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權議)
懼戒第二十
【原文】
《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書》曰:“撫我則後,虐我則仇。”《屍子》曰:“昔周公反政①,孔子非之曰:‘周公其不聖乎!以天下讓,不為兆人也。’”議曰:昔堯稱“吾以天下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吾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遂禪於舜。今周公不以天下為務,而自取讓名,非為聖達節者也,故孔子非之。董子曰②:“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古語曰:“窮鼠齧狸,匹夫奔萬乘。”故黃石公曰:“君不可以無德,無德則臣叛。”孫卿曰③:“能除患則為福,不能除則為賊。”孫卿子曰:“昔者天子初即位。上卿進曰④:‘能除患則為福,不能則為賊’。授天子一策。中卿進曰:‘先事慮事謂之接,接則事優成;先患慮患謂之豫,豫則禍不生;事至而後慮者謂之後,後則事不舉;患至而後慮者謂之因,因則禍不禦。’授天子二策。下卿進曰:‘慶者在堂,吊者在閭,禍與福鄰,莫知其門。豫哉豫哉!’授天子三策。此誡之至也。”
何以明之?昔文王在酆⑤,召太公曰:“商王罪殺不辜,汝尚助餘憂人,今我何如?”太公曰:“王其修身、下賢、惠人,以觀天道。天道無殃,不可以先唱⑥;人道無災,不可以先謀。必見天殃,又見人災,乃可以謀。與民同利,同利相救,同情相成,同惡相助,同好相趨。無甲兵而勝,無衡機而攻,無渠塹而守。利人者天下啟之,害人者天下閉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取天下若逐野獸,得之而天下皆有分肉。若同舟而濟,皆同其利;舟敗,皆同其害。然則皆有啟之,無有閉之者矣。無取於民者,取民者也;無取於國者,取國者也;無取於天下者,取天下者也。議曰:沛公之起也,虎嘯豐穀⑦,飲馬秦川,財寶無所取,婦女無所收,降城則以侯其將,得賂則以分其士而已。無私焉,所私者私於天下也。故老子曰:“夫唯不私,故能成其私。”是知無取人,是乃大取也。取民者民利之,取國者國利之,取天下者天下利之。故道在不可見,事在不可聞,勝在不可知。微哉!微哉!鷙鳥將擊,卑身翕翼;猛獸將搏,俛身俯伏;聖人將動,必有愚色。惟文惟德,誰為之式?弗觀弗視,安知其極?今彼殷商,眾口相惑。吾觀其野,茅草勝穀;吾觀其群,眾曲勝直;吾觀其吏,暴虐殘賊,敗法亂利而上不覺,此亡國之則也。”文王曰:“善。”賈子曰:“殷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天下之所同聞也。為人臣而放其君,為人下而殺其上,天下之至逆也。而所以長有天下者,以其為天下開利除害,以義繼之也。故聲名稱於天下而傳於後世也。”太公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與天下同利者,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失天下。天有時,地有利,能與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者,天下歸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難,救人之患,濟人之急者也。德之所在,天下歸之。與人同憂、同樂、同好、同惡者,義也。義之所在,天下歸之。凡人惡死而樂生,好德而歸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也。”
【注釋】
①反:同“返”。歸,還。
②董子:即董仲舒。
③孫卿:即荀子。戰國時期思想家、教育家。名況。趙國人。時人尊其號為“卿”。漢人避宣帝劉詢諱,稱為“孫卿”。著有《荀子》。
④卿:古代高級長官或爵位的稱謂。西周、春秋時天子、諸侯所屬的高級長官都稱為卿。戰國時作為爵位的稱謂有上卿、亞卿等。
⑤酆:古地名。在今陝西長安西北灃河以西。
⑥唱:唱導,亦作“倡導”。
⑦豐穀:指漢高祖劉邦的家鄉沛之豐邑。
【譯文】
《易》說:“商湯周武革命,上順天意,下應民心。”《尚書》說:“能撫恤愛護我們的人,我們就擁戴他做王,虐待我們的人,我們視他為仇敵。”《屍子》說:“從前,周公還政於成王,孔子對此不以為然,非議說:‘周公莫非算不上聖人嗎?拿天下讓人,而不為廣大百姓著想’。”董仲舒說:“雖然君主繼承了先帝大統,恪守先帝遺製,但仍可能被上受天命的聖人所取代。”古語說:“老鼠被逼急了會去咬貓,匹夫百姓被逼急了會對天子造反。”所以黃石公說:“做君王的不能沒有道德,沒有道德,臣子就會反叛。”荀子說:“能夠除去禍患的人能得到幸福,不能除去禍患的人則為禍患所殘害。”
用什麼來證明上述的論點呢?從前文王在酆,把太公召來問道:“商紂王妄殺無辜,你經常教導我要替人民而憂勞,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太公回答說:“大王應該繼續修練自身,禮賢下士,向人民播施恩惠,以觀察天命所歸。天道如果尚沒有給商王降下禍殃,大王就不能首先倡導;如果人事方麵還沒有什麼災禍,大王就不能首先圖謀推翻商王。必須看到上天給商王降下了禍殃,人事方麵又有災害,這時方可以興兵謀取。要與人民共同分享所有的利益,同利才可能相互救援,同情才能夠相輔相成,同惡才能相互幫助,同好才能奔向同一個目標。做到了這些,即使沒有甲兵也能夠取勝,沒有器具也能攻拔城池,沒有壕塹也能固守。能為人民帶來利益的人,天下百姓就會開門迎接他;為人帶來危害的人,天下百姓就會閉門拒絕他。天下決不是一個人的天下,奪取天下好比是人們在野外共同狩獵,得到了,天下人都應分得自己的一份;又好比同舟共濟,如果安全到達了彼岸,那麼大家共同享受其利,如果覆於水中,那麼大家共受其害。所以說對大家有利,天下人就開門歡迎;對大家無利,天下人就會閉門不納。不以奪取人民為目的,反而能奪取人民;不以奪取國家為目的,反而能奪取國家;不以奪取天下為目的,反而能夠奪取天下。取得了人民,能使人民得到利益;取得了國家,能使國家得到利益;取得了天下,能使天下得到利益。所以道貴在人們永遠看不見,事功貴在人們不知道,勝利貴在不知不覺之中。這其中的道理實在是太玄妙了!雄鷹將要搏擊獵物時,總是縮身斂翅;猛獸將要搏擊捕食時,總要縮耳俯身。聖人將有所作為時,則必須大智若愚。文質彬彬,播施德行,誰也無法限製你;聽而不聞、視而不見,誰也看不透你究竟想做什麼。如今商朝上下,眾口相互欺騙;我觀看他們的田野上,茅草比莊稼長得還旺盛;我觀察他們的民眾,邪惡壓住了正直;我觀察商朝的官吏,暴虐殘賊,敗法亂刑,但商王卻仍然若無其事,這是行將亡國的征兆。”文王說:“你講的非常好。”
