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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堵廁所是為了殺人的時候不被起夜的旅客撞見,堵上下水,華忠你氣得大叫一通,旅客都知道那邊的廁所不能用了。”

“行,分析的有理”,田警長搓了下手,“北京上來的,死的這個也是從北京上的車,你還能不能把範圍再縮小一點?”

我咽下麵包片,“得踏現場”,我看著老田。“線索太少,得看看現場。”

老田來回瞧了瞧華忠和那個年輕乘警,對我說話的時候語重心長的,“你有多大把握?”

“難說―不過,我能保證不破壞現場。”

他低頭狠力一拍手:“走。”

過道裏,老田在前邊走,歪著身子和我說話。

我問:“田警長,你和旅客說什麼了沒有?”

“還沒說,我正準備收集指紋,登記身份―宋,你還不快去,趁這兩站沒人下車,麻利點兒,快去辦吧。”

“弄哪車廂的?”小乘警問。

“兩車廂都弄,不就五十多號人嗎。別光指紋,整個手掌都要。―幸虧是過節,要平常滿滿當當得一百多位。”

“抓住了,抓住了。”

現場在車廂另一頭,騷動在乘客中水波一樣蕩過車廂,他們從鋪裏邊擠到過道盯著我們看,隨著我們的行進又讓開路,目光多盯在我身上,我歪頭一想,也難怪,就我一人穿便服,夾在幾個製服中間。

走到車廂盡端,田警長停住,用手一拍中鋪的鋪板。“這就是死者的鋪位,這小夥子和他是一起的。”

這是車廂的最後一個格子,死者的鋪是第二層,上鋪空著。小夥子十八九歲的樣子,坐在底鋪,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們,站起來又坐下,身上的皮夾克夠得上工人一年的工資。對麵的三張鋪空著兩張,底鋪坐著個矮個中年人,舉止木然,是個盲人,正用耳塞聽收音機,我記得昨晚曾在廁所門口扶過他一把。

“據這小夥子說,死者是他的鄰居大哥,就是不錯的哥們兒,對吧?”小夥子趕忙衝警長點頭。“天津人,去廣東那邊做生意。”

死者的鋪上除了火車配的鋪蓋,隻有一件灰呢大衣。

再往前幾步就是現場,我在看見屍體之前的幾秒鍾裏,先把小夥子的印象在腦子裏的檔案袋第一頁上印了一下,他的樣子不大對勁,他可以哭泣,犯呆,發愁,或者高興,唯獨不該不知所措。

這是新式車廂,有間播音室,再往前有道輕巧的門,後邊是盟洗間和廁所。有個乘務員把個髒枕頭當凳子,坐在窗下,守著現場。“再說一遍,兄弟,千萬別弄亂唆。”我點點頭,顯得沉默莊重。老田是夠實誠的,還沒怎麼著就答應我踏現場。他用三角鑰匙打開門,華忠撤到了後邊,我知道為什麼。

“留神腳底下。”我躲開老田指的地上的血點。

門推開,老田閃著身子讓我往裏看。“

別插話,聽我說。跟著我想,現在你回到了那個山崖,你正小心地蹭著步子,你前邊是那個同學,你叫了一聲,叫啊,叫。”我哼出口氣,聽醫生說下去。“好,他聽見了你的叫聲,嚇了一跳,他的手一抖,

指頭滑出石縫,”“不是”,“跟著我想!他下去了,就

這樣,他下去了,你怎麼想,如果是這樣,你怎麼

想?”“我想不出……我想,人不可能這樣死。”

死者躺在那兒,頭倚在牆角,正好朝著門,雙目炯炯無神,像遊走的靈魂丟下的留言條,寫著死前的恐懼與茫然。散開的瞳孔裏衝我發出控訴的目光,一張折疊的紙堵在他的嘴裏,好像是他正在吃的一塊薄餅。他嘴角半寸遠的臉上有塊閃亮的紅斑。

“是膠水味嗎?”我問。

“是,是,下水道冒上來的。”華忠說。

我活動活動手指,說:“我想看看那紙條。”

“我看過了,沒什麼重要的。好吧,戴上手套,給你。小心別撕了,―咬在牙縫裏呢。”老田遞給我團成團兒的手套,我不太擔心弄亂指紋,因為我不相信凶手會在紙上留下指紋。我戴上手套,一腳跨到死者腰邊,一手摟住他的脖子往起托,這樣他的臉就從牆角擠迫的狀態下微微抬起,收緊的下巴鬆開了。這時候一列火車錯車而過,車笛聲砸進來,有誰罵了一句。我夾住紙角,輕輕一抖,紙片脫離了黃色的牙齒,有那麼幾秒鍾,我和他在火車呼嘯聲中,相距半尺四目對視。

“你肯定沒全說出來,也許你忘了,在你頭腦深處,不然你的病早就好了。你一定要仔細想想,可能是件醜事,想一想都使你不好意思,其實,生活就是一連串醜事組成的。”

我在屍體腿間立起身,紙片折疊仔細,比我單相思時寫的情書折得還好一點。我打開它,朝向亮處:冤有根 債有主

“不用放回去吧,警長?在他嘴裏弄濕了更不好。”

“華忠,找個幹淨的食品袋來。”

華忠去了。

我兩個指頭拎著紙條,舉到眼前,又看了一遍這份因果報應論的東西:

