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權議)(3 / 3)

議曰:古人稱始禍者死,謂首亂先唱。彼奸雄不逞之輩,外托義兵以除逆節,內包荒悖因茲而起,皆勤王助順、用時取權者,廆之謂矣。

【注釋】

①索連、木津:二人均為晉末鮮卑族將領。

②慕容廆:晉末鮮卑族首領。其孫慕容廆於公元352年建立前燕國,追尊廆為武宣皇帝。

【譯文】

晉懷帝時,遼東太守龐本因私仇襲擊東夷校尉李臻。鮮卑族索連木津等人為李臻興起義兵,實際則是借機叛亂,隨後攻陷諸鎮。大單於慕容廆的長子慕容翰對慕容廆說:“我聽說請求諸侯幫助不如起兵勤王( 出兵救助王室叫做勤王)。自古以來有作為的君王,沒有不是依仗這一著成就事業的。現在索連、木津橫行跋扈,王室軍隊覆敗,蒼生塗炭,難道還有比這更慘的嗎?那些家夥外以討伐龐本為名,實際則是為亂的寇賊。遼東傾覆於賊手,使叛賊得便已經有兩周的時間了。中原兵亂,州中的軍隊屢屢敗北。仗義勤王,現在正是時候。單於應該於此時顯示九伐的威力,救王師於倒懸,宣布索連、木津的罪行,聯合義兵,誅滅叛賊。上可以興複遼東,下可以吞並索連、木津兩部的軍隊。忠義傳頌於晉朝,而私利則歸於我鮮卑國。這是我鮮卑騰飛昌盛的開端,最終可以自強於諸侯之林。”慕容廆很讚同慕容翰的建議。於是調集部隊征討索連、木津,擒斬二人,重立遼東郡。

【原文】

後秦秦王苻生殺害忠良①,秦人度於一時,如過百日。權翼乃說東海王堅曰②:“今主上昏虐,天下離心。有德者昌,無德受殃,天之道也。一旦有風塵之變,非君王而誰?神器業重,不可令他人取之。願君王行湯武之事,以從民心誌。”堅然之,引為謀主,遂廢生,立堅為秦王。

議曰:《傳》雲:“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仲虺曰③:“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乂。有夏昏德,民墜塗炭。惟王弗邇聲色,弗殖貨利。推亡固存,邦乃其昌。殖有禮,覆昏暴。欽崇天道,永保天命。”許芝曰:“《春秋傳》雲:周公何以不之魯?蓋以為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言聖人受命而王。”京房作《易傳》曰:“王者主之,惡者去之,弱者奪之。易姓改代,天命無常。人謀鬼謀,百姓與能。”由此觀之,苻堅自立而廢生,此聖人達節,以天下為度者也。

【注釋】

①後秦:當為前秦。

②權翼:苻堅的謀士。堅:即苻堅。前秦皇帝。

③仲虺(huī):商湯的大臣。

【譯文】

後秦王苻生殺害忠良之臣,秦國百姓度過一個時辰,如同一百天。權翼便向東海王苻堅建議說:“現在主上昏庸暴虐,百姓早已離心。有德的人昌盛,無德的人受殃,這是天道規律。王室政權一旦有風塵之變,天下不歸君王您,還能歸誰呢?帝王神器、帝王大業是非常貴重的,不能讓他人取得。希望您踐行商湯、周武革命的故事,以順從人民的心願。”苻堅深以為然,請權翼做自己的謀主。於是廢掉了苻生,擁立苻堅為秦王。

【原文】

宋孔熙先者,廣州刺史默之子也,有奸才,善占星氣,言:“江州分野出天子①,上當見弑於骨肉。”及大將軍彭城王義康幽於安城郡,熙先謂為其人也,遂說王詹事範曄曰②:“先君昔去廣州,朝謗紛紜,藉大將軍深相救解,得免艱危。曩受遺命,以死報德。今主上昏僻,殆天所棄。大將軍英斷聰敏,人神相屬,失職南垂,天下憤怨。今人情騷動,星文舛錯,時至則不可拒,此之謂乎?若順天人之心,收慕義之士,內連寵戚,外結英豪,潛圖構於表裏,疾雷奮於肘腋,然後誅除異義,嵩奉明聖,因人之望以號令天下,誰敢不從!小人維以七尺之軀,三寸之舌,立功立事而歸諸君子。丈人謂為何如?”曄甚愕然。

熙先重曰:“昔毛琢竭節③,不容於魏武;張溫畢議,見逐於孫權。彼二人者,國之信臣,時之俊義,豈疵瑕暴露,言行玷缺,然後至於禍哉?皆以廉直勁正困於邪枉,高行妙節不得久容。丈人之於本朝,不深於二主,人間雅譽有過於兩臣,讒夫側目為日久矣。比肩競逐,庸可遂乎!殷鐵一言而劉班碎首,彭城斥逐,徐童見疑,彼豈父母之仇,萬代之怨?尋戈拔棘,自幼而然,所爭不過榮名、勢利、先後之間耳。及其末也,唯恐陷之不深,發之不早。戮及百口,猶曰不厭。是豈書籍遠事可為寒心悼懼者也!今建大勳,奉賢哲,圖難於易,以安易危,比之泰山而去累孵,何苦不就?且崇樹聖明,至德也;身享宰相,大業也;授命幽居,鴻名也;比跡伊、周,美號也。若夫至德、大業、鴻名、美號,三王五伯所以覆軍殺將而爭之也。一朝包括不亦可乎?又有邇於此者,愚則未敢道。”曄曰:“何謂?”熙先曰:“丈人奕葉清華而不得連姻帝室④,國家作禽獸相處,丈人曾未恥之?”曄門無內行,故熙先以此為激。曄默然,自是情好遂密,陰謀構矣。熙先專為謀主,事露皆伏誅。裴子野曰:“夫有逸群之才,必思衝天之舉。據蓋俗之量,則暗常均之下。其能導之以道,將之以禮,作而不失於義,行而無犯於禮,殆難為乎!若曄等忸誌而貪權,矜才以徇逆,天方無釁,以欲幹時。及罪暴刑行,父子相哭,累葉風素,一朝而殞。所謂智能翻為亡身之具。心逆而險,此之謂乎?”