【原文】
楚共王薨,子靈王即位。群公子因群喪職之族,殺靈王,而立子幹。立未定,弟棄疾又殺子幹而自立。棄疾,平王也。五人皆共王子也①。初,子幹之入也,韓宣子問於叔向曰②:“子幹其濟乎?”對曰:“難。”宣子曰:“同惡相求,如市賈焉,何難?”對曰:“無與同好,誰與同惡?取國有五難:有寵而無人,一也;寵須賢人而固也。有人而無主,二也;雖有賢人,當須內主為應也。有主而無謀,三也;謀,策謀也。有謀而無民,四也;民,眾也。有民而無德,五也。四者既備,當以德成也。子幹在晉,十三年矣。晉、楚之從,不聞達者,可謂無人;族盡親叛,可謂無主;無親族在楚。無慮而動,可謂無謀;召子幹時,楚未有大慮也。為羈終世③,可謂無人;終身羈客在晉,是謂無民。亡無愛征,可謂無德。楚人無愛念之者。王虐而不忌,靈王暴虐,無所畏忌,將自亡也。楚君子幹,涉五難以殺舊君,誰能濟之?有楚國者,其棄疾乎?君陳、蔡,城外屬焉④。城,方城也。時穿封戌既死,棄疾並領陳事也。苛慝不作⑤,盜賊伏隱,私欲不違,民無怨心。先神命之,國人信之。羋姓有亂,必季實立,楚之常也。獲神,一也;當璧拜也。有民,二也;人信之也。命德,三也;無苛慝也。寵貴,四也,貴妃子也。居常,五也。棄疾,季也。有五利以去五難,誰能害之?子幹之官,則右尹也;數其貴寵,則庶子也;以神所命,則又遠之。其貴亡矣,其寵棄矣。父既歿矣。民無懷焉,非令德也。國無與焉,無內主也。將何以立?”
宣子曰:“齊桓、晉文不亦是乎?”皆庶賤也。對曰:“齊桓,衛姬之子也,有寵於僖⑥,有鮑叔牙、賓須無、隰朋以為輔佐⑦;有莒、衛以為外主⑧;齊桓奔莒,衛有舅氏之助。有國、高以為內主;國氏、高氏,齊上卿也。從善如流,不善齊肅;齊嚴、肅敬不藏賂,清也。不縱欲,儉也。施舍不倦,求善不厭。以是有國,不亦宜乎?我先君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寵於獻公,好學不貳,生十七年,有士五人。狐偃、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五士從出者也。有先大夫子餘、子犯以為腹心,子餘,趙衰。子犯,狐偃。有魏犨、賈佗以為股肱⑨,有齊、宋、秦、楚以為外主,齊妻以女,宋贈以馬,楚王饗之,秦伯納之。有欒、郤狐、先以為內主,謂欒枝、郤縠、狐突、先軫也⑩。亡十九年,守誌彌篤。惠、懷棄民,從而與之。獻無異親,民無異望。獻公之子九人,惟文公在。天方相晉,將何以代之。此二君者,異於子幹。共有寵子,國有奧主;謂棄疾也。子幹無施於民,無授於外;去晉晉不送,歸楚楚不迎,何以冀國?”子幹果不終卒。立棄疾,如叔向言。
初,楚共王無塚嫡。有寵子五人,無適立焉。乃大有事於群望,而祈曰:“請神擇於五人者,使主社稷。”乃遍以璧見於群望曰:“當璧而拜者,神所立也。”乃密埋璧於太室之庭,使五人齊,而長幼入拜。康王跨之,靈王肘加焉,子幹、子晰皆遠之。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壓紐。平王即棄疾也。
【注釋】
①五人:指康王、靈王、子幹、子皙、棄疾五人。他們都是楚共王的兒子。
②韓宣子:即韓起。春秋時期晉卿。叔向:即羊舌肸。春秋時晉卿。
③羈(jī):在外地作客。這裏指漂泊外地。
④陳、蔡:西周所分封的諸侯國。陳都宛丘(今河南淮陽),蔡都上蔡(今河南上蔡)。
⑤苛:苛刻;繁細。慝(tè):邪惡;惡念。
⑥僖:指齊僖公。春秋時齊國國君。公元前730~前698年在位。
⑦鮑叔牙、賓須無、隰朋:均為春秋時齊國大臣。
⑧莒:西周分封的諸侯國。春秋時都莒(今山東莒縣)。衛:周分封的諸侯國。春秋時都楚丘(今河南滑縣)。
⑨魏犨、賈佗:春秋時晉國大臣。
⑩欒枝、郤縠、狐突、先軫:春秋時晉國大臣。
惠:即春秋時晉國國君晉惠公。晉獻公第三子。名夷吾。公元前650年~前637年在位。懷:即春秋時晉國國君晉懷公。晉惠公之子。名圉。
塚嫡:亦稱塚子。即嫡長子。
齊:通“齋”。
【譯文】
楚恭王死後,他的兒子即位,這就是楚靈王。楚恭王的兒子們利用已經喪失了職權的公族殺了楚靈王而另立子幹,子幹尚不及即位,子幹的弟弟棄疾又殺了子幹而自立為楚王。當初,子幹將要即王位時,韓宣子向叔向問道:“子幹能夠成功嗎?”叔向回答:“很難。”韓宣子說:“人有同樣的憎惡,相互需求,好比市場做買賣,有什麼難的呢?”叔向回答說:“人無共同的喜好,又怎麼會有共同的憎惡?要取得國家有五難:受到國王的寵愛但卻得不到賢人的支持,此其一;有了賢人的支持但卻無人作內應,此其二;有人作內應但卻不善長謀略,此其三;有謀略但卻得不到民眾的支持,此其四;有民眾的支持但自己卻沒有德行,此其五。子幹在晉國十三年了,晉國和楚國跟從他的人中,不曾聽說有知名之士,這可謂沒有賢人支持;族人都不在楚國,親人又叛離,可謂沒有內應;尚沒有間隙可乘,便輕舉妄動,可謂不善謀略;終身在外作客,可謂沒有民眾的支持;長期流亡在外,竟看不出楚國人有懷念他的跡象,可謂沒有德行。楚靈王暴虐無忌,是自取滅亡。然而楚國的公子們冒取國五難殺了楚靈王另立子幹,還有誰能使子幹成功呢?將來取得楚國王位的,恐怕隻有棄疾了吧?他統治著陳、蔡兩地,方城以外的地方也都屬他管轄,苛暴邪惡的事情沒有發生,盜賊伏隱不出,私欲不違越禮法,老百姓沒有怨恨之心,祖先神靈授命給他,國內的老百姓都相信他。王室大姓發生動亂,小兒子就會被擁立,這是楚國的常例。棄疾一有祖先神靈的保佑,二有民眾的支持,三有美德,四是受寵顯貴,五是符合繼立王位的常例。利用這五項有利條件而除去冒犯五難的人,有誰能夠阻止得了他?子幹的官職不過是右尹;若論貴寵,他又不是嫡生;若論神靈委命,他又離得很遠。他沒有尊貴的地位,沒有受到寵愛,沒有得到人民的懷念,國內又沒親附的人內應,他將憑什麼條件繼立王位呢?”
