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霸紀中)(1 / 3)

卷四(霸紀中)

七雄略第十八

【原文】

臣聞天下大器也,群生重蓄也。器大不可以獨理,蓄重不可以自守。故劃野分疆,所以利建侯也;親疏相鎮,所以關盛衰也。昔周監二代,立爵五等①,封國八百,同姓五十五。深根固本,為不可拔者也。故盛則周召相其治;衰則五霸扶其弱,所以夾輔王室,左右厥世②,此三聖製法之意。文、武、周公為三聖。然厚下之典,弊於尾大。自幽、平之後,日以陵夷,爵祿多出於陪臣,征伐不由於天子。吳並於越,越王勾踐敗吳,欲遷吳王於甬東,誌百家君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剄死。越王滅吳。晉分為三,晉昭公六年卒。六卿欲弱公室③,遂以法盡滅羊舌氏之族,而分其邑為十縣,六卿各以其子為大夫。晉益弱,六卿皆大,哀公四年,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共殺智伯,盡分其地。至烈公十九年,周威王賜趙、魏、韓皆命為諸侯。晉遂滅。鄭兼於韓,鄭桓公者,周厲王少子也。幽王以為司徒。問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曰:“獨有洛之東土、河濟之南可居。”公曰:“何如?”對曰:“地近虢鄶,虢鄶之君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為司徒,民皆愛公,請試居之,民皆公之民也。”桓公曰:“善。”竟國之。至後世,君乙為韓哀侯所滅,並其國。鄭遂亡。魯滅於楚。魯頃公二年,楚考烈王滅魯。魯頃公亡遷於卞邑,為家人。魯遂絕。海內無主,四十餘年而為“戰國”矣。秦據勢勝之地,騁狙詐之兵,蠶食山東④,山東患之。蘇秦,洛陽人也,合諸侯之縱以賓秦;張儀,魏人也,破諸侯之縱以連橫⑤。此縱橫之所起也。議曰:《易》稱先王建萬國而親諸侯;孔子作《春秋》為後世法。譏世卿不改製,世侯。由是觀之,諸侯之製,所從來上矣。荀悅曰:“封建諸侯,各世其位。欲使視人如子,愛國如家,置賢卿大夫,考績黜陟,使有分土而無分人。而王者總其一統,以禦其政。故有暴於其國者,則人叛。人叛於下,誅加於上。是以計利思害,勸賞畏威,各競其力,而無亂心。天子失道則侯伯正之,王室微弱則大國輔之,雖無道不虐於天下。此所以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人者也。”曹元首曰:“先王知獨理之不能久,故與人共理之;知獨守之不能固,故與人共守之。兼親疏而兩用,參同異而並進。輕重足以相鎮,親疏足以相衛。兼並路塞,逆節不生也。”陸士衡曰⑥:“夫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圖身;安上在乎悅下,為己存乎利人。夫然則南麵之君各矜其治,九服之人知有定主⑦。上之子愛,於是乎生;下之體信,於是乎結,世治足以敦風,道衰足以禦暴。強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勢,雄俊之人無以寄霸王之誌。”蓋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業。夫興衰隆替,理所固有;教之廢興,存乎其人。願法期於必涼,明道有時而暗。故世及之製,弊於強禦;厚下之典,漏於末折。浸弱之釁,遘自三季;陵夷之禍,終於“七雄”。所謂“末大必折,尾大難掉”,此建侯之弊也。

【注釋】

①五等:即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②厥(jué):猶“其”。

③六卿:春秋後期晉國有範氏,中行氏、知氏、韓氏、趙氏、魏氏六家為卿,合稱六卿。

④山東:周、秦及漢代通稱崤山或華山以東為山東。多泛指秦以外的六國領土。

⑤縱:即合縱。特指齊、楚、燕、韓、趙、魏六國聯合抗秦。連橫:又稱連衡。指山東六國中的某國或某幾個國家聯合秦國抗擊其它強國;也指秦國聯合六國中的某一國或某幾國進攻其它國家。

