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權議)(2 / 3)

又過了幾天,蒯通又對韓信說:“能夠傾聽別人的意見,才能預見事物發展的征兆和趨向;遇事反複比較分析,才能抓住事物成功的關鍵。采納錯誤的建議、作出了錯誤的決定,而仍然能夠長久平安無事的例子是很少有的。聽取別人意見判斷基本正確的人,就很難用華麗的言辭去擾亂他;籌劃計謀不至本末倒置的人,也很難用花言巧語攪亂他的方寸。甘願為人做劈柴飼養差事的人,就失去了做萬乘君王的機會;安心微薄俸祿的人,就不可能取得卿相的職位。所以,當機立斷才是聰明的舉動,猶豫不決是做事的禍害。專在細小的事情上動心思,就會丟掉天下的大事。智慧足以明辨是非,作出了決定,又沒勇氣付諸實施,這是導致事情失敗的禍根。所以說,猛虎猶豫不動,還比不上蜂蠍類動物螫人厲害;俊馬踟躅不進,還比不上劣馬一步一步往前走;雖然勇猛如古代的勇士孟賁,但如果狐疑不決,還比不上平庸的人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雖然有舜禹一般的智慧,但如果沉默不語,還比不上聾啞人手語的作用。事功,難於取得而易於失敗;時機,難於遇到而容易喪失。時機一旦失去,就很難再遇到,希望您仔細考慮斟酌。”韓信仍然猶豫不決,不忍心背叛漢王。又自以為功勳卓著,漢王不會奪去他的齊王之位,於是謝絕了蒯通的建議。蒯通說:“斤斤計較於細節的人,難以同他圖謀大事業;拘泥於臣子位置的人,當然不會有做君王的雄心。”他的計謀不被韓信采納,因而離開了韓信,假裝瘋癲,做了巫師,以避免殺身之禍。

【原文】

吳王濞以子故不朝。孝文帝時,吳太子入朝,侍皇太子飲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投吳太子,殺之。及削地書至,於是乃使中大夫應高訁兆田鳥反。膠西王①,無文書,口報曰:“吳王不肖,有宿夕之憂,不敢自外,使喻其歡心。”王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興於奸雄,飾於邪臣,好小善,聽讒賊,擅變更律令,侵奪諸侯之地,征求滋多,誅罰良善,日以益盛。語有之曰:‘舐糠及米’。吳與膠西,知名諸侯也,一時見察,恐不得安肆矣。吳王身有內病,不能朝請二十餘年,常患見疑,無以自白。今脅肩累足②,猶懼不見釋。竊聞大王以爵事有適,直革反所聞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子將奈何?”高曰:“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今吳王自以為與大王同憂,願因時循理,棄驅以除患害於天下,抑亦可乎?”王矍然駭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雖急,固有死耳,安得勿戴?”高曰:“禦史大夫晁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蔽忠塞賢,朝廷疾怨,諸侯皆有背叛之意,人事極矣。慧星夕出,蝗蟲數起,此萬世一時,而愁勞聖人之所起也。故吳王內欲以晁錯為討③,外隨大王後車,彷徉天下④,所向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大王誠幸而許之一言,則吳王帥楚王略函穀關,守滎陽、敖倉之粟,距漢兵。治次舍,須大王有幸而臨之,則天下可並,兩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七國皆反,兵敗伏誅。

太史公曰:漢興,孝文施大德,天下懷安。至孝景,不複憂異姓。而晁錯刻削諸侯,遂使七國俱起,合縱西向,諸侯大盛,而晁錯為之不以漸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諸侯以弱。安危之機,豈不以謀哉?

【注釋】

①訁兆(tiǎo):逗引;誘惑。

②脅肩累足:聳起肩膀,兩足相迭,不敢正立。形容畏懼之狀。

③以晁錯為討:以討伐晁錯為名。

④彷徉:亦作“仿佯”。遊散之意。

【譯文】

吳王劉濞因其子被殺的緣故長期不赴京師朝拜。當朝廷削諸侯封地的詔書下達到吳國以後,吳王就派中大夫應高去誘惑膠西王。應高沒有吳王的文書,僅是捎吳王的口信說:“吳王不才,因有此前不愉快的事情,不敢親自外出,所以派我來向您表示他對您的歡娛之情。”膠西王問:“不知有何見教?”應高說:“當今皇上被奸雄所慫恿,被邪臣所迷惑,貪圖小利,聽信詭詐讒言,擅自變更祖宗律令,侵奪諸侯的封地,橫征暴斂日益增多,對善良大臣的誅罰也日甚一日。有句俗語說‘吃了糠皮就連及吃米。’吳國和膠西都是著名的諸侯,同時遭到審察,以後恐怕很難有安寧的日子了。吳王因身患疾病,不能赴京朝拜達二十餘年,常擔心被人懷疑,難以自我表白。今天就是縮著脖子、捆住雙腳赴京向朝廷請罪,恐怕也很難得到諒解了。我聽說大王以前曾因賣爵的事情有所不便,又聽說這次朝廷削奪諸侯封地,並不是為了懲罰這件事,這件事恐怕朝廷不會僅僅削地而善罷甘休吧?”膠西王說:“確有此事。您認為該如何辦呢?”

應高說:“具有相同憎惡的人應該互相幫助,具有共同愛好的人應該互相團結,處境相同的人應該彼此成全,具有相同欲望的人應該彼此接近,具有共同利益的人應該同生共死。現在吳王認為與大王具有共同的憂患,願意順應時勢和事理,甘願犧牲自己來為天下除害,您認為行不行呢?”膠西王非常驚駭地說:“我哪裏敢這樣做!皇上雖然逼得急迫,我本當一死,怎麼能不擁戴他呢?”應高說:“禦史大夫晁錯蠱惑天子,侵奪諸侯封地,蔽塞忠賢效命朝廷的道路,朝中大臣疾怨甚多,諸侯都有背叛的想法,人事方麵已達到非爆發不可的程度了。現在彗星出現,蝗災數起,這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要煩勞聖人崛起。所以吳王對內要以討伐晁錯為名,在外願跟隨大王的戰車之後,遍行天下,所向之處,皆望風而降;所指之地,破竹而下。天下沒有敢不服從的。大王如果允許,吳王就會率楚王直指函穀關,據有滎陽、敖倉的糧食,抗拒漢兵,安營紮寨,等待大王。大王若有幸前來,就可並吞天下,兩主分割天下,這不是很好嗎?”膠西王說:“很好。”於是七國起兵反漢,結果兵敗被誅。