韓宣子問道:“齊桓公、晉文公不是同子幹的情況一樣嗎?他們為什麼能繼立王位呢?”叔向回答說:“齊桓公是衛姬的兒子,受到僖公的寵愛,有鮑叔牙、賓須無、隰朋等賢智為輔佐,有莒國、衛國作外援,有國氏、高氏等齊國上卿作內應。再加上齊桓公從善如流,深受部屬的尊敬,不貪財貨,不放縱私欲,施舍眾人不知疲倦,追求善行沒有滿足,因此而取得王位,不是在情理之中嗎?我們的先君晉文公是狐季姬的兒子,受晉獻公的寵愛。勤奮好學,專心致誌,年僅十七歲時,就有五位傑出人士跟隨他。有先大夫子餘和子犯作腹心,有魏犨、賈佗為左右臂膀,有齊、宋、秦、楚等國作外援,有欒枝、郤縠、狐突、先軫等人作內應。在外流亡十九年,意誌更加堅定。晉惠公、晉懷公拋棄晉民,人民都跟隨了晉文公。晉獻公除了晉文公已沒有其他親人,老百姓別無其他希望。上天在保佑晉國,有誰能夠取代晉文公呢?這兩位國君同子幹的情況不同。楚恭王有自己寵愛的兒子,還有高深莫測的棄疾,子幹對百姓沒有什麼恩施,他離開晉國時,晉國沒有人送行,到楚國時,楚國不派人迎接,有什麼希望取得楚國的王位呢?”子幹後來果然沒有達到目的,楚人最終擁立棄疾為王,如同叔向所預言的一樣。
【原文】
魯昭公薨於乾侯①。趙簡子問於史墨曰②:“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諸侯與之;君死於外而莫之或罪,何也?”對曰:“物生有兩、有三、有五、有陪貳。故天有三辰③,謂有三也。地有五行,謂有五也。體有左右,謂有兩也。各有妃耦。謂陪貳也。王有公,諸侯有卿,皆其貳也。天生季氏,以貳魯侯,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於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奉之無常,人言唯德也。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故《詩》曰:‘高岸為穀,深穀為陵。’三後之姓於今為庶④,主所知也。三後、虞、廈、商也。在《易》卦,雷乘乾曰大壯,乾下震上,大壯。震在上,故曰:“雷乘乾”也。天之道也。乾為天子,震為諸侯,而在乾上。君臣易位,猶人臣強壯,若天上有雷也。政在季氏,於此君也四公矣。民不知君,何以得國?是以為君慎器與名,器,車、服也。名,爵號也。不可以假人⑤。”
議曰:劉向稱:“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禦臣之術也。”夫人臣操權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昔晉有六卿⑥,齊有田、崔,衛有孫、寧,魯有季、孟,常掌國事,世執朝柄,終覆。田氏取齊,六卿分晉,崔杼弑其君光⑦,孫林父、寧殖出其君衎⑧,弑其君剽⑨,季氏八佾舞於庭⑩,三家者以雍徹並專國政,卒遂昭公,皆陰勝而陽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範睢說秦昭王曰:“夫三代所以亡國者,常縱溢馳騁弋獵,不聽政事。其所授者,妒賢嫉能,取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為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右秩以上至諸史及王左右,無非相國之人者。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為王恐,恐萬世之後,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由是觀之,《書》稱臣之有作威作福,害於而家,凶於而國。孔子曰:“祿之去公室,政逮於大夫,亡之兆也。”信哉,是言也。
【注釋】
①乾侯:地名。春秋時晉邑。故址在今河北省磁縣境。
②趙簡子:即趙鞅。史墨:春秋時晉國史官。
③三辰:即日、月、星。
④三後:古代三王。一般認為是夏禹、商湯、周文王;一說指夏禹、商湯、周文王和周武王。本書文內夾注指虞舜、夏禹、商湯。
⑤假:給予。
⑥六卿:指春秋的後期晉國的範氏、中行氏、知氏、韓氏、趙氏、魏氏六卿。
⑦崔杼:春秋時齊國大夫。光:即春秋時期齊國國君齊莊公。名光。公元前794年~前731年在位。
⑧衎(kàn):春秋時期衛國國君衛獻公。名衎。公元前576年~前559年在位。
⑨剽(piào):春秋時衛國國君,即衛殤公。名剽,字子叔。公元前558~前547年在位。
⑩八佾(yì):即八行樂舞的行列。佾,樂舞的行列。八佾,縱橫均為八人,共64人。隻有天子才有資格用八佾。
三家:指春秋後期掌握魯國政權的三家貴族,即孟孫氏、叔孫氏、季孫氏。雍:古時撤膳時所奏的音樂。
【譯文】