⑥陸士衡:即陸機,字士衡。西晉文豪。

⑦九服:指京畿以外的九等地區,即侯服、甸服、男服、采服、衛服、蠻服、夷服、鎮服、藩服。後來泛指藩屬。

【譯文】

我聽說天下就如同一件龐大貴重的器物,天下的人民則如同大水庫的蓄水。器物龐大,就不能一人獨自管理;蓄水量大,就不能一人自守。所以就劃分地域,分割疆土,以便於封建諸侯;按照親疏關係來確定鎮守的疆域,直接關係王朝的盛衰。從前,周朝借鑒夏、商兩代的經驗教訓,設立五等爵位,裂土分封八百多個諸侯國,同姓諸侯五十多個。周朝的天下,可謂深根固本,不可動搖了。所以,在周朝興盛時,有周公、召公這樣的宰相輔佐聖主;衰弱時,則有五霸(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宋襄公)扶助天子。使諸侯夾輔王室、左右局勢,這是三聖(周武王、周文王、周公)所製定的統治方法的根本意圖。然而,周朝恩厚臣下、鞏固諸侯的製度,弊端在於容易造成尾大不掉之勢。自周幽王和周平王以後,周王室日益衰弱,爵祿封賞的大權多由陪臣掌握,出征討伐的大事,周天子亦不能決定。吳國被越國所兼並,鄭國被韓國所兼並,魯國被楚國所滅,造成海內無主四十餘年,中國進入了戰國時代。秦國據有形勝之地,逞威諸侯,用兵詭詐,蠶食山東諸侯,山東諸侯深受秦國侵掠之災,成為心腹之患。蘇秦,洛陽人,號召山東諸侯合縱抗秦。張儀,魏國人,勸秦王以連橫的方式來破山東諸侯的合縱。這就是合縱連橫的緣起。

【原文】

蘇秦初合縱,至燕。周武定殷,封召公於燕,與六國並稱王。說燕文侯曰:“燕東有朝鮮、遼東①,北有林胡、樓煩②,西有雲中、九原③,南有呼沱、易水④,地方二千餘裏,帶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粟支數年。南有碣石、雁門之饒⑤,北有棗栗之利,民雖不田作,而足於棗栗矣。此所謂天府者也!夫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無過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所以不犯寇被甲者,以趙之為蔽其南也。秦、趙相弊,而王以全燕製其後,此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雲中、九原,過代、上穀⑥,今易州也。彌地數千裏,雖得燕城,秦計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趙之攻燕也,發號出令,不至十日,而數十萬之軍,軍於東垣矣。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國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戰於千裏之外;趙之攻燕也,戰於百裏之內。夫不憂百裏之患而重於千裏之外,計無過於此者。是故願大王與趙從親,天下為一,則燕國必無事矣。”燕文侯許之。

樂毅獻書燕王曰⑦:“比目之魚,不相得則不能行,故古者稱之,以其合兩而如一也。今山東不能合弱而如一,是山東之智不如魚也。又譬如軍士之引車也,三人不能行,索二人,五人而車因行矣。今山東三國弱而不能敵秦,索二國因能勝秦矣。然而山東不知相索,則智固不如軍士矣。胡與越人,言語不相知,誌意不相通,同舟而渡,波至,其相救助如一。今山東之相與也,如同舟而濟,秦之兵至,不能相救助如一,智又不如胡越之人矣。三物者,人之所能為一。山東主遂不悟此,臣之所為山東苦也,願大王熟慮之。今韓、梁、趙三國已合矣。秦見三晉之堅也,必南伐楚。趙見秦之伐楚,必北攻燕。物固有勢異而患同者,秦久伐韓,今秦之伐楚,燕必亡。臣竊為大王計,不如以兵南合三晉,約戍韓、梁之西邊。山東不能為此,此必皆亡矣。”燕果以兵南合三晉。

趙將伐燕,蘇代為燕說趙王曰⑧:“今者臣從外來,過易水,見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挾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必見蚌脯。’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必見死鷸。’二者不肯相舍,漁父得而並擒之。今趙且伐燕,燕趙久相支,以弊其眾,臣恐強秦之為漁父也!願大王熟計之。”趙王乃止。

齊宣王因燕衰,伐燕,取十城。燕易王謂蘇秦曰:“先生能為燕得侵地乎?”秦曰:“請為取之。”遂如齊,見齊王,拜而慶,仰而吊。齊王曰:“是何慶吊相隨之速也?”蘇秦曰:“臣聞饑人之所以饑而不食鳥喙者,為其愈充腹而與死人同患也。今燕雖小弱,即秦之女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長與強秦為仇。今使弱燕為雁行,而強秦推其後,是食鳥喙之類也。”齊王曰:“然則奈何?”蘇秦曰:“臣聞古之善製事者,轉禍而為福,因敗而為功。大王誠能聽臣,歸燕十城,燕必大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歸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謂棄仇仇而結碩友也。”齊王曰:“善。”於是歸燕十城。

