。我看了下表,才五點,正要回去,於子過來了。

“小於,怎麼也不偷著睡會兒。”

“馬哥,硬臥那邊死一人,死廁所裏了,被人用刀捅的。”

我身子一冷,像是寒風衝破車窗,從黑沉沉的野地裏撲到我身上,“誰殺的?”

“不知道,他們正折騰呢,華忠也跟著轉磨呢。”

“是他那車廂的事?”

我回身打開門,拎上西裝,看見傅群被吵醒,衝他比劃了一下,示意他盯著這邊。

“馬哥你要過去?不行,門封了。”於子說。

“那你帶我去。”我話中沒了客氣。

“事情已經出 了,無可挽回,有什麼忌諱的

一記耳光,打在同學臉上,同宿舍的人愣了,我

說,“他不是因為嚇一跳,我再說一遍:王朝以為我

有危險,是想回身幫我一把。”

鑰匙是種類似鐵管的玩意,能咬住鎖孔裏三角型的舌頭。打開軟臥車廂的門,穿過過道,小於沒用他的鑰匙,敲了敲硬臥的門,聲小了點,被火車的囂聲淹沒了。他拍了兩下,華忠從他的小屋裏哈腰探出腦袋側臉看看,看來坐裏邊正抽煙呢。

他開了門,沒讓我進去,自己出來順手帶上門,看那勁有點提心吊膽的。

“怎麼了,華忠,用幫忙嗎?”我知道他祖上是旗人,侍候皇上慣了,把老實本分也遺傳給他了,從小就見不了大動靜。拿煙的手直哆嗦。

“沒事。嚇著了我了,看見地上有血點兒我都沒多想,一開廁所門……半個月內我是不敢上廁所了。”

“那下站我下車給你買個尿盆去。”小於打擦說。

“過我們那邊坐會定定神兒吧。”

他往裏嚎著煙,直擺手,剛想說話正讓煙嗆著,一邊咳嗽一邊說:

“不行……我得這兒……看著,讓我把門呢。你回去睡你的吧。”

“睡不著了,給我根煙。”

“我倒不是說那血裏咕歎的多害怕”,華忠把皺巴巴的煙盒遞過來,“是那眼睛,正瞪著我,就跟他是我殺的似的。”

“老田他們查著誰了沒有?”於子問。

“正查死的是誰呢,好像和一小孩一塊的。我估計殺人的是那邊車廂的,有把刀扔那邊門口了。”

“這事跟你有關係嗎?”我想問是不是算他的責任事故。

華忠上身往後閃,“你別嚇唬我啊,我頭皮那麻勁還沒過去呢,你這兒還往裏拽我。行,別說這個了,怪膩歪的。”

“我剛聽老田說是仇殺?”於子問。

“有張紙條,寫著報仇什麼的,塞在死人嘴裏。”

“人死哪兒了?”我問。

“那邊的廁所。”

“下水道堵了的那個?”

華忠抽著煙點點頭。

“你說刀子扔哪了?”

“十一號廂的門口。”

“噢,是預謀的”,我說,“凶手從北京上的車,可能就在你這車廂,你們該先查死者的來曆,沒準能和哪個旅客掛上鉤。”

華忠讓嘴上的煙熏得歪眯著一隻眼,把煙盒裏剩下的一根夾耳朵上,撕開煙盒,“有筆嗎,我記一下。”

我笑了,“幹嘛。”

於子也樂了,掏出筆。

華忠攤開煙盒,衝小於說,“他多少懂點,他舅舅是警察。―第一條是什麼來著?”

有個五大三粗的乘警在車廂裏露麵。“華忠。”

華忠沒聽見,正往煙盒上寫。

“老田叫你。”小於說。

華忠扭頭看見乘警,過去聽乘警說了什麼。華忠衝這邊喊了句:“於子,幫我把門鎖上。”他和乘警往車廂裏邊去了。

我回去又躺了會兒。慢慢地外邊的田野泛起灰色,不再黑沉沉的了。

該起來了。馬老板穿上衣服,手上灑上點喝剩下的礦泉水,張著巴掌把西裝上的折子擦平。傅群攔住食品車買了幾樣早點。

消息封鎖得挺嚴,直到華忠帶著倆乘警邁進門來找,之前挺長一段時間軟臥這邊沒人談論這事。

“亭子。”華忠一見我就縮脖傻笑著說,“真對不起你,別害怕,這是田警長,都是哥們兒。我剛才跟他冒了一句你。老田,這就是馬亭,幫得上幫不上忙我不知道啊。”

田警長屬五大三粗的類型,麵善,胸前掛著乘警牌,不知“警長”這銜兒是誰封的。握手的時候我還沒明白他們的來意。

“年輕有為,年輕有為。”田警長急茬,誇了我兩下,馬上說:“有證件嗎,兄弟,我看看。”

“把你那私人偵探的證件給老田看看。”華忠說。

“我就有身份證和名片。”

“你舅舅搞刑偵的?”老田看了眼名片,“你說查死者曆史是什麼意思?”

“別犯愣,老田向你請教來了。”

“嗯,開玩笑……”

老田粗手不耐煩地一揮,“別說沒用的,兄弟,腰裏綁雷管的亡命徒我都治服過,可這事我還頭次碰見,沒主意了。我現在急眼了,有心把整車廂人都扣到終點再說,可那還不炸了窩。我先聽聽你的,你有什麼主意,以前辦過這種事沒有?”

我瞪了華忠一眼,他幸災樂禍地又縮了下脖子。老馬肩膀撞了我一下:“上吧。”

“這是正事,人命關天。”我回頭甩一句給老馬。

“所以更不能袖手旁觀。”和田警長一塊的乘警說話像個秀才。

“對。你也別太高看自己”,華忠說,“老田不過是想多個幫手。”

“不知根知底的我也不敢讓他摻和,你跟華忠發小,又是民警家屬,你要是有空咱們就找個僻靜地方琢磨琢磨,人多心眼多,興許真能讓這事在車上就解決了。”

“有空。”老馬說,“我這邊給你停職留薪,有幾位老哥撐著你要真能撞著個死耗子,看見沒有,這條手鏈哥哥我送你了。”

“這鏈子多重?”我悶頭一問逗得人都樂了。

“走,這邊。華忠,你開一廂子。”警長招呼我跟他們進了間空的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