【注釋】

①江州:戰國時秦置縣。治所在今重慶市嘉陵江北岸。三國蜀漢時移治南岸。

②範曄:南朝宋史學家。字蔚宗,順陽(今河南淅川)人。曾任尚書吏部郎、宣城太守,後遷左衛將軍、太子詹事,掌管禁旅,參與機要。因孔熙先等謀迎立彭城王劉義康一案牽涉,被殺。著有《後漢書》。

③毛琢:東漢末曹操的部屬。

④奕葉:即世世代代。奕,重、累。葉,世。

【譯文】

南朝宋孔熙先是廣州刺史孔默之的兒子,有奸邪之才,善長占卜星象吉凶。他曾聲稱以江州(治所在柴桑縣,即今江西九江市南)為分野,當出天子,當今皇上必定被自己的骨肉同胞所殺。當大將軍彭城王劉義康被幽囚在安城郡時,孔熙先說此人正是殺當今皇上的人。於是便向彭城王詹事範曄說:“先父從前離開廣州時,朝內誹謗之辭紛紛,全憑大將軍(劉義康)鼎力救援開脫,才得以走出危難的處境。我曾受父親遺命,要以死來報答大將軍的恩德。現在皇上昏庸邪僻,大概是上天要拋棄他。大將軍英明果斷,聰慧敏捷,百姓神靈都冀予厚望。現在卻被解職囚禁在南方,引起天下人民的憤怨。現在人情騷動不安,星文也出現異常。時勢必然,難以抗拒,所說的正是現在的形勢吧?如果順應天命人心,招攬仗義之士,朝內連結受寵的外戚,朝外連結英雄豪傑,事業的宏圖在內外秘密醞釀成熟,迅雷從肘腋爆發,然後誅除不義之人,崇奉聖明的君主,順應人民的願望,號令天下,誰敢不服從!我願奉獻七尺身軀,三寸不爛之舌,事業的功勞歸於君子。您認為這樣行嗎?”範曄大為吃驚。

孔熙先又說:“毛琢竭盡臣節,仍不為魏武帝曹操所容;張溫諫議剛結束,就被吳王孫權所驅逐。這兩個人都是國家的忠信之臣,當時的俊傑才士。難道是因為缺點暴露、言行有失,然後才遭致災禍的嗎?恰恰相反:是因他們廉潔正直而被邪枉的人所陷害;他們的高尚行為和節操不能被長期容忍。大人您在本朝的恩遇,比不上曹操對毛琢、孫權對張溫更深厚;而您在人們中間的聲譽卻有過於毛、張二臣,讒夫為之側目,為時已經很久了。他們競相向主上進您的讒言,您怎麼能夠隨心如意呢?最近因為殷鐵一句話,劉班人頭落地,彭城王被貶斥驅逐,徐童被懷疑。他們之間難道是因為父母有仇、世代有怨、所以舞槍弄棒、從幼年開始就是宿敵嗎?他們所爭的不過是名利權勢、誰先誰後的地位而已。到後來,唯恐對方陷得不深、事發得不早、殺戮對方百口,仍然不解心頭之恨。這難道是史籍所記載的非常遙遠的事情嗎?想起來就令人不寒而栗。現在要建立功勳,奉迎賢哲,化危難為平易,用安寧替代危險,好比去累卵之危而就泰山之安,為什麼不朝著這個方向去做呢?況且,崇敬樹立聖明的君王,是最大的德行;身享卿相之位,是偉大的功業;授命給幽居的賢人,將贏得崇高的名譽;效法伊尹周公的事跡,將贏得優美的稱號。像偉大的德行、偉大的功業、崇高的名譽和優美的稱號,正是三王五霸不惜覆軍殺將所追求的事業。而您一朝之內卻能包攬四項聖人所追求的事業,這不是很值得去做的事情嗎?還有比這更近的事情,我未敢出口。”範曄問:“什麼事情?”孔熙先說:“先生神姿英俊、清正華貴,卻不能同帝室連姻,國家把您作為禽獸來看待,您也不感到羞恥。”範曄家族不曾有人入宮廷,所以熙先故意拿此事激勵他。範曄默然不語。從此以後,兩人感情很好。於是開始密謀策劃,孔熙先做謀主。後因機密泄露,均被誅殺。

【原文】

周大將軍郭榮奉使詣隋高祖,高祖楊堅時為定州。高祖謂榮曰:“吾雅尚山水,不好纓紱①,過藉時來,遂叨名位。願以時歸第,以保餘年,何如?”榮對曰:“今主上無道,人懷危懼,天命不常,能者代有。明公德高西伯②,望極國華,方據六合,以慰黎庶,反效童兒女子投坑落阱之言耶!”高祖大驚曰:“勿妄言,族矣。”及高祖作相,笑謂榮曰:“前言果中。”後竟代周室。

議曰:昔武王至殷,將戰,紂之卒甚盛。武王懼曰:“夫天下以紂為大,以周為細;以紂為眾,以周為寡;以周為弱,以紂為強;以周為危,以紂為安;以周為諸侯,以紂為天子。以此五短,擊彼五長,其可以濟功成事乎?”太公曰:“王無恐且懼。所謂大者,盡得天下之人;所謂眾者,盡得天下之眾;所謂強者,盡用天下之力;所謂安者,能得天下之欲;所謂天子者,天下相愛如父如子,此之謂天子。今日之為天下除殘去賊也。周雖細,曾殘賊一人,不當乎?”武王大喜,曰:“何謂殘賊?”太公曰:“收天下珠玉、美女、金銀、彩帛,藏之不休,此謂殘也;收暴虐之吏,殺無罪之人,非以法度,此謂賊也。”由此言之,苟為殘賊之行,雖大,亡也。故知王者之勢,不在眾寡。有自來矣。

【注釋】

①纓紱(fú):纓,係在頷下的帽帶。紱,係印的絲帶。這裏比喻華美的飾物。

②西伯:即周文王。

【譯文】

北周大將軍郭榮奉使來見隋高祖楊堅(此時楊堅在定州任職),楊堅對郭榮說:“我喜好山水,而對做官不感興趣。以前不過借助好的財運,才有了今日的名位。我很希望以侯爵還歸鄉裏,以渡餘年,您看怎樣?”郭榮說:“現在皇上昏庸無道,人人自危。天命無常,有能力的人取而代之。明公您德行高於西伯文王,威望超過國中精華,正可據有天下,以撫慰廣大百姓,怎麼倒效法幼兒女子,盡說些沒有大誌向的話呢?”楊堅大驚失色說:“切莫胡說,要誅滅九族的。”楊堅作了北周宰相時,笑著對郭榮說:“從前果然讓您說中了。”後來楊堅取代周室,做了皇帝。