【注釋】

①遼東:戰國時期燕置郡。治所在襄平(治所在今遼陽市)。

②林胡:古族名。亦稱澹林。戰國時分布在今山西朔縣北至內蒙自治區內。從事畜牧,善騎射。樓煩:古縣名。戰國趙武靈王治。治所在今山西靈武。

③雲中:郡名。戰國趙武靈王治。治所在雲中(治所在今內蒙托克托東北)。九原:古縣名。本戰國趙邑,秦置縣。治所在今內蒙包頭市。

④呼沱:即滹沱河。子牙河北源。在河北省西部。易水:在河北省西部。

⑤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北。雁門:又名雁門塞。在山西代縣西北,古以兩山對峙,雁渡其間而得名。代:古國名。在今河北蔚縣東北。

⑥上穀:郡名。戰國燕置。秦代治所在沮陽(今懷來東南)。

⑦樂毅:戰國時期燕國名將。樂羊的後代。燕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84年),率軍擊破齊國,下七十餘城,因功封於昌國(今山東淄博市東南),號昌國君。燕惠王即位,中齊反間計,改騎劫為將,他出奔趙國,被封於觀津(今河北武邑東南),號望諸君。後死在趙國。

⑧蘇代:戰國時期縱橫家。蘇秦之弟。

【譯文】

蘇秦倡導合縱(即山東諸侯建立反秦聯盟),首先來到燕國,勸燕文侯加入反秦聯盟,蘇秦說:“燕國東麵有朝鮮、遼東,北麵有林胡、樓煩,西麵有雲中、九原,南麵有呼沱、易水。方圓二千餘裏,有軍隊數十萬,戰車六百乘,戰馬六千匹,糧食可支數年。南有碣石、雁門豐饒的物產,北麵盛產棗栗。百姓即使不務耕作,也可以棗栗為生計。這就是所謂的天府之國。燕國於戰亂之秋,卻能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的廝殺場麵,這一點,任何國家都不能同燕國相比,大王知道是什麼原因嗎?燕國所以沒有抵禦強寇、披甲征戰之憂,是燕國南麵有趙國作屏障的緣故。秦、趙交戰,相互消耗力量,而燕國在趙國之後,得以保全國力,這就是燕國不遭侵掠之苦的原因。假設秦國攻打燕國,需要穿越雲中、九原、代、上穀諸郡,行程數千裏,即便攻下燕國的城池,秦國預料也難以堅守,秦國難於加害燕國,其態勢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趙國進攻燕國,一聲令下,不到十日,數十萬大軍即可進至東垣;渡過呼沱、易水,又不需四五日,就可以逼近燕國的國都了。所以說,秦若攻打燕國,需轉戰千裏之外;趙國若攻打燕國,則戰於百裏之內。不以百裏之患為憂,反而去考慮千裏之外的危險,方略的失誤,無過於此。因此,請大王同趙國親睦,結為聯盟,天下聯合一致,那麼,燕國就沒有什麼值得擔憂的事情了。”燕文侯采納了蘇秦的建議。

【原文】

蘇秦如趙,趙之先與秦同祖,周繆王使造父禦①,破徐偃王②,乃賜造父以趙城,趙氏世為晉卿也。說趙肅侯曰:

“臣竊為君計,莫若安民無事,且無庸有事民為也。安民之本,在於擇交,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請言外患,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君誠能聽臣,燕必致氈、裘、狗馬之地,齊必致魚、鹽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園,韓、魏、中山皆可使致湯沐之奉,而貴戚父兄皆可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軍擒將而求也;封侯貴戚,湯武所以放弑而爭也③。今君高拱而兩有之,此臣之所以為君願也。

“夫秦下軹道④,而南陽危⑤,劫韓包周,則趙自操兵,據衛取淇、卷⑥,則齊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東,則必舉兵而向趙矣。秦甲渡河逾漳⑦,據番吾⑧,則兵必戰於邯鄲之下矣⑨。此臣之所為君危也。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強於趙。趙地方二千餘裏,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燕固弱國,不足畏也。秦之所害於天下莫如趙。然而秦不敢舉兵而伐趙者,何也?畏韓、魏之議其後也。然則韓、魏,趙之南蔽也。秦之攻韓、魏也,無名山大川之險,稍稍蠶食之,傅國都而止。韓、魏不能支秦,必入臣於秦。秦無韓、魏之規,則禍必中於趙矣。此臣之所為君患也。