【原文】

淮南王安怨望厲王死,厲王長,淮南王安父也。長謀反,檻車遷蜀,至雍,死。上憐之,封其三子,以安為淮南王也。欲謀叛逆,未有因也。及削地之後,其為謀益甚。與左吳等日夜按輿地圖①,部署兵所從入。召伍被與謀,曰:“上寬赦大王,王複安得亡國之言乎!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子胥曰:‘臣今見麋鹿遊於姑蘇之台。’臣今亦見宮中生荊棘,霧露沾衣也。臣聞聰者聽於無聲,明者見於未形,故聖人萬舉萬全。昔文王一動而功顯於世,列為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化者也,故海內不期而隨。此千歲之可見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吳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誅,願大王無為吳王之聽。昔秦絕聖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棄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於糟糠,女子紡織不足以蓋形。遣蒙恬築長城東西數千裏,暴露兵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僵屍千裏,流血頃畝,百姓力竭,故欲為亂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異物及延年益壽之藥,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曰:以令名振男女,振,童男女也。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大悅,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穀、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為亂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②。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可其萬五千人。於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家而七。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皇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不一年,陳勝、吳廣發矣。高皇始於豐沛,一唱天下不期而響應者,不可勝數。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百姓願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陣之中而立為天子,功高三皇,德傳無窮。今大王見高皇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賜為劉氏祭酒,授幾杖,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千裏,內鑄銅為錢,東煮海以為鹽,上取江陵木為船,國富人眾。舉兵而西,破於大梁,敗於狐父,奔走而東,至於丹徒,越人擒之,身死絕祀,為天下笑。夫以吳、楚之眾不能成功者,何也?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眾不能十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又萬倍於秦,願大王從臣之計。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泄也。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於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幹也。故孟子曰‘紂貴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紂先自絕於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也。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尊,必且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死於東宮也。”王時所居。於是王氣怨結而不揚,涕滿眶而橫流,即起,曆階而去。

後複問伍被曰:“漢庭治亂?”被曰:“竊觀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措遵古之道,風俗綱紀未有所缺。南越賓服③,羌僰入獻④,東甌入降⑤,廣長榆,塞名。開朔方⑥,匈奴拆翅傷翼,失援不振。雖不及古太平之時,然猶為治也。王欲舉事,臣見其將有禍而無福也。”王怒,被謝死罪。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眾,起於大澤,奮臂大呼而天下響應,西至於戲許直反。而兵百萬。今吾國雖小,然而勝兵者可得十餘萬,非直適戍之眾,钅幾鑿棘矜也,大鐮謂之钅幾,五音反。或是鉞。矜音其申反。或是鉞矜。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秦無道,殘賊天下。興萬乘之駕,作阿房之宮⑦,收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父不寧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扣心而怨上,故陳勝一呼,天下響應。當今陛下臨製天下,一齊海內,泛愛蒸庶,布德施惠。口雖未言,聲疾雷霆,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萬裏,下之應上,猶影響也。而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楊熊也。大王以陳勝、吳廣喻之,被以為過。”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耶?”被曰:“被有愚計。”王曰:“奈何?”被曰:“今朔方之郡田地廣,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實其地。可偽為丞相禦史請書,徙郡國豪傑任俠及有耐罪以上⑧,輕罪不致於髡,完其耐鬢,故曰“耐”。又曰“律”;耐為司寇,耐為鬼薪白粲。耐猶任也。赦令除家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逮諸侯太子幸臣。宗正有左右都司空,上林有水司空,皆主囚徒官也。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武隨而說之,倘可徼幸十得一乎?”王曰:“此可也。”欲如伍被計。使人偽得罪而西,事大將軍、丞相;一日發兵,發淮南兵。使人即刺殺大將軍青⑨,而說丞相以下,如發蒙耳。又欲令人衣求盜衣,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欲因以發兵。未得發,會事泄,誅。

武帝時趙人徐樂,上書言世務曰:臣聞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尺士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鄉曲之譽非有孔、曾、墨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風從,此其故何也?由其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亂而政不修,此三者陳涉所以為資也。是謂之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何謂瓦解?曰:吳、楚、齊、趙之兵是也。七國謀為大逆,是皆乘萬乘之君,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為禽於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輕於匹夫而兵弱於陳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澤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境外之助。此之謂瓦解。

由是觀之,天下誠有土崩之勢,雖有布衣、窮處之士或首難而危海內,陳涉是也;況三晉之君或存乎?天下雖未有大治也,誠能無土崩之勢,雖有強國勁兵,不待旋踵而身已擒矣,吳、楚、齊、趙是也,況群臣百姓,能為亂乎哉?此二體者,安危明要也,賢主之所宜留意而察度也。間者,關中五穀數不登,推數循治而觀之,則又且有不安其處者。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鄰也。願修之廟堂之上,銷未形之患也。

【注釋】

①左吳:淮南王劉安的謀土。

②尉佗:即趙佗。南越王。

③南越:古族名。古代南方越人的一支。也作南粵。秦於其地置桂林、南海、象郡。秦末,龍川令趙佗兼並三郡,建立南越國。

④羌僰:古族名。我國古代西部少數民族。

⑤東甌:古族名。古越族中的一支。相傳是越王勾踐的後裔。

⑥朔方:古縣名。西漢置。治所在今內蒙古杭錦旗北。

⑦阿房之宮:秦代著名的宏偉建築。秦末,為項羽焚毀。

⑧耐:古代的一種刑罰。顏師古引應劭:“輕罪不至於髡(古代一種剃除頭發的刑罰),完其耐鬢,故曰耐。古耐字從彡,發膚之意也。”耐通“耏。”