【原文】

隋高祖崩,葬於太陵。初疾也,璽書征漢王諒①。諒時鎮並州。諒聞高祖崩,流言楊素篡位②,大懼,以為詐也。發兵自守,陰謀為亂,南襲蒲州,取之。諒初反也,王頗說諒曰:“王之將吏、家屬盡在關西,若用此等,即宜長驅深入,直據京師,所謂疾雷不及掩耳。若但欲割據舊齊之地,宜用東人。”諒不從其言,故敗也。司兵參軍裴文安說諒曰:“兵以拙速,不聞巧遲。今梓宮尚在仁壽,比其征兵東進,動移旬朔。若驍勇萬騎,卷甲宵征,直指長安,不盈十日,不逞之徒擢授高位,付以心膂,共守京城,則山東府縣非彼之有。然後大王鼓行而西,聲勢一接,天下可指麾而定也。”諒不從,乃親率大軍屯於並、介之間③。上聞之大懼,召賀若弼議之④。弼曰:“漢王,先帝之子,陛下之弟。居連率之重⑤,總方嶽之任,聲名震響,為天下所服,其舉事畢矣。然而進取之策有三:長驅入關,直據京師,西拒六軍,東收山東,上策也,如是,則天下未可量;頓大軍於蒲州,使五千騎閉潼關,複齊舊境,據而都之,中策也,如是,以力爭;議曰:齊舊境,謂北齊時境土也,非今青州之齊也。若親居太原,徒遣其將來,下策也,如是,成擒耳。”上曰:“公試為聯籌之,計將何出?”弼曰:“蕭摩訶,亡國之將,不可與圖大事。裴文安,少年雖賢,不被任用。餘皆群小,顧戀妻孥,苟求自安,不能遠涉。必遣軍來攻蒲州,親居太原,為之窟穴。臣以為必出下策。”果如弼所籌。乃以楊素為將,破之。議曰:初,漢王陰謀為亂,聲言討素。司馬皇甫誕諫曰:“大隋據有天下二十餘載,兆庶乂安,難以搖動,一矣;萬姓厭亂,人思安樂,雖舜、禹更生,其望未從,二矣;太子聰明神武,名應圖讖,素曾不得捧轂,庸敢生心?三矣;方今諸侯王列守州郡,表裏相製,勢不可舉,四矣。以茲四固,鎮臨天下,得興禍亂,未之前聞也。”漢王不從,故敗。由此觀之,天下無思亂之心、土崩之釁,雖有吳、楚之眾,猶不能成,而況於幺麽乎?故先王貊其德音,勤恤民隱者,蓋為是也。

【注釋】

①漢王諒:即楊諒。隋文帝楊堅第五子,封漢王。太子楊勇被廢,他憤憤不平。煬帝即位,他起兵反叛,為楊素所敗,廢為庶人。

②楊素:隋朝大臣。官拜司徒,楚國公。

③並、介:即並州、介休。

④賀若弼:隋初大將。字輔伯。

⑤連率:連,周代王畿千裏以外的行政區劃名。十國為連,連有帥。率,通“帥”。這裏指地方長官。

【譯文】

隋高祖死後,埋葬在太陵。當初患病時,曾以璽書征詔漢王楊諒。楊諒聽到高祖駕崩的消息後,便到處傳言楊素圖謀篡位,目的在於製造恐怖氣氛,發兵自守,陰謀為亂。並南襲蒲州,並占領了蒲州。司馬參軍裴文安向楊諒說:“用兵的法則,指揮雖拙,但可以速度取勝,不曾聽說指揮工巧而曠日持久、速度遲緩的現象。現在皇上的靈柩還在仁壽宮,等朝廷征兵東進,至少也需十天半月。我如果以萬騎驍勇,卷甲夜行,直指長安,則不需十天。對於不得誌的人授以高官,委以重任,共守京城,這樣,京城以東的府縣就不歸朝廷所有了。然後大王鼓行西進,東西聲勢相連接呼應,天下就可以傳檄而定了。”楊諒未采納裴文安的建議。於是親率大軍屯兵於並州(治所在今太原市)、介州(今山西介休)之間。皇上聽到楊亮起兵的消息後,十分恐懼,急忙召賀若弼商議對策。賀若弼說:“漢王是先帝的兒子,陛下的弟弟。他所據有的領地跨州連郡,並率有一方兵馬,其聲名震天下,為天下所敬服。他舉事的條件都已經具備。不過,他進兵的策略不外三種:長驅入關,直接占領京師,西抗拒六軍,東取山東,此為上策,他果真采取這一策略,天下的歸屬尚難預料;將大軍駐於蒲州(治所在今山西永濟縣西南蒲州鎮),派五千騎兵封閉潼關,收複北齊舊境,並於此建都,此為中策,如果這樣,雙方則需力爭,方可決定勝負;如果他自己留居太原,隻派他的部將前來,此為下策,這樣必被我生擒。”皇上問:“請您為我再分析一下,楊諒會采取哪一種策略呢?”賀若弼說:“蕭摩訶是亡國之將,不可與他共圖大事;裴文安年資較淺,雖然賢能,但卻不被重用;其他群小之輩,顧戀妻室兒女,苟求一時之安,不願遠征。所以楊諒必定派軍來進攻蒲州,自己親居太原,穩固巢穴。所以我認為楊諒必定用下策。”事實果如賀若弼所料,皇上以楊素為將,粉碎了楊諒的叛亂。

【原文】

隋煬帝親禦六軍伐高麗①,禮部尚書楚國公楊玄感據黎陽反②。李密說玄感曰③:“天子遠征遼左④,地去幽州⑤,懸隔千裏,南有巨海之限,北有胡戎之患,中間一道,路極限危。今公擁兵,出其不意,長驅入薊,直扼其喉。前有高麗,退無歸路,不過旬日,資糧必盡,舉麾一召,其眾自降,不戰而克,計之上也;一本雲今車駕在遼東,未聞斯舉。分萬餘人電發,捍臨渝關,絕其歸路,不經一月,倉廩必竭。東拒大敵,西迫我師,進無所依,退無所據,百萬之眾,可使為魚。此不戰而屈人,上策也。關中四塞,天府之國,有衛文升⑥,不足為意。今若率眾而入長安,天子雖還,失其襟帶,據險臨之,故當必克,萬全之策,計之中也;一本雲:自上臨,天下胥怨。明公,上將之子,恩被黎元。長馳入關,中策也。若隨近逐便,先向東都,頓兵堅城之下,勝負俱未可知,此計之下也。”一本雲:樊子蓋不達大體,奸謀雄斷,據全周之地,恃甲兵之強,召之則不來,攻之則不陷。頓兵牢城之下,外無同心之師。攻洛陽,此下策也。玄感利洛陽寶貨,曰:“公之下策,我之上策也。”遂圍之。玄感失利,宵潰,王師追斬之。議曰:玄感之反也,太白人南鬥,諺曰:“太白入南鬥,天子下殿走。”由是天下持兩端。故《三略》曰:“放言過之。”裴子野曰:“夫左道怪民,幻挾罔誕,足以動眾,而未足以濟功。”今以諺觀之,左道可以動眾者,信矣!故王者禁焉。李密乃亡,歸翟讓⑦。議曰:太公稱:“利天下者取天下,安天下者有天下,愛天下者久天下,仁天下者化天下。”《呂氏春秋》曰:“庖人調和而不敢食,故可以為庖人矣。若使庖人調和而食之,則不可為庖矣。霸王之君亦然。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故可以為霸王;若使霸王之君誅暴而私之,則亦不可為霸王矣。由是觀之,夫與之為取政之寶也。今玄感利洛陽寶貨,安得霸王之事哉。”