魯昭公在乾侯(晉國地名)死去,趙簡子向史墨問道:“魯國的季氏趕走了自己的國君,而百姓順服他,諸侯認可他,使自己的國君死在外國,而沒有人指責他的罪行,這是為什麼呢?”史墨回答說:“事物的存在,有的成雙,有的成三,有的成五,有的相輔。所以天有三辰(日、月、星),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身體有左右,各有配偶,王下有公,諸侯下有卿,這些是物有陪輔的例子。天生季氏,讓他輔佐魯國的國君,時間已經很久了,人民順服他,不也在情理之中嗎?魯國的國君世代放縱自己的過失,而季氏卻世代勤勉,致使人民已經忘掉自己的國君了。雖然客死國外,又有誰肯憐憫他呢?社稷沒有永恒不變的祭奉對象,君臣的位置也不是永固不變的,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所以《詩經》上說:‘高岸可以變為深穀,深穀也可以變為丘陵。’虞夏商的後代,今天都成了普通百姓,這是您也知道的。在《易》卦中,雷在乾之上叫做‘大壯,’這是天道規律。魯國政權落到季氏手中,到魯昭公已經是第四代了。人民連自己的國君都不知道,他怎麼還會得到國家呢?因此,作為國君,對待國政名位要特別慎重,決不可輕易委托於他人。”
【原文】
孔子在衛,聞齊田常將欲為亂①,專齊國,有無君之心。而憚鮑、晏②,鮑氏、晏氏,齊之世卿大夫。因移其兵以伐魯。初,田常相齊,選國中女長七尺者三百人,以為後宮,賓客、舍人出入皆不禁。田常後有七十餘男,因此以盜齊國也。孔子會諸弟子曰:“魯,父母之國,不忍觀其受敵,將欲屈節於田常以救魯。二三子誰使?”子貢請使③,夫子許之。遂如齊,說田常曰:“今子欲取功於魯實難,若移兵於吳則可也。夫魯,難伐之國,其城薄以卑④,地狹以泄⑤;其君愚而不仁,大臣偽而無用,其士民又惡甲兵之事,此不可與戰。夫吳,城高以厚,地廣以深,甲堅以新,士選以飽,重器精兵盡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難,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難。而以教常,何也?”子貢曰:“夫憂在內者攻強,憂在外者攻弱。今君憂在內矣。吾聞子三封而三不成,是則大臣不聽也。今君破魯以廣齊,戰勝以驕主,破國以尊臣,晏等帥師,若破國則益尊。而子之功不與焉,則交日疏於主。是君上驕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難矣。夫上驕則恣,臣驕則爭,是君上與主有隙,下與大臣交爭也。如此,則子之位危矣。故曰不如伐吳。伐吳而不勝,民人外死,大臣內空,是君上無強臣之敵,下無民人之過,孤主製齊者唯君也。”田常曰:“善。然兵業已加魯矣,不可更,如何?”子貢曰:“子緩師。吾請救於吳,令救魯而伐齊,子以兵迎之。”田常許諾。
子貢遂南說吳王曰:“王者不絕世,霸者無強敵,千鈞之重加銖而移⑥。今以萬乘之齊而私千乘之魯,與吳爭強,其為患滋甚。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以撫泗上諸候,誅暴齊以服晉,利莫大焉。存亡魯,實困強齊,智者不疑也。”吳王曰:“善。然吾實困越,越王今苦身養士,有報吳之心。子待吳先伐越,然後乃可。”子貢曰:“越之功不過魯,吳之強不過齊,而王置齊而伐越,則齊已平魯矣。王方以存亡繼絕為名,而畏強齊伐小越,非勇也。勇者不避難;仁者不窮約;智者不失時;義者不絕世,以立其義。今存越示天下以仁,救魯伐齊,威加晉國,諸侯相率而朝吳,霸業成矣。且王必或惡越,臣請東見越君,令出兵以從,此則實空越,而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悅,乃使子貢之越。
越王郊迎,自為子貢禦,曰:“此蠻夷之國也,大夫何足儼然辱臨之?”子貢曰:“今者吾說吳王以救魯伐齊,其誌欲之而畏越,曰‘待吾伐越乃可’。如此則破越必矣。且無報人之誌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誌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也。吳王為人猛暴,群臣弗堪;國家疲於數戰,士卒不忍;百姓怨上,大臣內變;子胥以諫死,太宰嚭用事,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此王報吳之時也。誠能發卒佐之以激其誌,而重寶以悅其心,卑辭以尊其禮,則伐齊必矣。此聖人之所謂屈節以期遠者也。彼戰不勝,王之福也。若勝,必以兵臨晉。臣還北請見晉君,共攻之,其弱吳必也。其銳兵盡於齊,重甲困於晉,而王乘其弊,滅吳必矣。”越王許諾 ,乃使大夫種以三千人助吳。
吳遂伐齊於召陵,果以兵臨晉,遇以黃池。越王襲吳之國,遂滅吳。孔子曰:“夫其亂齊、存魯,吾之始願也。若乃強晉以疲吳,使吳亡而越霸,賜之說也。美言傷信,慎言哉!”