⑨大將軍青:即西漢名將衛青。

【譯文】

淮南王劉安對其父厲王之死心懷怨恨,一直圖謀造反,隻是找不到借口。等朝廷削奪了諸侯的封地之後,反漢的心情更為急切,與左吳等人日夜研究地圖,部署發兵的路線。又召伍被參與謀劃,伍被說:“皇上已經寬赦了大王,大王為什麼還說出這些將會導致亡國的話呢?我聽說,伍子胥曾勸諫吳王,吳王不接受伍子胥的諫言,伍子胥便對吳王說:‘我就要看到麋鹿遊於姑蘇台了(意為吳國將亡)!’我今天也看見宮中生出荊棘,霧露沾濕衣裳了。我還聽說,聰聽的人能夠於無聲處聽到聲音,眼睛明亮的人能夠看到尚未成形的東西。所以聖人做事能夠萬無一失。從前,周文王一旦行動,便建立了舉世震動的功業,名列於萬世注目的三代。這就是順應天意而行動,所以天下不約而隨,這是千年以前的事情。百年以前的秦朝,近世的吳、楚,也足以向我們昭示國家存亡的道理。我不敢逃避伍子胥身遭誅戮的下場,請大王不要像吳王那樣拒不聽諫言。

“從前,秦朝繼絕聖人治理國家的原則和方法,殺方術之士,焚毀詩書,拋棄禮義,崇尚詐力,專任刑罰,將沿海一帶的糧食轉運到西河地區。當時的情況是:男子全力耕作,卻連糟糠也吃不飽;女子勤於紡織,卻仍然衣不遮體。派蒙恬修築長城,東西數千裏,經常將數十萬軍隊暴露野外,死者不可勝數,僵屍千裏,血流遍野,百姓精疲力竭。所以當時想起而反秦的,十有五家。又派徐福等人入東海求仙物異草和延年益壽的藥物,徐福回來後編造謊言說:‘我在海上見到了大神,大神說用童男童女和百工匠人就能夠求得仙藥了。’秦始皇聽後十分高興,派童男童女三千人、各種作物的種子及各類工匠前往。徐福在海上找到了一塊平原廣澤,因而就地稱王,不再返回秦朝。這時,老百姓思念遠方的子女,十分悲痛,想起而反秦的,十家有六。秦始皇又派尉佗率軍遠涉五嶺,進攻百越,尉佗深知中國疲憊已極,於是留在南越稱王,不再北返。同時派人上書朝廷,請求征發尚未出嫁的女子到南越,為戰士縫補衣裳,秦始皇準一萬五千人前往。這時,老百姓對秦朝離心瓦解,想起而造反的十有七家。這時,有人對漢高祖說:‘時機到了,應該采取行動了。’漢高祖說:‘再等一等,將有聖人從東南方起事。’不到一年,陳勝吳廣首倡義兵,向秦朝發難。漢高祖在豐、沛振臂一呼,天下不約而同、群起而響應的人不可勝數。這就是所謂等待時機,順應秦朝將要滅亡的態勢而采取行動。老百姓盼望滅亡秦朝,就如同大旱的禾苗盼望雨水。所以漢高祖能從軍中崛起,最終立為天子,功高可以同三王相媲美,他的聖德將流傳百世。

“現在大王隻看到高皇帝得天下容易,為什麼不看近世吳楚等國反漢的可悲下場呢?皇上賜吳王做劉氏宗族的祭酒,又授予幾杖,準許可以不赴京朝拜。吳王統有四郡的民眾,地方數千裏,內有銅山,可以鑄錢,東有大海,可煮海為鹽,沿江而上,可以取江陵的木材造船。可稱得上國家殷富,人民眾多。然而卻舉兵西向反漢,結果首先在大梁吃了敗仗,接著在狐父再吃敗仗,狼狽向東逃竄,到丹徒被越人擒住,身敗名裂,祭祀斷絕,被天下人所恥笑。以吳楚等國如此眾多的軍隊,仍然不能成功,其原因何在呢?這是他們背逆天道而行、不識時務的緣故。如今大王的軍隊數量不及吳楚等國軍隊的十分之一;天下平安無事又萬倍於秦朝。希望大王能聽從我的建議,大王如不聽從我的建議,我看大王肯定不能成功,而且機密會事先泄露出去。我聽說微子(紂王的庶兄)從故國經過時感慨萬千,作《麥秀之歌》,對紂王不聽王子比幹的勸諫倍感痛惜。所以孟子說:‘紂王生時貴為天子,而死的時候卻比不上一位普通百姓。’這是因為紂王自絕於天下百姓已經很久了,並不是在他死的時候,天下人才拋棄他的。今天我同樣對大王拋棄千乘之君的尊貴地位,將被賜絕命詔書、先群臣而死於東宮的悲局而感到痛惜。”淮南王聽後,氣怨鬱結,涕淚橫流,難以平息,當即起立,氣衝衝地走開了。

後來,淮南王又問伍被:“朝廷的情況是治還是亂?”伍被回答說:“我看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都各得其理。皇上的重大舉措,都遵循祖先的原則,風俗綱紀也沒有缺失。南越賓服朝廷,羌僰入朝貢獻,東甌入降。拓廣長楊塞,開辟朔方郡,斷匈奴臂膀,使其失去援助,一蹶不振,雖然同古代的太平之世相比還有距離,但仍不失為治世。大王想舉兵起事,我看隻能招來禍害,不會得到幸福。”淮南王大怒,伍被連忙謝罪。 淮南王說:“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僅憑千把人在大澤起義,奮臂大呼,而天下的人紛紛響應,向西進至戲水(在今陝西臨潼東,源於驪山,北入渭河。),部隊已發展至百萬。如今,我的國家雖小,然而勝任打仗的就達十餘萬,不僅是戍邊的烏合之眾,武器也不是鐮刀、斧頭、木杖和竹矛,您憑什麼說有禍無福呢?”伍被說:“秦朝政治殘酷腐敗,殘害天下百姓,興駕巡遊淫樂,修築阿房宮,把老百姓大半的收入征收作賦稅,又征發閭左貧弱百姓戍邊,致使天下百姓做父親的難以保全兒子,做兄長的難以便利弟弟,政治苛刻,刑法嚴峻,天下百姓嗷嗷然,如在水火之中。人民都引頸而望,傾耳而聽,仰天悲號,從心底怨恨秦皇。所以陳勝振臂一呼,天下人民紛紛響應。而當今陛下統治天下,統一海內,泛愛廣大百姓,推行德政,廣施恩惠。皇上雖未發言,聲音已響如雷霆;命令雖未發出,就已化行如神。隻要心有所想,其威力就能震動萬裏,下麵響應上麵的號令,就如同影之隨形,響之應聲。朝廷中將軍們的材能,不是章邯、楊熊所能比得上的。而大王卻拿陳勝吳廣自喻,我認為是錯誤的。”