【注釋】

①高麗:即高麗國。朝鮮封建王朝。公元37年王建創立。

②黎陽:古地名。在今河南浚縣。

③李密:隋末瓦崗起義軍領袖。

④遼左:泛指遼河以東地區。

⑤幽州:漢武帝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隋唐時轄境相當於今北京市及所轄通縣、房山、大興及天津武清、河北永清、安次等縣。

⑥衛文升:隋朝大臣。曾任刑部尚書、京兆內史等職。

⑦翟讓:隋末農民起義軍瓦崗軍首領。

【譯文】

隋煬帝禦駕親征,統率六軍,東伐高麗。禮部尚書、楚國公楊玄感據黎陽(治所在今河南浚縣東北)起兵反隋。李密向楊玄感建議說:“天子遠征遼東,其地距幽州遠隔千裏,南有大海相隔,北有胡戎侵掠的憂患,中間一條道路,其形勢按常理分析,必定艱險不便。現在如果率兵出其不意,長驅入薊(今北京),直接扼製官軍咽喉。官軍前有高麗,退無歸路,旬月之間,糧草用盡。這時您旗幟一招,官軍士卒必定自願投降。不戰而克,此為上計;關中地區四麵有要塞為屏障,土地肥沃,為天府之國,雖有衛文升守禦,但不足為意。現在如果率眾西入長安,天子即使還師,也如同失去了襟帶,我憑借險要,抗拒官軍,就一定能消滅它,此為中計;如果圖近就便,先攻取東都洛陽,屯兵於堅城之下,勝負難以預料,此為下計。”楊玄感貪圖洛陽珠寶財貨,說:“您說的下策,我恰恰認為是上策。”於是下令圍攻洛陽,失利,趁夜逃遁,官軍乘勝追擊,擒斬楊玄感。李密於是逃跑,投奔翟讓。

【原文】

隋煬帝初猜忌唐高祖①,知之,常懷危懼。唐公為太原留守,煬帝自遼東還,征唐公。詣行在所,遇患不瘳,未得時謁。唐公外甥王氏充選後宮,煬帝問曰:“汝舅來何遲?”甥以實對,帝曰:“可得死否?”高祖知之,每懷危懼也。為太原留守,以討擊不利,恐為煬帝所遣,甚憂之。時太宗從在軍中②,知隋將亡,潛圖義舉以安天下,乃進曰:“大人何憂之甚也?當今主上無道,百姓愁怨,城門之外皆已為賊。獨守小節,必且旦暮死亡。若起義兵,實當人欲。且晉陽用武之地,足食足兵,大人居之,此乃天授,正可因機轉禍,以就功業。既天與不取,憂之何益?”高祖大驚,深拒之。太宗趨而出,明日複進說曰:“此為萬全之策,以救滅族之事。今王綱弛紊,盜賊逼天下,大人受命討捕,其可盡乎?賊既不盡,自當獲罪。且又世傳李氏姓膺圖讖③,李金才位望隆貴④,一朝族滅。大人既能平賊,即又功當不賞,以此求活,其可得乎?”高祖意少解,曰:“我一夜思量,汝言大有道理。今日破家滅身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於是定計,乃命太宗與晉陽令劉文靜,及門下客長孫順德、劉弘基等募兵。旬日之間,眾且一萬。斬留守副王威、高君雅,以其詭請高祖,祈雨於晉祠,將為不利故也。用裴寂計,準伊尹放太甲⑤、霍光廢昌邑故事⑥,尊煬帝為太上皇,立代王侑以安隋室,傳檄諸郡以彰義舉。秋七月,以精甲三萬,西圖關中。高祖仗白旗誓眾於太原之野,引師即路,遂亡隋族,造我區夏。晉陽令劉文靜嚐窺觀太宗,謂裴寂曰:“非常人也。大度類於漢高,神武同於魏帝。年雖少,乃天縱也。”後文靜為李密親戚,被禁。太宗陰有異誌,入禁所看之。文靜大喜,亦覺太宗有非常之意,因歎曰:“天下大亂,非有湯武、高、光之才,不能定也。”太宗知其意,報曰:“卿安知無?但恐常人不能別耳。”文靜起忭曰⑦:“久知郎君乃潛 龍也。今時事如此,正是騰躍之秋。素稟膺錄之資,仍懷撥亂之道,此乃生人有息肩之望,文靜知攀附之所。”太宗喜曰:“計將安出?”文靜對曰:“今李密長圍洛邑,主上流播淮南。大賊連州郡,小盜阻山澤者,以千萬數。但須真主馭駕用之,誠能應天順人,舉旗大呼,則四海不足定也。今並州百姓,避盜賊者,皆入此城。文靜為令數年,知其豪傑,一朝嘯集,立地可數萬人。尊公所領之兵複且數萬,一言出口,誰敢不從?乘虛入關,號令天下,不盈半歲,帝業可成。”太宗笑曰:“卿言善,合人意。”於是部署賓客,陰圖起義。高祖乃命文靜詐為煬帝敕,發太原、雁門、馬邑數郡人五十以上、二十以下悉為兵,以歲暮集涿郡。由是人情大擾,思亂者益眾。又令文靜與裴寂詐作符錄,出官監庫物,以供留守資用。因募兵集眾而起,改旗幟以彰義舉。又令文靜連突厥。突厥始畢曰:“唐公舉義,欲何為也?”文靜曰:“文皇帝廢塚嫡,傳位後主,因致斯禍亂。唐公,國之懿戚,不忍坐觀成敗,欲廢不當立者,願與可汗兵馬同入京師。人眾、土地入唐公,財帛、金寶入突厥。”始畢大悅,即遣兵隨文靜而至,兵威益盛矣。