【注釋】
①田常:即田成子,或作陳恒、陳成子。春秋時齊國正卿。
②鮑、晏:指鮑牧、晏圉。均為齊國世襲卿大夫。
③子貢:即端木賜,字子貢。衛國人。孔子的得意門徒。
④卑:低。與“高”相對。
⑤泄(yì):眾多。引申為雜亂。
⑥銖:古代重量單位。一百黍的重量為一銖。這裏指微不足道的重量。
【譯文】
孔子在衛國聽說齊國的田常準備作亂,隻是畏懼鮑氏、晏氏。田常便征調軍隊準備攻打魯國,想以此來建立功勳,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孔子便召集弟子們說:“魯國是我們的父母之國,不忍看它受到敵人的侵略,我想勸田常取消對魯國用兵的計劃以拯救魯國,你們誰能完成這一使命?”子貢請求出使,孔子同意。子貢於是來到齊國對田常說:“現在您想對魯國用兵建立功勳,實在很困難,如果引兵進攻吳國倒還可以。魯國是一個很難進攻的國家,它的城防單薄低矮,土地狹小低窪,它的國君愚昧不仁,大臣偽詐而無用,它的士民又厭惡戰爭,這就是您不能同魯國交戰的原因。而吳國城牆高大寬厚,土地深廣,盔甲既堅又新,士卒精練,鬥誌飽滿,精良的武器裝備,應有盡有,又有精明的將軍統領守備,這就是吳容易戰勝的原因。”田常聽後,忿然大怒,說道:“你認為難的,都是人們認為容易的;你認為容易做到的,都是人們認為難以做到的。你卻拿這些不著邊際的歪理來教導我田常,你這是想幹什麼?”子貢回答說:“憂患在國內的,就要進攻強國,憂患在外部的,就要進攻弱國。而今天您的憂患正在國內。我聽說您曾三次要封賞,但三次都未能實行,這是因為大臣們不同意。今天您要攻破魯國來擴大齊國的領土,戰勝魯國使您的主上驕橫,攻破魯國使您國內的大臣更為尊榮,而您並不能得到什麼好處,隻能使您和主上的關係日益疏遠。您這樣做的結果隻能是對上使國君更加驕橫,對下使大臣更加恣睢無忌,因此而想成就事業是很困難的。國君驕傲,就會更加恣睢任意,大臣驕傲就會相互爭奪。這樣,您上同國君的關係發生裂痕,下同大臣交鋒爭鬥。這樣下去,您的地位就會發生危險。所以我說不如征伐吳國。征伐吳國如果不能取勝,則人民戰死國外,朝中喪失了大臣。這樣您上無強臣為敵,下無過多的百姓,這樣孤立主上、控製齊國的人,也就非您莫屬了。”田常聽後說:“您說的太好了。然而,軍隊已經逼臨魯國了,難以更改,這又該怎麼辦呢?”子貢說:“您延緩進攻的時間,我到吳國請求救授,讓吳國援助魯國攻伐齊國,您率兵迎戰吳國的軍隊。”田常答應了子貢。
【原文】
秦始皇帝遊會稽①,至沙丘②,疾甚。始皇令趙高為書賜公子扶蘇③,未授使者,始皇崩。時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使監兵上郡④,蒙恬為將⑤。少子胡亥愛⑥。請從,上許之。餘子莫從。丞相李斯以為上在外崩,無真太子,故秘之。群臣莫知也。趙高因留所賜扶蘇璽書,而謂公子胡亥曰:“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位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胡亥曰:“固然也。吾聞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既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也!”趙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願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製人與見製於人,豈可同日而道哉!”胡亥曰:“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⑦,強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高曰:“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議曰:亂臣賊子,自古有之。生而楚言,可為痛哭者,胡亥是也。夫大行不細謹,大德不辭 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願子遂之也。”胡亥喟然歎曰:“今大行未發,豈宜以此事幹丞相哉!”高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⑧,唯恐後時!”
【注釋】
①會稽:郡名。秦始皇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於原吳、越地置。治所在吳縣(今江蘇蘇州市)。
②沙丘:古地名。在今河北廣宗西北。
③扶蘇:秦始皇長子。
④上郡:郡名。戰國時魏文侯置。秦代治所在膚施(今榆林東南)。
⑤蒙恬:秦朝將領。
⑥胡亥:即秦二世。秦始皇少子。
⑦譾(jiǎn):淺薄。
⑧贏:背,擔。
【譯文】
秦始皇巡遊會稽,到了沙丘病情加重。秦始皇便命趙高給公子扶蘇寫信,信寫好後,還未來得及派使者送出,秦始皇就死了。趙高便扣留了秦始皇賜給扶蘇的玉璽和書信。他對公子胡亥說:“皇上已經駕崩,沒有下詔書封諸子為王,唯獨賜給長子一封書信。長子一來,就即皇帝位,而您卻沒有尺寸封地,這如何是好呢?”胡亥回答說:“本來就該如此。我聽說聖明的君王了解他的臣下,聖明的父親了解他的兒子。父親既然已經有了詔命,不分封諸子為王,還有什麼話可說呢?”趙高說:“不是這樣的。現在天下的大權就在您我和丞相的手中,希望您認真謀劃。況且使他人做自己的臣子同自己做他人的臣子,統治他人同被別人所統治,難道能同日而語嗎?”胡亥說:“廢黜兄長而另立他的弟弟,這是不義之舉;不奉行父親的詔命而怕死,這是不孝之舉;能力微薄,才疏學淺,卻要強占別人的功業,是沒有能力的表現。這三項背逆了道德,天下人不會心服。”趙高說:“我聽說商湯周武殺了他的主上,天下百姓卻視之為正義的行為,並不認為他們不忠;衛君曾殺了他的父親,而衛國人卻作為德行載入史冊,孔子還寫在書上,並不認為這是不孝之舉。幹大事業不能拘泥小節,行大德不能推辭謙讓。鄉曲間的規矩彼此不同、各有所宜,百官建功的標準也彼此不同。所以照顧小節而忘了大業,將來必受其害;猶豫不決,疑心重重,將來一定後悔。當機立斷,果敢而行,連鬼神都會躲避他,將來定能成功。希望您也能如願。”胡亥長歎一聲說:“現在大行(皇帝死後未葬稱大行)還未發喪,難道能因這件事去打擾丞相嗎?”趙高說:“時間太緊迫了!顧不得考慮那麼多了。好比打仗,背著糧食,揚鞭催馬,唯恐誤了時間。”
【原文】
胡亥既然高之言,乃謂丞相斯曰①:“上崩,賜長子書,與喪俱會鹹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事將何如?”斯曰:“安得亡國之言耶!”高曰:“君自料才能孰於蒙恬?功高孰於蒙恬?謀遠不失孰於蒙恬?無怨於天下孰於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於蒙恬?”斯曰:“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責之何深也?”高曰:“高故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吏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嚐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事,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裏,明矣。高受詔教習胡亥學法,仁慈篤厚,輕財重士,秦之諸子皆莫及也,可以為嗣。君計而定之。”斯曰:“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者,固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君其勿複言。”