淮南王說:“假如真像您所說的這樣,難道不可能僥幸取勝嗎?”伍被說:“我有一條不成熟的計策。”淮南王問:“怎麼辦?”伍被說:“如今朔方郡田地廣闊,水草肥美,已經遷徙到此地的百姓還遠遠不夠。可偽造丞相禦史奏書,書中請求遷徙各郡國豪傑任使,以及有輕罪上人全部赦免,凡家產不到五十萬以上的,其家屬全部遷往朔方郡,並多派甲兵,加緊集合上路。再偽造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的詔獄書,下令逮捕諸侯太子及其幸臣。這樣就會激起人民的怨恨,諸侯的恐懼。這時再派辯武遊說諸侯。倘若能僥幸得手,或許有十分之一的希望吧?”淮南說:“這個辦法可行。”準備實行伍被的計策,使人假裝得罪了淮南王西入京師,去事奉大將軍和丞相,一旦淮南發兵,所派的人就刺殺大將軍衛青,進而再勸說大丞相依從淮南,就會像啟發蒙童一樣容易。淮南王還計劃派人身著追捕盜賊的服裝,從東方大呼而來:“南越兵打過來了!”擬於此時發兵。還未來得及實施,事密泄露,淮南王被誅。

【原文】

後漢靈帝以皇甫嵩為將軍①,討破黃巾,威震天下,而朝政日亂,海內虛困。故信都令閻忠幹說嵩曰②:“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機也。故聖人順時以動,智者因機以發。今將軍遭難得之運,蹈易駭之機,而踐運不撫,臨機不發,將何以保大名乎?”嵩曰:“何謂也?”忠曰:“天道無親,百姓與能。今將軍受鉞於暮春,收功於末冬,兵動如神,謀不再計,摧強易於折枯,消堅易於湯雪。旬月之間,神兵電掃,封戶刻石,南向以報德,威名鎮本朝,風聲馳海外,雖湯武之舉未有高將軍者也。今身建不賞之功,體兼高人之德,而北麵庸王,何以求安乎?”嵩曰:“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忠曰:“不然。議曰:《記》有之:親母,為其子扢禿出血,見者以為愛子之至。使在於繼母,則過者以為誤也。事之情一矣,所以從觀者異耳。當今政理衰缺,王室多故,將軍處繼母之位,挾震主之威,雖懷至忠,恐人心自變。竊為將軍危之!且吾聞之,勢得容奸,伯夷可疑;苟曰無猜,盜蹠可信。今擁兵百萬,勢得為非,握容奸之權,居可疑之地,雖竭忠信,其能喻乎?此田單解裘所以見忌也。願將軍慮之。閻生合將此類以破其誌,便引韓信喻之,實不解公不忘忠之意,談說之意漏於此矣。

昔韓信不忍一飧之遇,而棄三分之業,利劍以揣其喉,方發悔毒之歎者,機失而謀乖也。今主上勢弱於劉、項,將軍權重於淮陰,指揮足以振風雲,叱吒可以興雷電。赫然奮發,因危抵頹,崇恩以綏先附,振武以臨後服。征冀方之士,動七州之眾。羽檄先馳於前,大軍響振於後。蹈流漳河,飲馬孟津。誅閹宦之罪,除群怨之積。雖童兒可使奮拳以致力,女子可使褰裳以用命,況厲熊羆之卒,因迅風之士哉?功業已就,天下已順,然後請呼上帝,示以天命,混齊六合,南麵稱製。移寶器於將興,推亡漢於已墜,實神機之至會,風發之良時也。夫既朽之木不雕,衰世之朝難佐。若欲輔難佐之朝,雕朽敗之木,是猶逆阪走丸、迎流縱棹,豈雲易哉?且今宦豎群居,同惡如市,上命不行,權歸近習,昏主之下難以久居,不賞之功讒人側目。如不早圖,後悔無及。”嵩懼曰:“非常之謀不施於有常之勢。創圖大功,豈庸才所致?黃巾細孽,敵非秦、項,新結易散,維以濟業。且民未忘主,天不佑逆。若虛造不異之功,以速朝夕之禍,孰與委忠本朝,守其臣節?雖雲多讒,不過放廢,猶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論所不敢聞。”

議曰:夫明暗不相為用,能否不相為使。智士不為勇將謀,勇將不為怯將死。自古然矣。故《傳》曰:“忠為令德。”非其人猶不可,況不令乎?《軍勢》曰③:“使義士不以財。”故義者不為不仁者死,智者不為暗主謀。所以伊摯去夏,不為傷德;飛廉死紂④,不可謂賢。今時昏道喪,九域焚如,而委忠危朝,宴安昏宏,忠不足以救世,而死不足以成義。且為智者,固若此乎?閻忠又當持此論以相說也。忠知說不用,因亡去。

董卓擅朝權,征皇甫嵩。梁衍說令討卓。又陶謙等共推朱雋為太師,不使受。李傕征二人,皆不從。範曄評曰:“皇甫嵩、朱雋並以上將之略,受月辰倉猝之時,值弱主蒙塵,獷賊放命,斯誠葉公投袂之機,翟義鞠旅之日。故梁衍獻規,山東連謀,而舍格天之大業,蹈匹夫之小諒。卒狼狽虎口為智士笑,豈天之長斯亂也?何智勇之不終,甚乎!”