“臣聞堯無三夫之分,舜無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無百人之聚,以王諸侯。湯武之士,不過三千,車不過三百乘,卒不過三萬,立為天子。誠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敵之強弱,內度其士卒賢不肖,不待兩軍相當,而勝敗存亡之機,固已形於胸中矣。豈掩於眾人之言,而以冥冥決事哉!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按之,諸侯之地,五倍於秦;料度諸侯之卒,十倍於秦。六國並力,西麵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麵而事之,見臣於秦!夫破人之與見破於人,臣人之與見臣於人也,豈可同日而論哉?夫衡人者皆欲割諸侯之地,以與秦。秦成則高台榭,美宮室,聽笙竽之音,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是故衡人日夜務以秦權恐嚇諸侯,以求割地,願大王熟計之。

“臣聞明主絕疑去讒,屏流言之跡,塞朋黨之門,故尊主強兵之臣,得陳忠於前矣。故竊為大王計,莫若一韓、魏、齊、楚、燕從親,以叛秦。合天下之將相會於洹水之上,通質,刑白馬而盟。約曰:秦攻楚,齊魏各出銳師以佐之,韓絕其糧道,趙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韓魏,則楚絕其後,齊出銳師以佐之,趙涉河、漳,燕守雲中,秦攻齊,則楚絕其後,韓守成皋,魏塞其糧道,趙涉河、漳博關,燕出銳師以佐之;秦攻燕,則趙守常山,楚軍武關,齊涉渤海,今滄州也。韓魏皆出銳師以佐之;秦攻趙,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魏軍河外,齊涉清河,今貝州也。燕出銳師以佐之。諸侯有不如約者,以五國之兵共伐之。六國從親以賓秦,則秦甲必不敢出於函穀以害山東矣!如此則霸王之業成矣。”趙王曰:“善。”

秦既破趙長平軍,遂圖邯鄲。趙人震恐,東徙。乃使 蘇代厚幣說秦相應侯曰:“武安君擒馬服子乎?”曰:“然。”“又欲圖邯鄲乎?”曰:“然。”代曰:“趙亡則秦王矣!夫武安君所為秦戰勝攻取者,七十餘城,南取鄢郢、漢中,北擒馬服之軍,雖周、召、呂望之功不益於此。趙亡即秦王矣。以武安為三公,君能為之下乎?欲無為之下,固不得矣。秦攻韓,圖邢丘,困上黨。上黨之人皆歸趙,不樂為秦人之日久矣。今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君之所得,無慮幾何?故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為武安君之功也。”於是應侯言於秦王曰:“秦兵疲勞,請許韓趙之君割地以和。”秦既罷軍,趙王使趙赦約事秦,欲割六城而與之。虞卿謂王曰:“秦之攻趙也,倦而歸乎?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無餘力矣,必以倦歸耳。”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耳。來年秦複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則棄前功而兆後禍也;與之,則無地以給之。語曰:‘強者善攻,弱者善守。’今聽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強之秦而割逾弱之趙,其計固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王計未定,樓緩從秦來,王以問之。緩曰:“不如與之。”虞卿曰:“臣言勿與,非固勿與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仇也,得王之六城,並力而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王失之於齊取償於秦。而齊趙之深仇可以報矣,且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於境,秦之重賂必至於趙而反請和於王。秦既請和,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一於王。則是王一舉而得三國之親,而秦益危矣。”趙王曰:“善。”即遣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及發,而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

秦圍趙,王使平原君入楚從親而請其救。平原君之楚,見楚王說以利害,日出而言,日中不決。毛遂乃按劍曆階而上,謂平原君曰:“縱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日中不決,何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與汝君言,汝何為者!”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遇遂者,以楚國之眾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眾,王之命懸於遂之手矣。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裏之地立為天子,文王以百裏之壤而臣諸侯。今楚地方五千裏,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莫能比而不能當也。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眾,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代之怨,趙之所羞而王不知恥焉。今合縱者為楚不為趙也。”楚王曰:“苟如先生之言,謹奉社稷以從。”楚於是遂出兵救趙。