高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權懸命於胡亥,高能得誌焉。且夫從外製中謂之惑,從下製上謂之賊。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風搖者萬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侯何見之晚也。”斯曰:“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殘賊親戚,不聽諫者,國危丘墟。三者逆天,宗朝不血食,斯其猶人哉,安足與謀!”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裏。君聽臣之計,則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鬆之壽②,孔、墨之智③。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為寒心。善者因敗為福,君何處焉?”斯乃仰天而歎,垂涕太息曰:“既已不能死,安托命哉!”乃聽高立胡亥,改賜璽書,殺扶蘇、蒙恬。
初,李斯從荀卿學帝王之術,欲西入秦。辭於荀卿曰:“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乘爭時,遊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遊談者之秋也。故斯將西說秦王。”至秦,為呂不韋舍人④,不韋賢之,任以為郎。說秦王陰遣謀士齎金玉以遊說諸侯。諸侯名士皆厚給遺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遂吞天下,皆斯之謀也。
【注釋】
①斯:即李斯。秦朝政治家。楚上蔡(今河南上蔡)人。秦始皇時任丞相。
②喬:王子喬。神話傳說人物。相傳為周靈王太子,喜吹笙作鳳凰鳴聲,由浮丘公引往嵩山修煉,三十年後在絳氏山頂上向世人告別,升天而去。鬆:赤鬆子。神話傳說人物。相傳為神農時雨師,一說為帝嚳之師。後為道教所信奉。
③孔、墨:即孔子、墨子。
④舍人:官名。戰國及漢初王公貴官都有舍人。顏師古說舍人為親近左右的通稱。
【譯文】
胡亥同意了趙高的意見後,趙高又對丞相李斯說:“皇上駕崩,賜給長子扶蘇詔書一封,讓他到鹹陽會理喪事,並立他為嗣,即皇帝位,詔書未及發出,現在皇上已經駕崩,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事情應該如何辦呢?”李斯說:“怎麼能口出導致亡國的語言呢?”趙高說:“請您自己分析一下,同蒙恬相比:誰的才能高?誰的功勞大?誰的謀慮深遠、行而無失?誰對天下的百姓無怨?誰同長子扶蘇的交情深、信任度高?”李斯回答說:“這五個方麵我都比不上蒙恬,您對我的指責是何等的深刻啊!”趙高說:“我趙高本來是內宮一個聽差的小廝,幸而略知文墨而進入朝廷,管事至今已二十餘年了,還不曾見到過秦朝免罷丞相、功臣封賞能夠傳至兩代的,他們都以遭殺身之禍而告終。始皇帝有二十多個兒子,他們的性格為人您都很了解。長子扶蘇剛毅武勇,深得人們的信賴,而且不忘舊情。他如果即皇帝位,肯定用蒙恬為丞相,您最終難保列侯的印璽,隻得罷歸鄉裏,這是顯而易見的。我趙高曾奉詔命教習胡亥學習法律,胡亥為人仁慈,誠實厚道,輕蔑財貨,推重有才能的人,諸公子中誰也趕不上他,應該嗣立為皇帝,請您考慮定奪。”李斯說:“我李斯本來是上蔡閭巷中一名普通百姓,皇上之所以把我提拔為丞相,本來是要把國家的存亡安危囑托於我,這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忠臣不畏避死亡才算得上忠臣,孝子不勤勞就會遭致危險,請您不要再多言。”趙高說:“聽說聖人遷徙無常,隨時變化,看到事物的末端就能推知它的本根,觀人所指就能知道他的目的所在。事物的道本來就是如此,哪裏有永恒不變的處事法則呢?現在天下的權柄和命運就懸在胡亥手上,我趙高是能夠得誌的。況且,由朝廷外部控製朝廷內部叫做別有用心,在下的控製在上的叫做逆賊。所以秋霜降臨而草木葉落,春水搖動而萬物萌生,這就是事物運行的必然規律,您為什麼遲遲不明白事理呢?”李斯說:“我聽說晉國曾因變易太子,結果三世不得安寧;齊桓公兄弟爭奪王位,許多人身遭屠戮;紂王殘滅親戚,不聽諫言,他的國家後來化為丘墟。這三者都是因為逆天背理,才使得宗廟不保。我李斯怎麼能重蹈前人覆轍呢?不足以同你們同謀!”趙高說:“上下通力合作,就能夠保持長久;中外團結一致,事情就無表裏之分。您如果能夠聽從我的計劃,就可以長久封侯,世世稱孤,壽比仙人赤鬆子和王子喬,智比孔子和墨子。如果不從此計,必然禍及子孫,著實令人寒心。最好的辦法是轉敗為福,您將何去何從呢?”李斯於是仰天長歎,流著淚水說:“我既不肯殉難,將如何活命呢?”於是聽從了趙高的計劃,擁立胡亥為皇帝,修改秦始皇賜扶蘇的璽書,殺了扶蘇和蒙恬。
【原文】
秦二世末,陳涉起蘄①,兵至陳②。張耳,陳餘說涉曰③:“大王興梁、楚,務在入關,未及收河北也。臣嚐遊趙,知其豪傑,願請奇兵略趙地。”於是陳王許之,與卒三千。從白馬渡河④,今滑州白馬縣界也。至諸郡縣,說其豪傑曰:“秦為亂政虐刑,殘滅天下。北為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⑤,外內騷動,百姓罷敝,頭會箕斂,以供軍費,財匱力盡,重以苛法,使天下父子不相聊生。今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莫不響應。家自為怒,各報其怨,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今已張大楚,王陳,使吳廣、周文將卒百萬西擊秦。於此時而不成封侯之業者,非人傑也。夫因天下之力而攻無道之君,報父兄之怨而成割地之業,此一時也。”豪傑皆然其言。乃行收兵,下趙十餘城。議曰:班固雲:“昔《詩》、《書》述虞、夏之際,舜、禹受禪,積德累仁,數十年,然後在位。殷、周之王,乃由契、稷,曆十餘世,然後放殺。”秦起襄公始,蠶食六國,至於始皇,乃並天下。秦既稱帝,患周之敗,以為諸侯力爭,以弱見奪。於是削去五等,墮城銷刃,鉗語燒書,內鋤雄俊,外攘胡越,用一威權以為萬世安。然十餘年間,強敵橫發乎不虞,謫戍強於五霸,閭閻逼於戎狄⑥,響應曆於謗譏,奮臂威於甲兵。向秦之禁,適所以資豪傑自速其弊也。由是觀之,夫豪傑之資,在於虐政矣。
【注釋】
①陳涉:即陳勝。秦末農民起義軍領袖。字涉。蘄:古縣名。在今安徽宿州東南。
②陳:古縣名。春秋陳國,秦置縣。治所在今河南淮陽。
③陳餘、張耳:均為大梁(今河南開封)人,著名遊說之士。
④白馬:古津渡名。在今河南省滑縣東北,秦漢白馬縣西北古黃河南岸。
⑤五嶺:山名。即大庾嶺、騎田嶺、都龐嶺、萌渚嶺、越城嶺。
⑥閭閻:舊時本指裏巷的門。借指裏巷或平民。
【譯文】
秦二世末年,陳勝在蘄(今安徽宿縣南)起兵反秦,率兵進至陳,張耳、陳餘向陳涉建議說:“大王從梁、楚興起,目標在西入關中,還未顧及收複河北之地。我曾在趙國遊曆,了解當地的豪傑之士,我請求率一支奇兵向北略取趙地。”陳王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撥予他們兵卒三千,從白馬津(在今河南滑縣東北)渡過黃河,到達趙地諸郡縣,二人對當地的豪傑們說:“秦實施暴政虐刑,殘害天下。北有修築長城的苦役,南有五嶺地區的兵役戍衛,內外騷動不安,百姓疲憊不堪。用簸箕收斂財物來充做軍費,搞得百姓財匱力盡;法令嚴苛,致使天下民不聊生。現在陳王奮臂大呼,為天下首倡義旗,天下人無不響應,家家都憤怒而起,各報家怨家仇。各縣殺了他們的縣令縣丞,各郡殺了他們的郡守郡尉,現在已經建立了大楚的國號,在陳地稱王。派吳廣、周文二將軍率領百萬大軍向西攻打秦王朝,在這個時候還不能立封侯大業的人,就算不上人中豪傑。借天下反秦的力量,攻擊殘暴無道的君主,報父兄的仇怨,建立割地封侯的業績,現在正是不可多得的大好時機。”豪傑們都很讚同他們二人的見解,開始招兵買馬,很快攻下趙地十餘座城池。