議曰:楚白公勝殺子西⑤,劫惠王。葉公聞白公為亂⑥,率國人攻白公,白公敗亡也。

【注釋】

①皇甫嵩:東漢大臣。安定朝那(今甘肅平涼)人。在鎮壓黃巾起義中屢建戰功。

②閻忠:東漢末信都(今河北冀縣)令。

③《軍勢》:古代兵書。

④飛廉:商紂王的臣子。

⑤白公勝:即王孫勝,楚平王之孫。子西:春秋楚惠王時任楚令尹。

⑥葉公:即沈諸梁。春秋末楚國大夫。字高。因封地在葉(今河南葉縣)故名。

【譯文】

後漢靈帝任命皇甫嵩為將軍,皇甫嵩大破黃巾軍,威震天下。此時,朝廷政治混亂,國家空虛疲困。信都令閻忠向皇甫嵩說:“難以遇到而又最容易失去的東西就是時機。所以,聖人順應時勢而采取行動,富於智慧的人抓住事物成功的機會而發動。現在將軍遇到了難得的時運和令人振奮的機會;而將軍對來到的時運不抓住,麵臨的機會不利用,將怎樣繼續保持您的名位呢?”皇甫嵩說:“您這話是什麼意思?”閻忠回答說:“天地對人不分親疏遠近,老百姓擁戴有才能的人。如今將軍在暮春時節受命兵權,在末冬時節就建立了大功。用兵如神,計無不成,摧毀強寇比折斷枯木還容易,攻堅易於以湯澆雪。旬月之間,將軍率領軍隊閃電般掃滅賊寇,建立了封戶刻石的功勳,南向報德百姓,威名震朝野,風聲馳海外,即使商湯、周武的功勳也不比將軍的功勳高。現在將軍建立了難以封賞的功勞,又身兼無人可比的崇高道德,卻麵北事奉平庸的主上,這樣怎麼能求得平安呢?”皇甫嵩說:“我晝夜為公家操勞,又對皇上忠心耿耿,又有什麼感到不安呢?”

閻忠說:“道理並非如此。從前韓信不忍心背棄漢王一頓飯的恩惠,從而喪失了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大業,當利劍已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時,才醒悟過來,發出悔不當初的歎息,這是喪失時機謀劃嚴重失誤造成的。如今皇上的勢力比當年劉邦項羽的勢力弱小,而將軍的權勢卻比當年韓信的權勢重大。發號施令、指揮天下足以震動風雲,叱吒如興發雷電。如果奮發而起,於危困的時局中力挽頹敗的局麵,對先降附的人用恩德去撫慰,對觀望不服的人用強大的武力去震懾。招攬北方的名士,發動七州的民眾,先將檄文傳布各地,大軍隨後跟進,涉漳河,渡孟津,剪誅閹宦,清除積怨。如果這樣做,即使是童子也可以調動他們揮拳助力,女子也可以動員她們撕打效命,更何況率領的是一支如熊羆一般勇猛的士卒,借助的是如疾風一般痛恨閹宦的氣勢呢?等功成業就、天下理順以後,再敬請上帝,昭示天下,統一天下,南麵稱帝。把國家的寶器轉移到必將興起的人手中,把行將墜亡的漢朝推倒,實在是神賜風發的大好時機。已經腐朽的木頭不可雕琢,行將衰亡的朝廷難以輔佐。如果要想輔佐難以再輔佐的王朝,雕琢已經朽敗的木頭,這就好比踩著石板在彈丸上行走,又好比逆水行舟,難道說是件容易的事情嗎?況且現在閹宦奸臣相聚為害,相與為惡如買賣東西,主上的詔命不能貫徹執行,大權旁落皇帝的貼身小人。在昏庸的朝廷下,難以長久安居。您的難以封賞的功勞,令讒佞小人為之側目。不如及早另作圖謀,將來悔恨就無濟於事了。”皇甫嵩聽後頗有懼色,說:“非常的計謀,不能在正常的情勢下施行,創立國家的大功,哪裏是平庸的人所做的事?黃巾軍這樣細弱的敵人,同秦朝項羽不可相提並論。況且剛剛組建的軍隊凝聚力不強,難以共圖大業。再加上人民尚未忘掉皇上,上天也不會幫助叛逆。如果幻想建立難以實現的功業,隻能加速禍端的到來,怎麼能比得上向本朝效忠,固守做臣子的氣節呢?雖說對我的讒毀很多,大不了罷官還鄉,尚能留下好的名聲,死而不朽。您的違反常規的論說,我是不敢聽從的。”閻忠看到自己的計策難以被采納,就逃走了。

【原文】

王莽時,寇盜群發。莽遣將軍廉丹伐山東①。丹辟馮衍為掾②,與俱至定陶。莽追詔丹曰:“將軍受國重任,不能捐身中野,無以報恩塞責。”丹惶恐,夜召衍以書示之。衍因說丹曰:“衍聞之,順而成者,道之所大也;逆而攻者,權之所貴也。是故期於有成,不問所由;論於大體,不守小節。昔逢醜父伏軾而使其君取飲③,稱於諸侯;鄭祭仲立突而出忽,終得複位,美於春秋④。蓋以死易生,以存易亡,君之道也。詭於眾意,寧國存身,賢者之慮也。故《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若夫知其不可而必為之,破軍殘眾,無補於主,身死之日,負義於世,賢者不為,勇者不行。且衍聞之,‘得時無怠’。張良以五代相韓,椎秦始皇於博浪之中,勇冠乎賁、育⑤,名高於泰山。將軍之先為漢信臣。新室之興,英俊不附。今海內潰亂,民懷漢德,甚於詩人之思召公也。愛其甘棠,而況子孫乎!民所歌舞,天必從之。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屯據大郡,鎮撫吏士,砥礪其節;百裏之內,牛酒日賜,納雄傑之士,詢忠智之謀,要將來之心,待縱橫之變,興社稷之利,除萬人之害,則福祿流於無窮,功烈著於不滅。何為軍覆於中原,身膏於草野,功敗名喪,恥及先祖哉?聖人轉禍而為福,智士因敗而為功。願將軍深計而無與俗同。”丹不能從,進,及雎陽,複說丹曰:“蓋聞明者見於未形,智者慮於未萌,況其昭晰者乎?凡患生於所忽,禍發於細微。敗不可悔,時不可失。公孫鞅曰:‘有高人之行,必負非於世;有獨見之慮,必見贅於民。’故信庸庸之論,破金石之策,襲當世之操,失高明之德。夫決者,智之君也。疑者,事之役也。時不再來,公勿再計。”丹不聽,進,及無鹽,與赤眉戰死。時汝南郅惲仰觀天象而謂友人曰⑥:“今鎮 、歲、熒惑並在漢分翼、軫之域⑦,去而複來,漢必再受命。如有順天發策者,必成大功。”以此說丹,丹並不用其言也。衍乃亡命河東。