趙孝成王時,秦圍邯鄲,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魏王使晉鄙救趙,畏秦,止於湯陰不進。魏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令趙帝秦。此時魯連適遊趙,會秦圍邯鄲。聞魏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為紹介。”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皆有求於平原君也。今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也,曷為久居圍城之中而不去乎?”魯連曰:“世以鮑焦為無從容而死者,皆非也。眾人不知為一身。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權使其上,虜使其人。彼即肆然為帝,過而遂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者,吾不忍為之人也。所以見將軍者,欲以助趙。”衍曰:“先生助之,將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衍曰:“燕則為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即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魯連曰:“梁未見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見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連曰:“昔者,齊威王嚐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餘,周烈王崩,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蕃之臣田嬰後至,則斬!’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衍曰:“先生獨不見夫仆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足而智不若耶?畏之也!”魯連曰:“嗚呼!梁之比秦,若仆耶?”衍曰:“然。”魯連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衍愕然曰:“亦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使秦王烹醢梁王?”連曰:“固也,待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故獻之紂。紂以為醜,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喟然而歎,故拘之牖裏之庫,百日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王,卒就脯醢之地?齊閔王將之魯,夷維子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避舍。納管簽,攝袱抱幾,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簽,不果內,不得入於魯。將之薛,假途於鄒。當是時,鄒君死,閔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設幾北麵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麵吊。’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於鄒。鄒、魯之大夫,生則不能事養,死則不得賻禭,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魯、鄒之臣不果內。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見其一戰而勝,遂欲從而帝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將軍又何得故寵乎?”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吾請出,不敢複言帝秦!”秦將聞之,為韓退軍五十裏。

【注釋】

①造父:西周善禦者。受周繆王寵幸。繆王西巡狩,使造父禦,樂而忘歸。徐偃王反叛,繆王日馳千裏,大破之。於是賜造父趙城,因此為趙氏。為趙國的始祖。

②徐偃王:西周時徐國國王。戎族,偃姓,統轄淮、泗一帶。

③湯、武:湯即商湯,商朝建立者。武即周武王姬發,西周建立者。文王次子。

④軹道:古道路名。位於今河南濟源市境,為豫北平原進入山西高原的孔道,自古為兵家要地。

⑤南陽:古代地區名。相當於今河南西南部一帶。戰國時分屬於楚國與韓國。

⑥淇:淇水,在今河南北部。卷(quān):古邑名。在今河南省原陽縣原武鎮西北部。

⑦河:指黃河。漳:即漳河。衛河支流。在今河南、河北兩省邊境。

⑧番(pó)吾:古地名。戰國趙地。在今河北磁縣境。

⑨邯鄲:古邑名。公元前386年趙敬侯自晉陽遷都於此。故址在今河北邯鄲市。

常山:即恒山。為五嶽中之北嶽。在今河北曲陽西北。因避漢文帝劉恒、宋真宗趙恒諱,故稱常山。

清河:古河名。戰國時介於齊、趙兩國之間,發源於今河南內黃境內。

成皋:古邑名。在今河南省滎陽汜水鎮。戰國時屬韓國。形勢險要。

武關:在今陝西丹鳳東南。戰國秦置。

宜陽:戰國韓宜陽邑。在今河南西部,洛河中遊。

函穀:即函穀關。古函穀關在今河南靈寶市東北。戰國秦置。

應侯:即範雎。或作範且。戰國時魏人。後入秦說秦昭王,任秦相。主張遠交近攻。封於應(在今河南寶豐縣境內),故稱應侯。武安君:即秦將白起,因功封武安君。馬服子:即戰國時趙將趙括。馬服君趙奢的兒子,故稱馬服子。

邢丘:古邑名。春秋屬晉,戰國屬魏。在今河南溫縣境內。

上黨:郡名。戰國韓置。其後入趙。治所在今山西壺關。

趙赦:戰國時趙國大臣。

樓緩:戰國時遊說之士。

毛遂:戰國時趙人。平原君門下食客。

晉鄙:戰國時魏國將領。

新垣衍:戰國時遊說之士。入魏為客將軍。曾奉魏王之命出使趙國。

魯連:即魯仲連。戰國時齊人。善於計謀策劃,常周遊各國,排解紛難。

鮑焦:古代的廉士。

田嬰:戰國時齊相。孟嚐君的父親。

醢(haǐ):古代的一種酷刑,把人剁成肉醬。

牖(yǒu)裏:古邑名。一作羑裏。故址在今河南湯陰境內。

太牢:古代帝王、諸侯祭祀社稷時,牛、羊、豬三牲全備稱“太牢。”