【注釋】

①唐高祖:即李淵。唐朝皇帝。公元618~626年在位。

②太宗:即唐太宗李世民。李淵次子。公元627~649年在位。

③圖讖:是巫師或方士製作的一種隱語或預言。

④李金才:隋末貴族。

⑤伊尹放太甲:傳說太甲即位商王以後怠於政事,被伊尹放逐,三年後又迎他複位。

⑥霍光廢昌邑:漢昭帝死後,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等迎立昌邑王劉賀為帝,不久廢,又迎立宣帝。

⑦忭(biàn):高興。

【譯文】

隋煬帝開始猜忌唐高祖李淵,李淵知道這一情況後,常感憂懼。在做太原留守時,因征討叛軍不利,害怕受到隋煬帝的譴責,更加焦慮不安。這時太宗李世民隨從軍中,他預見隋朝行將滅亡,暗中策劃起義,以安定天下。於是向李淵進言說:“您為什麼這樣憂愁呢?現在主上昏庸無道,老百姓愁苦怨恨,城門之外,都成了反隋的叛賊。如果此時仍然固守小節,早晚必定死亡。如果舉起義兵,正順應了人民的欲望。況且,晉陽本是用武之地,兵廣糧足,您現在據有此地,正是上天授予的。正可借機轉禍為功,成就大業。上天已經授予了機會,而不去奪取,憂愁又有什麼用呢?”李淵聽後大驚,怪決拒絕了他。李世民恭敬退出。第二天,李世民又向李淵說:“我昨天所說的正是萬全的策略,可以挽救我滅族的災難。現在王朝綱紀廢弛紊亂,盜賊遍天下。您受命討捕盜賊,能夠把他們討滅淨盡嗎?既然不能把反賊全部討滅,當然要獲罪於朝廷,況且世上紛紛傳言李氏秉應帝王圖籙。李金才可謂地位高、威望隆,一朝之間,滿族誅滅。大人即使討滅了叛賊,則又有了無以封賞的功勞,在這種情況下要尋求活命,能辦到嗎?”高祖李淵情緒稍有緩解,說:“你講的話我考慮了一夜,覺著很有道理。今日破家滅身,是因為你;化家為國也是因為你。”於是決定反隋。於是命李世民和晉陽令劉文靜及門下食客長孫順德、劉弘基等人招募兵馬,旬日之中,得兵一萬人。殺太原副留守王威、高雅,借口是他二人詐請李淵到晉祠祈雨,圖謀加害李淵。又采用裴寂計策,效仿伊尹放逐商王太甲,霍光廢昌邑王的故事,尊隋煬帝為太上皇,另立代王楊侑為皇帝,以暫時穩住隋王室。傳檄文至諸郡,以宣揚義舉。大業十三年秋七月,李淵以精兵三萬,西進關中。李淵手杖白旗,在太原郊外誓師,接著舉兵而進,於是滅亡了隋朝,建立了大唐。

【原文】

由此觀之,是知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所以王者必通三統①,明天命所受者博,非獨一姓也。昔孔子論《詩》,至於“殷士膚敏,裸將於京”,喟然歎曰:“富貴無常,不如是,王公其何以誡慎,民萌其何以勸勉!”《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故知懼而思誡,乃有國之福者矣。

【注釋】

①三統:本指夏、商、周三代的正朔。夏朝以正月為歲首,稱為人統;商朝以十二月為歲首,稱為地統;周朝以十一月為歲首,稱為天統。這裏借三統的更替變化比喻王朝的興衰更迭。

【譯文】

由此看來,就可以知道,天下,並不是某一個人的天下,是天下人共同的天下。所以做君王的必須通曉三統,懂得可以受天命的人很多,並不是隻有某一個姓氏才有這種權利。從前,孔子談論《詩》時,當讀到“殷人美好敏捷,在周朝京都舉行祭祀”時,喟然長歎道:“富貴不是恒常不變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將用什麼來誡慎王公,用什麼來勸勉百姓呢”?《易》說:“安不忘危,存不忘亡。”隻有這樣,才能保證自身的安全,從而也保住國家政權。所以懂得以前人的教訓為誡,才是做君王的幸福的源泉。

時宜第二十一

【原文】

夫事有趨同而勢異者,非事詭也,時之變耳。何以明其然耶?昔秦末,陳涉起蘄,兵至陳。陳豪傑說涉曰:“將軍披堅執銳,帥士卒以誅暴秦,複立楚社稷,功德宜為王。”陳涉問陳餘、張耳兩人,兩人對曰:“將軍嗔目張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為天下除殘賊。今始至陳而王之,示天下以私。願將軍無王,急引兵而進,遣人立六國後①,自為樹黨。如此野無交兵,誅暴秦、據鹹陽,以令諸侯,則帝業成矣。今獨王陳,恐天下解也!”

【注釋】

①六國後:即齊、楚、燕、韓、趙、魏六國貴族之後代。

【譯文】

事情往往有目標相同、方法相同,但造成的結果卻截然不同的情況。這並不是因為方法本身有什麼問題,而是時勢不同造成的。秦朝末年,陳涉在蘄起兵反秦,進軍到陳時,當地的豪傑向陳涉建議說:“將軍披堅執銳,率領士卒誅滅殘暴的秦朝,恢複楚國的社稷,如此功德,應該稱王。”陳涉以此征求張耳、陳餘兩人的意見,兩人說:“怒目張膽,出生入死,不顧個人安危,為天下除殘暴的賊首,現在剛進至陳地,就匆匆稱王,把自己的私心昭然袒示給天下的人民。希望將軍暫時不要稱王,迅速引兵西進,派人複立六國諸侯的後代,令其自己樹集黨羽,這樣我就可以野無交兵,減輕前進的阻力,誅滅殘暴的秦朝,占據鹹陽,號令諸侯,這樣就可以成就帝王之業了。僅在陳地稱王,恐怕天下義軍會從此解體。”