議曰:昔蒯通說韓信,閻忠說皇甫嵩,馮衍說廉丹,此三人者皆不從,甘就危亡,何也?對曰:範曄曰:“夫事苦,則矜全之情薄;生厚,故安存之慮深。登高不懼者,胥靡之人也⑧,坐不垂堂,千金之子也。”由此觀之,夫人情,樂則思安,苦則圖變,必然之勢也。今三子或南麵稱孤,或位極將相,但圖自安之術,無慮非常之功,不知勢疑則釁生,力侔則亂起。勢已疑矣,弗能辭勢以去嫌;力已侔矣,弗能損力以招福。遲回猶豫,至於危亡,其禍在於矜全反貽其敗者也。語曰:“心死則生,幸生則死。”數公可謂幸生也。

【注釋】

①廉丹:新莽時任更始將軍。

②馮衍:東漢辭賦家。字敬通,京兆杜陵(今陝西西安)人。官至司隸從事。因交通外戚免官,潦倒而死。

③軾:設在車箱前供人憑倚的橫木。

④春秋:借指曆史,史冊。

⑤賁、育:即孟賁、夏育。二人均為戰國時期的勇士。

⑥郅惲。東漢學者。精天文曆數。官至長沙太守。

⑦鎮、歲、熒惑:指土星、木星、火星。翼、軫、二十八宿中的翼宿、軫宿。

⑧胥靡:或稱“糸胥縻”。指奴隸。

【譯文】

王莽時,寇盜蜂起。王莽派將軍廉丹率兵征討山東地區,廉丹即任命馮衍為掾,並一起趕至定陶。王莽又給廉丹下詔書到定陶,詔書說:“將軍身受國家重任,如果不能在中原為國家效命捐軀,就無法報效皇恩、推卸責任。”廉丹惶恐不安,連夜召見馮衍,把詔書給馮衍看。馮衍借機向廉丹建議說:“我聽說,順應時勢去成就事業,是成功的原則和方法中所推重的;在逆境中取得成功,是權變謀略所追求的。因此, 冀希於成功,而不管采取什麼途徑和方法;著眼於事物的大體,不必在小節問題上固守不放。從前逢醜父爬在車上裝扮齊君,而讓他的國君裝扮差役取水得以逃脫的故事,在諸侯中廣為傳頌;鄭祭仲擁立公子突而逼迫公子忽出走,最後使公子忽複位,也被《春秋》所讚美。以死亡挨取生存,或者以存在取代滅亡,這是君子做事的原則和方法;雖然違背眾人的意願,但卻可以使國家得到安寧,使自身立於不敗,這是賢者所考慮和追求的。所以《易》說:“當一種道路一種方法行不通時,就要施行一定的變革,變革能夠促使事業順利通行,通行順利就能夠長久。”因此,隻要有上天的保佑,就能大吉大利。至於明知事情不可以做卻一定要去做,結果破壞了軍隊,殘害了將士,不但對主上沒有任何幫助,而且自己以身殉難,仍負義於世人,這些都是智慧的人不去做,勇敢的人不去行的事情。況且我還聽說,得到了時機切莫怠惰。張良家五世都是韓國的宰相,他在博浪沙用鐵錐襲擊秦始皇,其勇敢勝過古代的勇士孟賁和夏育,其名望又高於泰山。將軍的先人是漢朝受寵信的大臣,王莽新朝興起,英雄俊傑不肯歸附。如今天下崩潰混亂,人民仍然懷念著漢朝的德政,其情緒的強烈,勝過《詩經》中所述人們對召公的思念。人們對自己曾憩息過的甘棠樹尚存愛憐之心,更何況是曾經有德於百姓的漢室子孫呢?凡是人民所歌頌的,上天也一定會順從人民的願望。現在為將軍籌劃,不如屯兵據守大郡,鎮撫官吏士卒,砥礪他們的名節,對百裏之內的人民天天賞賜他們酒肉,招攬英雄豪傑,征詢忠誠智士的謀略,籠絡感召尚未歸附的人們的心,等待縱橫馳騁的時機,為社稷興利,為萬民除害。那麼福祿就會像江河奔流,永無窮盡;功烈就會載於史冊,永世不滅。這與率軍覆滅於中原,葬身於草野、功敗名喪、恥辱祖先,怎能同日而語呢?聖人能轉禍為福,富於智慧的人能夠在困敗的環境中獲取成功。希望將軍深思熟慮,不要與俗人同見。”廉丹未能聽從馮衍的計策。軍進至睢陽,馮衍又向廉丹進言說:“聽說眼睛明亮的人能夠洞見未成形的東西,富於智慧的人能夠在事情尚未萌發之前預設防犯的措施,更何況已經明白無誤的事情呢?凡禍患產生於疏忽大意,災禍從細微處萌發。事情一旦失敗,後悔莫及;時機一旦喪失,難以再來。公孫鞅說:‘有高於常人的才行,必定遭到世人的非議;有獨特超群的見解,必定不能被普通大眾所理解。’所以如果要聽信凡夫平庸之論,就會丟棄金石一般的良策;固守當世的所謂節操,就會喪失高大聖明的德行。善於決斷,是智慧的主宰;狐疑不定,是事功的奴隸。時機一旦失去,不會再來,請您不要顧慮不定了。”廉丹仍不予采納。進軍至無鹽,同赤眉軍交戰,廉丹戰死,馮衍於是逃往河東。

【原文】

來歙說隗囂遣子入待①,囂將王元以為天下成敗未可知,不願專心內事,遂說囂曰:“昔更始西都,四方響應,天下喁喁,謂之太平。一旦壞敗,大王幾無所措。今南有子陽②,北有文伯③,江湖海岱,王公十數而破。牽儒生之說,棄萬乘之基,羈旅危國以求萬全,此循覆車之軌,計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馬最強。北取西河、上郡,東收三輔之地,按秦舊跡,表裏山河,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穀關,此萬代一時也。若計不及此,宜蓄糗糧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要之,魚不可脫於泉,龍失勢即還與蚯蚓同。”囂然元計。雖已遣子入質,猶負於險厄,欲專製方麵,遂背漢。