【原文】
韓信既平齊,為齊王。項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說齊王,使三分天下。信不聽。
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權在韓信①,欲為奇策而感動之,以相人說韓信曰:“仆嚐受相人之術。”韓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對曰:“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成敗在於決斷,以此參之,萬不失一。”信曰:“先生相寡人如何?”對曰:“願請間。”信曰:“左右遠。”蒯通曰:“相君之麵,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背畔則大貴也。信曰:“何謂也?”蒯通曰:“天下初發難,俊雄豪傑建號一呼,天下之士雲合霧集,魚鱗雜遝,煙至風起。當此之時,憂在亡秦而已。今楚、漢分爭,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肉流離於中野,不可勝數。楚人起於彭城,轉鬥逐北,至於滎陽,乘利席卷,威振天下。然兵困於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者,三年於此矣。漢王將數十萬之眾,距鞏、洛②,阻山河之險,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敗滎陽,傷成皋,還走宛、葉之間③,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夫銳氣挫於險塞而糧食竭於內藏,百姓罷極怨望,無所依倚。以臣料之,其勢非天下聖賢,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兩主之命懸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願披腹心,輸肝膽,效愚計,恐足下不用也。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聖,有甲兵之眾,據強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而製其後,因民之欲,西向為百姓請命,則天下風起而響應矣,孰敢不聽!割大弱強,以立諸侯,諸侯已立,天下服聽而歸德於齊。案齊之故,有膠、泗之地,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齊矣。蓋聞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願足下熟慮之。”
韓信曰:“漢王遇我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向利背義乎!”蒯生曰:“足下自以為善漢王,欲建萬世之業,臣竊以為誤矣。始常山王、成安君為布衣時④,相與為刎頸之交,後爭張黶、陳澤之事⑤,二人相怨。常山王奉項嬰頭鼠竄,歸於漢王。漢王借兵東下, 殺成安君泜水之南,頭足異處,卒為天下笑。此二人相與,天下至歡。然而卒相擒者,何也?患生於多欲,人心難測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於漢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於張黶、陳澤,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大夫種、範蠡存亡越,伯勾踐⑥,立功成名而身死亡。諺曰:‘野獸盡而獵狗烹,敵國破而謀臣亡。’夫以交友言之,則不如張耳之與成安君也;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之於勾踐也。此二人者,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涉西河⑦,虜魏王,擒夏說⑧,引兵下井陘⑨,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⑩,西向以報,此所謂功無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載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以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韓信謝曰:“先生且休矣,我將念之。”
後數日,蒯通複說曰:“夫聽者事之候,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聽不失一二者,不可亂以言;計不失本末者,不可紛以辭。夫隨廝養之役者,失萬乘之權;守儋石之祿者,一儋,一斛之餘也。缺卿相之位。故智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毫厘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不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猛虎之猶豫,不如蜂蠆之致螫;騏驥踟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沉吟而不言,不如喑聾之指麾也。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不再來,願足下詳察之。”韓信猶豫不忍背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王終不奪吾齊,遂謝蒯生。蒯生曰:“夫迫於苛細者,不可與圖大事;拘於臣虜者,固無君王之意。”說不聽,因去,佯狂為巫。
議曰:昔齊崔杼弑莊公,晏子不死君難曰:“君人者,豈以陵人?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孟子謂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雖雲君天也,天不可逃,然臣緣君恩以為等差,自古然矣。韓信以漢王遇厚而不背其德,誠足憐耳!
【注釋】
①蒯通:秦漢之際策謀之士。範陽(今河北徐水固城鎮)人。著有《雋永》八十一篇,今佚。
②鞏、洛:即鞏縣、洛陽。
③宛、葉:宛:戰國時楚邑,秦置縣,治所在今河南南陽市。葉:春秋楚葉邑,秦置縣。故地在今河南葉縣。
④成安君:即陳餘。
⑤張黶、陳澤:均為趙王偈的部將。
⑥伯勾踐:即輔佐勾踐稱霸。伯,通“霸”。
⑦西河:古時稱西部地區南北流向的黃河為西河。
⑧夏說:陳餘的部將。
⑨井陘:井陘關。故址在今河北井陘井陘山上。
⑩龍且:楚霸王項羽的部將。
儋石:一石為石,再石為儋。
蠆(chài):蠍類毒蟲。
【譯文】
韓信平定了齊國舊地,做了齊王。項王聞訊,十分震恐,急派盱眙人武涉前往勸齊王韓信與劉邦、項王三分天下,韓信不答應。武涉離去以後,蒯通深知天下的主動權此時正操在韓信手中,想用奇策來打動他,於是就扮作觀相的人對韓信說:“我曾經學習過觀相的理論和方法。”韓信問:“先生為人看相的本領怎麼樣?”蒯通回答說:“一個人高貴或卑賤要看他的骨法,憂愁或喜悅要看他的容色,一個人的成功或失敗,要看他在複雜的環境中能否當機立斷。從這三個方麵來看人,萬無一失。”韓信說:“先生也給我相麵,我屬於哪一類人呢?”蒯通說:“我希望和你單獨談談。”韓信吩咐左右退下。蒯通便對韓信說:“看您的麵部,貴不過封侯,但又麵臨著危險和不安;要看您的背部,則貴不可言。”韓信問:“這怎麼講?”