【原文】

及楚、漢時,酈食其為漢謀撓楚權,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①。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②。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亡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複立六國後,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德,莫不向風慕義,願為臣妾。德義以行,陛下南麵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張良曰:“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良因發八難,其略曰:“昔者,湯伐桀,封其後於杞者,度能製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製項籍之死命乎?其不可一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③,釋箕子之囚,封比幹之墓。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褒賢者之閭乎?其不可二也;發巨橋之粟,散鹿台之財,以賑貧民。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其不可三也;殷事已畢,偃草為軒,倒載幹戈,示天下不複用武。今陛下能偃武修文,不複用兵乎?其不可四也;放馬華山之陽,示無所為。今陛下能放馬不複用乎?其不可五也;休牛桃林之野,示天下不複輸積。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六也;且天下遊士,離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者,日夜望咫尺之地。今複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餘無複立者,天下遊士各歸事其主,從親戚,反故舊,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七也;且楚惟無強,六國去者複撓而從之,惟當使楚無強,強則六國從之也。陛下安得而臣之哉?其不可八也。誠用客之謀,則大事去矣。”時王方食,吐哺,罵酈生曰:“豎儒!幾敗我事!”趣令銷印,此異形者也。荀悅曰:“夫立策決勝之術,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勢,三曰情。形者,言其大體得失之數也。勢者,言其臨時之勢、進退之機也。情者,言其心誌可否之實也。故策同事者,三術不同也。初,張耳說陳涉以複六國後,自為樹黨。酈生亦用此說。漢王所以悅者,事同而得失異者,何哉?當陳涉之起也,天下皆欲亡秦,而楚、漢之分未有所定。今天下未必欲亡項也。且項羽力能率從六國,如秦之勢則不能矣。故立六國,於陳涉所謂多己之黨,而益秦弊也。且陳涉未能專天下之土也,所謂取非其有,以德於人,行虛惠而收實福也。立六國,於漢王所謂割己之有而以資敵,設虛名而受實禍也。此事同而異形者也。”

【注釋】

①杞:周初分封的諸侯國。在今河南杞縣。

②宋:周初分封的諸侯國。在今河南商丘市。

③商容:商代貴族。相傳被紂王廢黜。周武王滅商以後,曾在閭裏加以表彰。

【譯文】

楚漢相爭時,酈食其為漢王謀劃削弱楚王的方略時說:“從前,商湯滅了夏朝,把杞地分封給夏桀的後人。周武王滅了商朝,把紂王的後代分封到宋國。如今秦朝喪失道德、拋棄信義,侵伐諸侯社稷,滅了六國諸侯以後,使諸侯的後代無立錐之地。陛下如果能重新立六國諸侯的後代,這樣,六國的君臣百姓必定感激陛下的恩德,莫不向風慕義,甘願做陛下的臣子。陛下的德義行天下,南麵稱霸,楚國必定會恭恭敬敬前來朝拜。”漢王說:“很好。”張良則對漢王說:“如果真的采納了此人的計謀,陛下的大事也就化為泡影了。”漢王問:“為什麼?”張良便從幾個方麵予以駁斥,大意是:“從前商湯滅了夏朝以後,之所以把夏桀的後代分封到杞地,是因為商湯自信能夠製夏桀於死地。如今陛下有把握製項籍於死命嗎?這是不可複立六國諸侯後人的第一條理由。周武王滅商後,在諫臣商容的居住樹立旌表,把箕子從獄中釋放出來,祭奠王子比幹的墓地。如今陛下能夠祭掃聖人之墓,褒揚賢者的居處嗎?這是第二條理由。武王能夠分發巨橋的糧食,散盡鹿台的財貨,以賑濟貧民。如今陛下能夠散府庫的財貨來賑濟貧窮嗎?這是不能複立六國諸侯後代的第三條理由。武王在伐殷事宜完結以後,將甲胄幹戈全部載入車中,以向天下表示從此不再用武。如今陛下能夠偃武修文,不再用兵嗎?這是不可複立六國諸侯後代的第四條理由。放馬於華山之南,以示無用。如今陛下能夠把戰馬放歸山野、以示不用嗎?這是不可複立六國諸侯後代的第五條理由。放牛於桃山之野,向天下老百姓表示從此不再轉輸軍糧。如今陛下能做到這一點嗎?這是不可複立六國諸侯後代的第六條理由。況且天下的遊士離別親戚、丟棄祖宗墳墓、辭別故友,跟從陛下南北轉戰,日夜企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有一方封地。如今卻要複立韓、魏、燕、趙、齊、楚六國諸侯的後代,其餘的則不能立為諸侯。這樣,天下的遊士就會各自重新事奉舊主,返回到親戚和故舊身邊,陛下還將依靠誰去打天下呢?這是不能複立六國諸侯後代的第七條理由。除非楚國已不再強大,否則,六國重新屈膝事奉楚國,又有誰來做陛下的臣子呢?這是不可複立六國諸侯後代的第八條理由。所以說,如果真采納了那位先生的計謀,陛下的大事必將化為泡影。”當時,漢王正在吃飯,聽了張良的話以後,嚇得將口中的食物吐出來,罵酈食其道:“這個蠢儒險些壞了我的大事!”急忙令人銷毀印信。這是“事同形異”的例子。

【原文】

七國時,秦王謂陳軫曰:“韓、魏相攻,期年不解。或曰救之便,或曰勿救之便,寡人不能決,請為寡人決之。”軫曰:“昔卞莊子方製虎①,管豎子止之,曰:‘兩虎方食牛,牛甘必爭,爭必鬥,鬥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刺之,一舉必有兩虎之名。’今韓、魏相攻,期年不解,必是大國傷,小國亡。從傷而伐之,一舉必有兩實。此卞莊刺虎之類也。”惠王曰:“善。”果如其言。

初,諸侯之叛秦也,秦將軍邯圍趙王於钜鹿。楚懷王使項羽、宋義等北救趙②。至安陽,今相州安陽縣也。留不進。羽謂義曰:“今秦軍圍钜鹿,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應其內,破秦軍必矣。”宋義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虱。虻喻秦也,虱喻章也。喻今將兵,方欲滅秦,不可盡力與章邯即戰也。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疲,我承其弊;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必舉義矣。故不如鬥秦、趙。夫擊輕銳,我不如公;坐運籌策,公不如我。”羽曰:“將軍戮力而攻秦,久留而不行,今歲饑民貧,士卒半菽,士卒食蔬菜,以菽雜之半。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與並力擊秦,乃曰‘承其弊’。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弊之承?且國兵新破,王不安席,掃境內而屬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循私,非社稷臣也。”即夜入義帳中斬義。悉兵渡河,沉舟破釜,示士卒必死,無還心,大破秦軍。此異勢者也。荀悅曰:“宋義待秦、趙之弊,與卞莊刺虎事同而勢異,何也?施之戰國之時,臨國相攻,無臨時之急,則可也。戰國之立,其來久矣,一戰之勝敗未必以亡也。其勢非能急於亡敵國也。進則乘利,退則自保,故蓄力待時,承弊然也。今楚、趙新起,其力與秦勢不並立,安危之機,呼吸成變,進則定功,退則受禍,此事同而勢異也。”