巡狩:亦作“巡守”。古時帝王五年一巡守,視察諸侯所守的地方。

【譯文】

蘇秦又到趙國,對趙肅侯說:“我為大王您著想,最好的方略是讓人民安居樂業,不要加重人民的兵役勞役負擔。使人民安居的根本在於成功的外交。外交成功,人民就能夠有安定的生活,外交不成功,人民就終身不得安。請讓我談一談趙國的外患。秦國和齊國是趙國的兩大敵國,正是因為這兩個敵國,趙國人民才不得安寧:聯合秦國攻打齊國,趙國人民不得安寧;聯合齊國攻打秦國,趙國人民還不得安寧。大王如果真能聽從我的建議,那麼燕國必定向您進獻布滿氈裘狗馬的土地,齊國必定向您進獻盛產魚鹽的海域,楚國必定向您進獻盛產橘柚的果園,韓、魏、中山向您進獻他們的封邑,而您的貴戚父兄都可望封為諸侯。像割地獲利這類事情,正是春秋五伯不惜覆軍擒將、冒生命的危險而追求的;拜封諸侯、使親戚尊貴這樣的事情,是商湯、周武不惜冒弑君的罪名而全力爭取的。如今使大王您高居大殿、垂手而得以上兩件美事,這就是我的心願。

“如果秦國攻下軹道(在今河南濟源市),南陽(指今河南濟源市、淇縣之間太行山以南地區),就麵臨著危險;劫掠韓國,包圍周王室,趙國就得操兵自守;據有衛地,進而奪取淇、卷,那麼齊國就得向秦國朝拜。秦國奪取了山東諸地,進而必然會把進攻的矛頭指向趙國;秦軍渡過黃河、涉過漳水,占據番吾,就會迅速兵臨邯鄲城下了。這種危險的事情正是我為您所擔心的。當今之世,山東各諸侯國,沒有比趙國更強大的。趙國方圓二千餘裏,軍隊數十萬,戰車千乘,戰馬上萬匹,糧食可支數年。地理形勢,西有常山,南有黃河、漳河,東有清河,北有燕國。燕國固然是一個弱國,不足畏懼。秦國吞並天下的最大的敵人和阻力,莫過於趙國。然而,秦國又不敢舉兵攻伐趙國,其原因何在呢?原因正是秦國擔心一旦大舉進攻趙國,而韓國和魏國可能乘虛抄襲它的後路。於此可見,韓國和魏國是趙國南部的屏障。如果秦國進攻韓國和魏國,沒有名山大川的阻隔,這樣,秦國就可以一點一點地蠶食韓魏的國土,一直蠶食到它們的都城之下。韓、魏抵禦不住秦軍,就必然向秦國納貢稱臣。秦國既然解除了韓、魏兩國對它的牽製和抄襲後路的擔憂,就必然會加害於趙國。這正是我為您所擔心的事情。

“我聽說唐堯最初沒有三個農夫那樣多的家產,虞舜也沒有咫尺的封地,但最後卻得以擁有天下;夏禹部下不足百人,最後卻能夠在諸侯中稱王;商湯、周武當初所擁有的甲士不過三千,戰車不過三百乘,兵卒不過三萬,最後卻都做了天子,這主要因為他們製定出了正確的方略。因此,聖明的君王對外分析掌握敵人的強弱形勢,對內洞悉自己手下將士的作戰能力,不需等到戰場上兩軍對陣廝殺,敵我雙方的勝敗存亡,早已了然於胸了。豈能被眾人的言論所迷惑,而根據卜筮的結果去決定直關國家存亡的大事呢?我曾經根據地圖研究計算過天下諸侯的土地麵積和綜合國力。山東諸侯的土地麵積是秦國的五倍,兵員是秦國的十倍。如果六國聯合起來,向西攻打秦國,就一定能夠打敗秦國。如今卻西麵事奉秦國,向秦國稱臣,試想:攻破他國與被他國所攻破,使他國向自己稱臣與自己向他國稱臣,難道能夠同日而語嗎?倡導連橫的人,都是想把山東諸侯的土地割與秦國,秦國的目的得逞,他們倡導連橫的人就可建起高台亭榭,修築華美的宮室,欣賞優美動人的笙歌竽音,雖然自己的國家深受秦國兵馬蹂躪的禍患,而自己卻並不因此受到憂患的折磨。因此,倡導連橫的人日夜用秦國的威勢來恐嚇六國諸侯,以求得六國向秦國割地。這些情況希望大王要認真加以考慮。