蒯通說:“當初天下剛開始向秦朝發難時,英雄豪傑們各樹旗幟,振臂一呼,天下反秦之士如雲合霧集,鱗次櫛比,迅猛之勢,煙至風起。這個時候,各路英雄,誌在消滅秦王朝,尚無暇它慮。現在楚漢相爭,致使天下無辜的百姓肝膽塗地,父子暴屍疆場、骨肉親人流離荒野的人,不可勝數。楚人在彭城起兵,轉戰南北,進軍到滎陽,乘勝席卷中原,威震天下。然而,他們被困在京師和索邑(在今河南滎陽縣)之間,被西山(在今陝西寶雞市西北)阻隔而不能前進,至今已經三年了。漢王劉邦率數十萬軍隊,在鞏、洛同項羽相持,也被險峻的山河形勢所阻,雖然一日數戰,但卻不得前進一步。頻受挫折和失敗,卻無人救援。在滎陽、成皋連遭失敗後,敗逃到宛、葉之間。這正是人們常說的智(劉邦)勇(項羽)俱困的情況。戰鬥的銳氣在險峻的山川形勢下受到嚴重挫傷,所需軍資糧餉府庫已告枯竭。百姓疲敝已極,滿腔怨憤溢於容色,但卻仍然無所依歸。據我分析,目前天下的總態勢是,沒有聖賢出現,就難以平息天下的災禍。現在楚漢兩主的命運就操縱在您的手中:您站在漢王的一邊則漢勝,站在楚王的一邊則楚勝。我甘願披肝瀝膽,奉獻計策,隻怕您不能采納。如果您真能聽從我的計策,不如對楚、漢雙方都維持友好關係,使楚漢共存,造成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局麵,這樣的態勢,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以您的賢能和聖明,加之龐大的軍事實力,以強大的齊國為根據地,聯合燕趙,出兵於楚、漢兩國的空虛之處,控製楚漢的後方,順從人民的願望,然後引兵西向,為百姓請命,這樣,天下百姓就會風起而響應大王,有誰敢不聽從您的指揮?您可以把大國分割成小國,把強國分割成弱國,眾建諸侯國。諸侯建立以後,天下就會對您唯命是從,並對齊國感恩戴德。齊國據有膠東、泗水等肥沃的土地,用德行來感召諸侯,並對他們恭謹禮讓,這樣天下的諸侯就紛紛到齊國來朝拜。您大概也聽說過這樣的話:‘上天賜與的東西不去接受,反而會受到上天的責備;時機已經到來,卻不付諸實行,就會受到禍殃。’請您認真考慮。”
韓信說:“漢王待我很厚,他把自己的車讓給我乘坐,把自己穿的衣服讓給我穿,把自己的一份食物讓給我吃。我聽說,乘坐別人的車的人要分人的憂患,穿了別人衣服的人就應該替別人分憂,吃了別人食物的人就要肯為別人效死命。我怎麼能夠為獲取利益而背棄信義呢?”蒯通說:“您自以為同漢王的交情很深,想幫他建立萬世大業,我認為您的這種想法是非常錯誤的。當初,常山王張耳、成安君陳餘做普通百姓時,相互結為刎頸之交,後來因張黶、陳澤的事情(張耳被秦軍圍困時派張、陳二人向陳餘救援,陳餘撥援兵五千給張、陳,張、陳沒於秦軍),二人結下怨仇。後來常山王拿著項嬰的首級逃歸漢王。漢王借兵東下,在泜水南岸殺了成安君,使成安君頭和腳分離兩處,被天下人所恥笑。張耳陳餘交情,可以說是天下最好的。但最終相互擒殺,是什麼原因呢?這是禍患都從多欲而產生,人心難測的緣故。今天也想以忠信的行動來加深同漢王的交情,但無論您同漢王的情誼有多深,也一定趕不上張耳和陳餘的交情,但您同漢王之間的糾葛要比張黶陳澤的事情要複雜得多、嚴重得多。所以我說,您如果認為漢王一定不會對您造成危害,這又是非常錯誤的看法。大夫種和範蠡保存了瀕臨滅亡的越國,並輔佐勾踐稱霸,功成名就之後,或遭殺身之禍,或被迫亡命江湖。有句諺語說:‘打完野獸後獵狗就會遭到烹殺,打敗敵國以後謀臣就得被迫逃亡。’您和漢王的關係,以朋友而論,則比不上張耳同成安君的關係;以忠臣而論,則比不上大夫種和勾踐的關係。以上二人的教訓是很值得汲取的。請您再作深入的分析。況且我還聽說勇略震動主上的人麵臨著生命危險,功蓋天下的人無法給予封賞。請讓我說一說大王的功略:橫渡西河,俘虜魏王豹,生擒夏說;帶領部人奪取井陘,殺了成安君;攻占了趙國、震服了燕國,平定了齊國;向南摧垮楚國軍隊二十萬;東殺項羽的大將龍且,西向漢王報捷。這可稱為功勞之大,天下無人匹敵,謀略之高,當世無雙啊!現在您帶著使人主震恐的威勢,挾著應給予極大封賞的戰功,投奔楚國,楚人肯定不信任;歸附漢王,漢人會感到震恐。您帶著如此大的戰功和聲威將歸向何方呢?您現在身居人臣的位置,卻有使主上震恐的威望,名望高於天下所有的人。我為您的危險處境感到擔憂。”韓信拜謝道:“先生就說到這裏吧。讓我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