賈複曰:“圖堯、舜之事而不能至者,湯武是也;圖湯武之事而不能至者,桓、文是也;圖桓、文之事而不能至者,六國是也;定六國之規而欲安守之而不能至者,亡六國是也。”

【注釋】

①來歙:東漢初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南)人,字君叔。初事劉玄為吏,旋歸劉秀,任大中大夫。說隗囂歸漢。後囂叛,他以精兵破其眾,盡取隴右。

②子陽:彭修,字子陽。東漢毗陵(今江蘇常州)人。新莽末年南方割據勢力。

③文伯:盧芳。字君期。曾割據五原、朔方等五郡。建武十六年降漢,封代王。後複叛,留匈奴十餘年,病死。

【譯文】

來歙勸說割據西北的隗囂派自己的兒子入漢廷做人質。隗囂的部將王元認為天下成敗尚難預料,因而不主張專心事奉漢朝,於是就向隗囂說:“從前更始稱帝西都,四方響應,人民語論紛紛,認為天下從此太平。更始皇帝一日崩潰,大王幾乎手足無措。現在南部有子陽,北部有文伯,江湖海岱,擁兵割據的王公多以十數。而您卻打算聽從儒生的說教,丟棄帝王大業,寄身危險的國度裏,徘徊不定,反而還想求得安全,這無異於在將導致傾覆敗亡的道路上前進,這種計策是萬萬要不得的。現在我們所據有的天水軍備完善,土地富饒,兵馬最強。向北收取西河、上郡,向東收複三輔之地(即京畿地區所設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的合稱,相當於今陝西關中地區),據有秦國舊地,表裏山河。我隻請求用一丸泥為大王封住函穀關,這正是建立萬代基業的大好時機。如果不用此計,也應該積儲糧草,精養兵馬,據守關隘要塞,曠日持久,等待四方有變。雖然不圖帝王大業,但起碼還可以稱霸一方。總之,魚不能脫離水,神龍一旦失去賴以發揮威力的條件,就同蚯蚓沒有什麼兩樣了。”隗囂采納了王元的計策,雖然已經派遣自己的兒子入朝為人質,但仍然依負險隘,割據一方,之後背叛了漢朝。

【原文】

魏太祖與呂布戰於濮陽,不利。袁紹使人說太祖連和,使太祖遣家居鄴,太祖許之。程昱見曰:“竊聞將軍欲遣家居鄴,與袁紹連和,誠有之乎?”太祖曰:“然。”昱曰:“意者將軍殆臨事而懼,不然,何慮之不深也?夫袁紹據燕、趙之地,有並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濟也。將軍自度能為之下乎?將軍以龍虎之威可為韓、彭之事耶?昱愚不識大旨,以為將軍之誌,不如田橫。田橫,齊一壯士耳,猶羞為高祖之臣。今將軍欲遣家往鄴,將北麵而事袁紹①。夫以將軍之聰明神武而反不羞為袁紹之下,竊為將軍恥之。今兗州雖殘,尚有三城,能戰之士不下萬人。若與文若②、昱等收而用之,霸王之業可成也。願將軍更慮之。”太祖乃止。議曰:陳壽稱先主弘毅寬厚③,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也。機權幹略不逮魏武。然折而不撓,終不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竟利,且以避害。語曰:“一棲不兩雄,一泉無二蛟。”由此觀之,若位同權均,必不容己,有自來矣。曹公欲遣家居鄴,與袁紹連和,惑之甚也!

【注釋】

①北麵:古代君王座北朝南,臣子拜見君王則麵向北。所以北麵即指向人稱臣。

②文若:即荀彧。字文若。曹操的謀士。

③陳壽:魏晉間史學家。字承祚,巴西安漢(今四川南充北)人。著《三國誌》。

【譯文】

魏太祖曹操與呂布在濮陽交戰,曹操失利。袁紹派人向曹操表示友好,並勸曹操遷居鄴(在今河北臨漳縣西南鄴鎮),曹操打算答應。程昱來見曹操說:“我聽說將軍準備舉家遷往鄴地,同袁紹連和,真有此事嗎?”太祖回答:“真有此事。”程昱說:“從您的行動來分析,將軍大概是臨危而懼了,如果不是這樣,考慮問題為什麼會這等淺薄呢?袁紹據有燕趙之地,又有兼並天下的野心,隻是他的智慧還達不到這樣的水平。將軍自料能夠甘心屈居於袁紹之下嗎?將軍憑借自己的龍虎神威,難道能夠去做韓信彭越屈膝事奉他人的事情嗎?程昱我愚魯無知,不懂得大道理,但我認為將軍的誌向還不如田橫。田橫不過是齊國的一名壯士,尚以做漢高祖的臣子為羞恥。現在將軍卻要舉家往鄴,麵向北事奉袁紹。以將軍的聰明和神武,反而不以甘居袁紹之下為羞恥,而我卻替將軍感到羞恥。現在兗州雖然殘破,但仍保有三城,勝任戰鬥的士卒不下萬人。如果讓我和荀彧把這些人集合起來,加以利用,仍然可以成就霸王之業。請將軍再考慮一下。”曹操於是放棄了往鄴地的打算。

【原文】

袁紹為盟主,有驕色,陳留太守張邈正義責之。紹令曹操殺邈,操不聽。邈心不自安。及操東擊陶謙,令其將陳宮屯東郡。宮因說邈曰:“今天下分崩,雄傑並起,君擁十萬之眾,當四戰之地,撫劍顧盼,亦足以為人傑。而反受製於人,不亦鄙乎?今州軍東征,其處空虛。呂布壯士,善戰無前。君迎之,共處兗州,觀天下之形勢,俟時事之變通,此亦縱橫之一時也。”邈從之而反曹公。議曰:曹公與邈甚相善,然邈包藏禍心者,迫於事也。故每覽古今所由改趨,因緣侵辱,或起瑕釁,若韓信傷心於失楚,彭寵積望於無異①,盧綰嫌畏於已郤②,英布憂迫於情漏,此事之緣也。由此觀之,夫叛臣逆子未必皆不忠也。或心忿意危,或威名振主,因成大業,自古然之矣。