“我聽說英明的君王能夠克服猜疑不定的心理,不聽信讒言,摒斥流言蜚語,堵塞結黨營 私,把持朝政的門戶,這樣,那些希望富國強兵、尊崇君王的忠臣,才有機會到君王麵前陳述自己報國的忠心。所以,我為大王著想,不如韓、魏、齊、楚、燕、趙六國聯合一致,親睦友好,共同對抗秦國。六國的將相聚會於洹水(今河南北部衛河支流安陽河)之濱,相互交換人質,殺白馬而盟誓,約定:如果秦國進攻楚國,則齊國和魏國分別派精兵赴援,韓國斷絕秦軍的糧道,趙軍越過黃河、漳河,燕國固守常山以北;如果秦國進攻韓國和魏國,則楚國斷絕秦軍的後路,齊國派精兵赴援,趙軍渡過黃河、漳河待機,燕國守備雲中;如果秦國進攻齊國,那麼楚國斷絕秦軍後路,韓國固守成皋(今河南滎陽汜水鎮西。自古為黃河以南東西交通孔道和戰爭要塞),魏國堵塞秦軍糧道,趙軍越過黃河、博關(今不詳,疑原文有誤)待機,燕國派精兵赴援;如果秦國進攻燕國,那麼趙國固守常山,楚軍守武關,齊軍涉渤海待機,韓國和魏國同時派精兵赴援;如果秦國進攻趙國,那麼韓軍駐守宜陽,楚軍駐守武關,魏軍出河外(指黃河以南地區),齊軍越過清河,燕國出精兵赴援;諸侯如有不遵守盟約的,那麼就用五國的軍隊討伐它。如果六國縱親抗拒秦國,秦軍必定不敢出函穀關加害山東諸侯國。這樣,趙國的霸業就可望實現了。”趙王說:“你講的非常好。”

【原文】

蘇秦如韓,韓之先與周同姓,事晉,得封於韓,為韓氏。後周烈王賜韓侯,得列為諸侯也。說韓宣王曰:“韓北有鞏、洛、成皋之固①,西有宜陽、商阪之塞②,東有宛、穰、洧水③,南有陘山④,地方九百餘裏,帶甲數十萬。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韓卒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遠者栝洞胸,近者鏑掩心。韓之劍戟,則龍泉、太阿,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夫以韓卒之勁,與大王之賢,乃西麵而事秦,交臂而服焉。羞社稷而為天下笑,無大於此者也!是故願大王熟計之。大王無事秦,事秦必求宜陽、成皋。今茲效之,明年又複求割地,與之則無地以給之,不與則棄前功而受後禍。且夫大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逆無已之求,此所謂市怨結禍者,不戰而地已削矣!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今王西麵交臂而臣事秦者,何異於牛後乎?夫以大王之賢,挾強韓之兵,而有牛後之名,竊為大王羞之!”韓王勃然作色,按劍歎息曰:“寡人雖不肖,不能事秦!”從之。

韓攻宋,秦大怒,曰:“吾愛宋,韓氏與我交,而攻我所甚愛,何也?”蘇秦為韓說秦王曰:“韓氏之攻宋,所以為王也。以韓之強,輔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麵而事秦。王不折一兵,不殺一人,無事而割安邑,此韓氏之所以禱於秦也。”韓惠王聞秦好事,欲罷其人,無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來間秦⑤,說秦王,令鑿涇水以溉田。中作而覺,欲誅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臣為韓延數年命,為秦開萬代之利也。”王從之。

【注釋】

①鞏:古地名。在今河南省鞏義市。

②商阪:即商山。在今陝西商縣東南。

③宛(yuān):戰國時楚邑,秦昭襄王置縣。治所在今河南南陽市。穰:古地名。戰國時楚邑,後屬韓,秦置縣。治所在今河南鄧州市。洧水:即今河南雙洎河。

④陘山:在今河南郾城縣東。

⑤鄭國:戰國末水利專家。秦王政十年(前237年),受韓王之命赴秦,遊說秦國興修水利,企圖消耗秦的國力,以阻止和延緩對韓國等國的兼並戰爭。秦王政采納了他的建議,征發大量民力,由他主持開鑿西引涇水、東注洛河的灌溉渠,長達三百餘裏,灌溉四萬餘頃。工程進行中,秦王察覺這一意圖,擬加誅戮,他說開渠對秦有萬世之利,得以繼續施工。渠成後“關中成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強,卒並諸侯。”