冤有根 債有主

打印紙一類的質地挺括的高級紙,字由六個小紙塊粘成的,不像從報紙上剪的,看紙塊的顏色和字的大小,可能是把哪本書開了天窗。

“得用本雜誌夾好點,別壓得太緊。”遞給老田之前,我又看了一遍紙片。老田用指尖接過去,夾著一角,等華忠來。

回過頭來我又打量了一遍屍體,他的臉型瘦長,皮膚暗黑粗糙,可不是飽經風霜,是混混兒的臉色。大概是兩隻耳朵老想往一塊湊,他的鼻子和下巴很不爭氣地拉長了。這副相貌在這人活著時絕給不了我好感,奸詐、愚蠢、 自私。我湊過去看他臉上的紅斑,那是一個傷口,一層皮肉削去之後的傷口,留下一個肉坑,幾乎沒流血,這太不正常了,打了止血針也不至如此,除非凶手用了最好的針劑:時間。

他要是能再站起來,我準得仰著臉才能和他說話,他個子不小。

他光著腳,一雙高檔皮鞋放在腳邊靠牆的地方,鞋裏一對滿頭銀發長胡子的老人朝我隱隱地笑著。廁所裏燈太暗,我向老田要打火機,燃著,搬起死者的腳看了看,腳跟上有蹭在地上的泥印,這是我要找的泥,至於他的腳趾縫裏有沒有是他的事。他的腳很臭,我真同情他鞋裏的雙胞胎意大利老頭,整天挨熏還得裝出笑臉。

他身上沒穿外衣,一條與他晦臉臭腳相襯的筆挺褲子扔在岔開的腿上。我順著他的雙腿捏摸,動作很輕,門外有人笑了,我沒解釋,一直摸到他的胳肢窩。他沒癢得笑起來,死亡確實可怕,連搔癢的快感也剝奪了。我撥拉了下他的領子,看見一道細繩,拽它的時候費了點工夫,結實細巧的繩子上串了個小環,翡翠一類的東西,我見過不少人掛著這玩意兒,不知道幹什麼用的。

我又順著他的雙肩摸到手腕,‘在他左手這邊摸到了個硬東西,我拉起他的袖子,不出所料,一塊“永不磨”的手表,這類人都戴這種表。手表穩穩地走著,我感到了時間的壓力,快半個小時了,還沒發現有用的線索。我又燃著打火機,把他的手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他的手油膩細長,爪甲不齊,生命線很短。

華忠回來了,把塑料袋吹開,讓老田把紙片放進去。

“他的戒指沒了。”我說。

“什麼?”警長探進身子問。

“戒指。至少四個,左手三個,右手一個。”

“你們誰看見了?”

“沒有。”

“先問問和他一塊的天津小孩。”我說。我丟開死者的手,拎著他的褲子直起身。

“華忠,你看見他的時候褲子就扔在這兒嗎?”

“對,沒人動過。”老田說。華忠去找那小孩子。“是怪啊,怎麼把他衣服脫了,找什麼東西?還有上衣,包著刀子扔那邊了。”

褲子皮帶上別了個BP機,我按了幾下,沒存著號碼。褲兜裏有兩把串在一起的鑰匙和幾件爛玩意兒。我摸摸褲腿,什麼也沒有。

我搬起死者肩膀前沒有請示警長,免得他動腦筋。死者被我弄得坐起來,接著像向誰表示懊悔和敬意似的聾拉下腦袋。我扶著不讓他倒向一邊,在他的後背上找著,深色毛衣上看不出什麼,我連同他的內衣一起扯起來,哈著腰在他的整個後背上尋找,在腳骨下邊一道泉眼似的傷口,一大片血跡漫下去,還有兩處刀口在腰上,相距不到十厘米。

我用自信比任何一個護士都不差的耐心,替他弄好衣服,讓他躺回去,幾乎一絲不差地恢複原狀。

“警長,你說他的上衣……”

“在這兒,我給掛這兒了。”

我出來老田指指廁所門邊的掛鉤,那上麵掛著一件西服上裝,有一個口袋歪著,裏邊有兩個鐵家夥:藏刀和尖嘴鉗子。我先把別的兜翻了翻。內兜裏有兩個車鋪牌,身份證和一個錢包。我到廁所門口,對著身份證上的相片看看死者臉上有紅疤的地方。又翻翻錢包。左下兜裏是通訊錄和一副揉皺的撲克牌。另一個兜裏除了那兩個鐵家夥之外,還有盒火柴,我原以為應該是一個高級打火機,價值三百塊以上的。還有包三五煙,硬盒的,幹淨嶄新,我打開瞧了一眼,隻少了一根,正要放回去,我注意到一點,停住手。

“不行,不行,到軟臥洗吧。”是華忠回來了。

“怎麼回事?”老田問。

“旅客,手上留指紋弄的印泥,要洗手。―那小孩說是有四個戒指,‘那個’一直戴著。”華忠說的“那個”是指死者。

“你去”,警長命令過道裏的誰,“問問那車廂值班的,和發現刀子的旅客,問他們看見沒有。”

我在盟洗間過道的地板上找了兩圈。兩邊的門關著,夜裏這兒是個相當安靜的空間。我把礙事的人撥拉開,在盟洗盆下邊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上麵有踏過的腳印,但還能看出是煙盒外層透明包裝紙的頂蓋部分。我把透明紙和三五煙塞給華忠。“拚拚,看能不能對上。”

我猜田警長早就煩了,我發現的戒指印幫了我個小忙,他不想我是瞎忙乎了,而且我的臉色嚴肅認真,在場的人都高看我一眼。隻要你叼雪茄時沉著臉,別人就願意把你當成丘吉爾侍候。

我又在盟洗盆附近找了找。端詳著撿到的火柴棍,我問:“華忠,昨天你什麼時候掃過這兒?”

“夜裏11點來鍾吧,我老這鍾點擦地。”華忠把透明紙套在煙盒上,“嚴絲合縫,是這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