【注釋】

①卞莊子:春秋時魯國卞邑大夫。有勇力。

②宋義:秦末農民起義軍將領,原楚國令尹。

【譯文】

七國爭雄時,秦王對陳軫說:“韓魏兩國交戰,打得難解難分,已經一年了。有人說出兵救援對我有利,有人說坐觀其鬥對我有利。我也拿不定主意,請你為我拿個主意。”陳軫說:“從前,卞莊子正準備刺殺老虎,館豎子阻止說:‘兩隻老虎正在吃牛肉,牛肉很好吃,兩隻老虎必定相爭,爭必鬥咬,結果必定是大的受傷,小的被咬死。待老虎受傷後再刺,這樣就可以一舉而得兩虎。’現在韓魏兩國交戰,一年不決,其結果也必定是大國元氣大傷,小國因而滅亡。趁其元氣大傷時出兵討伐,一舉必有兩得,這同卞莊刺虎的道理是一樣的。”秦王聽後說:“這個主意好。”事實果然如陳軫所言。

當初,諸侯反叛秦王朝,秦將章邯率軍把趙王的軍隊圍困的钜鹿。楚懷王派項羽、宋義等率軍北上救援,行至安陽,宋義便滯留不進。項羽對宋義說:“現在秦軍包圍了钜鹿,我迅速引兵渡河,楚軍從外部進攻,趙軍從內部呼應,內外夾擊,定能打敗秦軍。”宋義說:“不是這個道理。要想撲殺牛身上的蚊虻,就不能把力量用在拍打虱子上麵。現在秦軍攻趙,秦軍如戰勝,敗兵已疲憊,我可以攻其疲憊之師;秦軍不勝,我可鼓行西進,必定滅亡秦朝,所以不如讓秦趙相鬥。披堅執銳,在戰場上衝殺,我不如您;若論運籌帷幄,則您就不如我了。”項羽說:“將軍本應盡全力進擊秦軍,現在卻久留不進。今年遇災荒,人民貧困,士卒不能飽食,軍中已無存糧,你卻仍然飲酒會客,不率兵渡河,利用趙地的糧食,同趙軍合力攻秦,還侈談什麼承秦軍之弊。以強大的秦軍攻擊剛剛複立的趙國,其勢必定克服趙軍;攻破趙 軍,秦軍就更加強大,哪 來的疲弊可乘!再加上我楚軍剛剛吃過敗仗,楚王寢食不安,把舉國的兵力囑托給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如今你不體恤士卒而徇私情,算不上安定社稷的大臣。”當夜項羽直入宋義帳中斬了宋義。繼而全軍渡河,下令破釜沉舟,以示死戰的決心。結果钜鹿之戰,大破秦軍。這是“事同勢異”的例子。

【原文】

韓信伐趙,軍井陘,選輕騎二千人,人持一赤幟,從間道升山而望趙軍,誡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拔趙幟,立漢赤幟。”信乃使萬人先行,出,背水陣。平旦,信建大將之旗鼓,行出井陘口。趙開壁擊之,大戰良久。於是信棄旗鼓,走水上軍。水上軍開入之,複疾戰。趙空壁爭漢旗鼓,逐韓信。韓信等已入水上軍,軍皆殊死戰,不可敗。信出奇兵二千騎,共侯趙空壁逐利,則馳入趙壁,皆拔趙旗,立漢赤幟二千。趙軍已不能得信等,欲還歸壁,皆漢赤幟,而大驚,以為皆已得趙王將矣。遂亂,遁走,趙將雖斬之,不能禁也。於是漢兵乘擊,大破之,虜趙軍。諸將效首虜,皆賀信。因問曰:“兵法背右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反背水陣,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信曰:“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①,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今與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

又高祖劫五諸侯兵入彭城②。項羽聞之,乃引兵去齊,與漢大戰睢水上,大破漢軍,多殺士卒,睢水為之不流。此異情者也。荀悅曰:“伐趙之役,韓信軍泜水,而趙不能敗,何也?彭城之難,漢王戰於睢水之上,士卒赴入睢水而楚兵大勝,何也?趙兵出國,能見可而進,知難而退,深懷內顧之心,不為必死之計;韓信孤軍立於水上,有必死之計,無生慮也,此信之所以勝也。漢王製敵入國,飲酒高會,士眾逸豫③,戰心不同。楚以強大之威而喪其國都,項羽自外而入,士卒皆有憤激之心,救敗赴亡,以決一旦之命。此漢所以敗也。且韓信選精兵以守,而趙以內顧之士攻之;項羽選精兵以攻漢,而漢王以懈怠之卒應之。此事同情異者也。”

故曰: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與時遷移,應物變化,計策之機也。

【注釋】

①拊(fǔ)循:即安撫,撫慰。

②逸豫:安逸。

【譯文】

韓信率軍攻打趙國,屯軍井陘關(在今河北井陘縣西北井陘山上)。選輕騎兩千,每人手持一麵紅色的旗幟,從小道登上山嶺,眺望趙軍營壘。出發前,韓信囑咐他們說:“趙軍見我軍敗走,必定傾巢而出追我,這時你們迅速衝入趙軍營壘,拔掉趙軍旗幟,樹立漢軍旗幟。”韓信派軍一萬為先鋒,背水列陣。清晨時韓信樹起大將旗幟,鼓行出井陘口。趙軍出營交戰,兩軍大戰良久,韓信便丟棄旗幟戰鼓,急急奔向已列陣水邊的漢軍陣營,漢營打開陣營迎韓信入陣。稍後,韓信率軍出陣交戰,趙軍此次空巢而出爭搶漢軍旗幟,追逐韓信,韓信又入漢軍陣營,漢軍戰士都殊死而戰,勢不可擋。韓信此前派出的奇兵兩千看到趙傾巢而出時,迅速馳入趙軍營壘,把趙軍旗幟全部拔掉,樹立兩千麵漢軍旗幟。趙軍看抓不到韓信,正想撤回營壘,猛然看到自己的營壘全是紅色的漢軍旗幟,因此而大驚失色,都認為自己的將帥已經被漢軍擒獲,頓時大亂,競相逃遁。趙將雖然立斬逃兵多人,仍然不能禁止。於是,漢軍乘勢掩殺,大破趙軍,並俘虜趙軍諸將校首領。戰後,大家都向韓信表示祝賀,並問道:“按照兵法,布陣時右背靠山陵,前左麵水澤。而您卻背水列陣,竟然也能取勝,這是什麼戰術呢?”韓信回答說:“兵法不是說‘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嗎?況且,我韓信今天指揮的軍隊平時並沒有得到我的撫慰和訓練,這就好比驅使集市上的烏合之眾去打仗,在這種情況下,就必須把他們置之死地,使每個人都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而戰,今天如果給他們留條生路就全部逃走了,還怎麼利用他們去打勝仗呢?”