【注釋】

①彭寵:字伯通。更始時任漁陽太守,後歸劉秀。封建忠侯,賜號大將軍。

②盧綰:漢初大臣。與劉邦同裏同日生。封燕王,為大將軍。後因陳豨事見疑,逃亡匈奴。

【譯文】

袁紹做了各路諸侯的盟主,麵有驕色。陳留太守張邈譴責了袁紹。袁紹命令曹操殺張邈,曹操拒不聽從。張邈內心頗感不安。曹操東向攻擊陶謙時,命令部將陳宮屯守東郡。陳宮便借機對張邈說:“現在天下分崩離析,英雄豪傑紛紛崛起。您擁有十萬之眾的軍隊,處於四戰之地,撫劍顧盼,也稱得上為人中豪傑了。現在卻受別人的牽製,豈不是太卑賤了嗎?現在曹操率州軍東征,內部空虛。呂布是一位壯士,英勇善戰,一往無前。如果迎接他來共同據有兗州,靜觀天下形勢,等待好事的變化,這也算是縱橫一時的機會。”張邈聽從了陳宮,背叛了曹操。

【原文】

鍾會、鄧艾既破蜀,蜀主降。會構艾,艾檻車征。會陰懷異圖,厚待蜀將薑維等。維見而知其心,謂可構成擾亂,徐圖克複也。乃詭說之曰:“聞君自淮南以來,算無遺策,晉道克昌,皆君為之。今複定蜀,威名震世,民高其功而主畏其謀,欲以此安歸乎?夫韓信不背漢於擾攘,而見疑於既平;大夫種不從範蠡於五湖,卒伏劍而妄死。豈暗主愚臣哉?利害使之然也。今君大功既立,大德已著,何不法陶朱泛舟絕跡,全功保身,登峨眉之嶺而從赤鬆遊乎?”會曰:“君言遠,我不能行。且為今之道,或未盡於此也。”維曰:“其他則君智力之所能,無煩於老夫矣。”由是情好歡甚,自稱益州牧以叛,欲授維兵五萬人,使為前驅。魏將士憤發,殺會及維。

張華外鎮①,當征為尚書令。馮抌疾之②,侍帝,從容論魏晉故事,因曰:“臣嚐謂鍾會之反,頗由太祖。”帝勃然,曰:“何言也?”抌曰:“臣以為夫善禦者,必識六轡盈縮之間;善治者,必審官方控帶之宜。是故漢高八王,以寵過夷滅;光武諸將,以損益克終。非上有仁暴之異,下有愚智之殊,蓋抑揚予奪使之然歟。鍾會才見有限,而太祖獎誘太過,嘉其謀猷,盛其名位,授以重勢,故會自謂算無遺策,功在不賞,輈張利害,遂構凶逆耳。向太祖錄其小能,節以大禮,抑之以權勢,納之以軌度,則逆心無由而生,亂事無階而成也。”世祖曰:“然。”摎稽首曰:“陛下既然愚臣之言,思堅冰之道,無令如會之徒複致覆敗。”世祖曰:“當今豈有如會者乎?”摎曰:“陛下謀謨之臣,總戎之任者,皆在陛下聖思耳。”世祖默然,俄而征華免官也。

【注釋】

①張華:西晉大臣、文學家。字茂先。“八王之亂”中被殺。

②馮抌:西晉大臣。字少胄。官至散騎常侍。

【譯文】

鍾會、鄧艾共同攻破了蜀國,蜀主劉禪投降。鍾會讒毀鄧艾,於是鄧艾被囚進檻車,往京師押送。鍾會心懷異圖,對蜀將薑維等人特別寬厚。薑維對鍾會的陰謀洞若觀火,認為可以借機使魏軍自相擾亂,然後再慢慢圖謀恢複蜀漢。於是就偽裝誠意,對鍾會說:“我聽說您自從淮南用兵以來,料算從未有過失誤,晉連戰連克,不斷昌盛,都是您的力量。現在又平定了蜀地,威德震撼當世。人民雖然稱頌您的功勞,而主上卻對您的深謀遠慮頗多畏懼,鑒於這種情況,您將何去何從呢?韓信不在時勢擾攘之時背叛漢王,在天下平定後卻遭到主上的猜疑;大夫種不隨從範蠡泛舟江湖,最後妄死利劍之下。這難道僅僅是因為主上昏暗、臣下愚魯嗎?這是利害關係造成的。現在您已經建立了蓋世功勳,大德著名當世,為什麼不效法陶朱公(即範蠡)泛舟江湖,隱身絕跡,保全性命,登峨嵋山,像仙人赤鬆一樣逍遙漫遊呢?”鍾會說:“您說得太遠了,我很難實行。況且今天的形勢,尚未發展到這一地步。”薑維說:“若論其他,是您的智力都能辦到的,我就不再多說了。”因此二人的關係更加融洽。後來,鍾會果然自稱益州牧背叛魏朝,並準備授薑維兵五萬,使薑維做先鋒。魏軍將士憤怨情緒爆發,殺了鍾會和薑維。

【原文】

晉懷帝時,遼東太守龐本私憾殺東夷校尉李臻,鮮卑索連、木津等①,托為臻興義,實因而為亂,遂攻陷諸縣將。大單於慕容廆之長子翰言於廆曰②:“臣聞求諸侯莫若勤王,自古有為之君靡不仗此以成事業者也。今連、津跋扈,王師覆敗,蒼生屠膾,豈甚此乎?豎子外以龐本為名,內實幸而為寇,遼東傾沒垂已二周,中原兵亂,州師屢敗,勤王仗義,此其時也!單於宜明九伐之威,救倒懸之命,數連、津之罪,合義兵以誅之。上則興複遼邦,下則並吞二部,忠義彰於本朝,私利歸於我國。此則吾鴻漸之始也,終可以得誌於諸侯。”廆善之,遂誡嚴討連、津,斬之,立遼東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