漢高祖劫奪五諸侯的兵馬,進入彭城。項羽聞訊,便率兵離開齊地,同漢軍大戰於睢水岸邊,大破漢軍,多殺士卒,睢水為之不流。這是“事同而異情”的例子。

【原文】

漢王在漢中,韓信說曰:“今士卒皆山東人,歧而望歸。及其鋒東向可以爭天下。”後漢光武北至薊,聞邯鄲兵到,世祖欲南歸,召官屬計議。耿弇曰:“今兵從南來,不可南行。漁陽太守彭寵,公之邑人;上郡太守,即弇父也。發此兩郡,控弦萬騎,邯鄲不足慮也。”世祖官屬不從,遂南馳,官屬皆分散。議曰:歸師一也,或敗或成,何也?對曰:孫子雲:“歸師勿遏。”項王使三王之秦,遏漢王歸路,故鋒不可當。又孫子稱:“諸侯自戰其地為散地。”光武兵從南來,南行入散地,所以無鬥誌而分散也。故歸師一也,而一成一敗也。

後漢李傕等追困天子於曹陽。沮授說袁紹曰①:“將軍累世台輔,世濟忠義。今朝廷播越②,宗廟殘毀。觀諸州郡,雖外托義兵,內實相圖,未有憂在社稷恤人之意!且今州城粗定,兵強士附。西迎大駕,即定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誰能禦之?若不早定,必有先之者。夫權不失機,功不厭速,願其圖之。”紹不從。魏武果迎漢帝,紹遂敗。

梁武帝蕭衍起義兵,杜恩衝勸帝迎南康王,都襄陽,正尊號,帝不從。張弘策曰:“今以南康置人手中,彼挾天子以令諸侯,節下前去,為人所使。此豈歲寒之計耶?”帝曰:“若前途大事不捷,故當蘭艾同焚;若功業克建,誰敢不從?豈是碌碌受人處分於江南,立新野郡以集新附哉?”不從。遂進兵,克建業而有江左。議曰:挾天子以令諸侯,其事一也,有以之成,有以之敗,何也?對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肆行凶暴,繼體不足以自存;人望所歸,匹夫可以成洪業。夫天命底止唯樂推,有自來矣。當火德不竟,群豪虎爭,漢祚雖衰,人望未改,故魏武奉天子以從人欲,仗大順以令宇內,使天下之士委忠霸圖。《傳》曰:“求諸侯莫如勤王。”斯之謂矣。齊時則不然,溥天思亂,海水群飛,當百姓與能之秋,屬三靈改卜之日,若挾舊主,不亦違乎?故《傳》譏萇弘欲興天之欲壞③,而美蔡墨雷乘乾之說④。是以其事一也,有以之成,有以之敗也。此“情”與“形”、“勢”之異者也。隨時變通,不可執一矣。諸葛亮曰:“範蠡以去貴為高,虞卿以舍相為功;太伯以三讓為仁,燕噲以辭國為禍;堯、舜以禪位為聖,考、哀以授賢為愚;武王以取殷為義,王莽以奪漢為篡;桓公以管仲為伯,秦王以趙高喪國。此皆以趣同而事異也。明者以興治,暗者以辱亂也。”

【注釋】

①沮授:袁紹的謀士。

②播越:即流亡;流離失所。播,遷。越,逸。

③萇弘:春秋周敬王大夫。孔子曾往問樂。

④蔡墨:即史墨。春秋時晉國史官。

【譯文】

漢王劉邦在漢中時,韓信對漢王說:“軍隊的士卒都是山東人,都掂起腳尖盼望回到山東家鄉。利用他們東歸心切、鋒銳難擋的有利條件,可以引兵向東爭取天下。”

後漢光武帝率軍進抵薊(今北京)時,聽說邯鄲兵來到了,就想南歸。召下屬商義,耿弇說:“我的戰士都是南方人,軍隊從南方來,就不宜向南走。漁陽太守彭寵是您的老鄉,上郡太守是我的父親。調發兩郡的兵力,還可以得到騎兵萬餘人,邯鄲兵來,也不足為慮。”光武帝的官屬們都不同意耿弇的意見,於是引兵南歸,結果官屬也各自分散而去。

後漢末年,李傕等人把天子追困在曹陽(在今河南陝縣西)。沮授對袁紹說:“將軍世代為朝廷台輔,世代忠義。現在朝廷蒙塵,宗廟殘毀。觀察各州郡諸侯,雖然打著義兵的旗幟,內心則想吞掉對方,壯大自己,沒有為國家社稷擔憂、體恤人民疾苦的意圖。現在您所管轄的州城已基本穩定,兵馬強盛,士人歸附,向西奉迎天子大駕到鄴都(在今河北臨漳縣),挾持天子而號令諸侯,招集人馬討伐那些不來朝拜的人,誰能阻擋得住。如果不提早作出決定,就一定會有人搶先這樣做。權謀不能喪失時機,建功不厭速度快,請您趕快行動。”袁紹未予采納。魏武帝曹操果然奉迎漢帝,袁紹最終敗在曹操手下。

梁武帝蕭衍初起義兵時,杜思衝勸蕭衍迎接南康王建都襄陽,稱帝號,蕭衍沒有答應。張弘策向蕭衍說:“如果讓南康王落在他人手中,他們得挾持天子而號令諸侯,您以後就得受他人的指使,這難道是長遠之計嗎?”蕭衍說:“如果前途大事失敗,我就會如同草木一樣被焚毀;如果功業告成,誰還敢不服從?怎麼能夠在江南地區碌碌無為,受人處分,重立新野郡,以招集眾人呢?”蕭衍沒有采納張弘策的建議,於是進兵攻克建鄴(今南京)而據有江左。這是人情和形勢不同的例子。所以應該隨當時的具體情況而變化,不可固守一種方法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