【譯文】

蘇秦接著又到韓國,向韓宣王建議說:“韓國北麵有鞏、洛、成皋等險固的山川,西麵有宜陽、商阪(即商洛山)等關塞,東麵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國土方圓九百餘裏,披甲之士數十萬,天下的強弓勁弩都出自韓國。韓國戰士具有高超的射箭本領,可以連發百箭而不覺累,遠射可以穿透敵人的胸膛,近射可以穿透敵人胸前的護心甲鏡。韓國製造的劍戟,有龍泉、太阿,這些名劍鋒利無比,手起刀落,陸地上的牛馬,水中的天鵝鴻雁可斷為兩截。以韓國軍力的強勁和大王的賢明,卻西麵事奉秦國,恭敬向秦王稱臣,對社稷的侮辱而令天下的人恥笑,沒有比這更嚴重的了。因此,請大王認真考慮,另作打算。請大王不要屈服事奉秦國,如果向秦國屈服,秦國必定向大王求取宜陽、成皋,今日滿足了秦的索取要求,明日秦還會提出割地的要求。如果答應秦的要求,則已經無地可割讓;拒絕秦的要求,則前功盡棄、後患無窮。況且,大王的土地是有限的,而秦國的欲求卻是無限的;以韓國有限的土地來應付秦國無止境的欲求,這正是所謂購買怨恨招致禍患,秦國不動一刀一槍,而韓國的土地已被削奪殆盡了。我聽說有這麼一句諺語:‘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如今大王西麵臣事秦國,這同做牛後有什麼兩樣呢?以大王的賢明,擁有強勁的軍隊,而落得牛後的名聲,我真為大王感到羞恥。”韓王勃然變色,手握寶劍,感歎道:“寡人雖然不算賢明,但也決不事奉秦國。”遂聽從了蘇秦的合縱主張。

【原文】

蘇秦如魏,魏之先,畢公高之後 ①,與周同姓。武王伐紂,封高於畢,以為姓。畢萬事晉獻公②,獻公封萬於魏,以為大夫。後周烈王賜魏,俱得為諸侯。說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鴻溝、陳、汝南③,東有淮、潁、煮棗④,西有長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⑤。地方千裏,地名雖小,然而田舍廬廡,曾無芻牧之地。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轟轟殷殷,若有三軍之眾。魏,天下之強國也;王,天下之賢主也。今乃有意西麵而事秦,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臣竊為大王恥之。臣聞越王勾踐,戰弊卒三千,擒夫差於幹遂;武王卒三千,革車三百乘,製紂於牧野⑥。豈其卒眾哉?誠能奮其威也!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士二十萬,倉頭、奮擊二十萬,廝徒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此過越王勾踐、武王遠矣!今乃聽於群臣之說,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劾實,故兵未用而國已虧矣。夫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顧其後,破公家而成私門,外挾強秦之勢,以內劫其主,以求割地,願大王孰察之!《周書》曰:‘綿綿不絕,蔓蔓奈何?毫厘不伐,將用斧柯。’前慮未定,後有大患,將奈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親,專心並力,則必無強秦之患,故敞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詔之。”魏王曰:“謹奉教。”

虞卿說春申君伐燕,以定身封。春申君曰:“所道攻燕,非齊即魏。魏、齊新惡楚,楚雖欲攻燕,將何道哉?”對曰:“請令魏王可。”虞卿遂如魏,謂王曰:“夫楚亦強大矣,天下無敵!乃且攻燕。”魏王曰:“何也?子雲‘天下無敵’,今也子雲‘乃且攻燕’者,何也?”對曰:“今謂馬力多則有矣,若曰勝千鈞則不然者⑦,何也?夫千鈞,非馬之任也。今謂楚強大則有矣,若夫越趙、魏而開兵於燕,則豈楚之任哉?非楚之任而楚為之,是弊楚也。弊楚即強魏。其於王孰便?”魏王曰:“善。”從之。

【注釋】

①畢公高:周文王第十五子。武王克商、封高於畢(在今陝西西安、鹹陽北),即畢為姓。

②畢萬:春秋時晉國大夫。畢公高的後裔。公元前661年,晉獻公滅魏,命為魏大夫,是晉卿魏氏的始祖。

③鴻溝:古運河名。約戰國魏惠王十年(公元前360年)開通。故道自今河南滎陽北引黃河水,東流今中牟北,又東經開封北,折而南經通許東、太康西,至淮陽東南入潁水。陳:春秋時期陳國,秦置縣,治所在今河南淮陽。汝南:郡名。治所在今河南上蔡。

④淮:即淮河。潁:即潁河,淮河的支流。煮棗:古邑名。戰國魏地。在今山東東明縣南。

⑤衍:戰國時魏邑。故地在今河南鄭州。

⑥牧野:古地名。在今河南淇縣西南。周武王與諸侯會師,渡孟津,敗殷軍於此。

⑦鈞:古代重量單位。三十斤曰鈞。

【譯文】

蘇秦又到魏國,策動魏襄王說:“大王的國土,南有鴻溝、陳、汝水,東有淮河、潁水、煮棗,西有長城之界,北有河外、卷邑、衍邑,方圓千裏。地名雖不顯赫,然而田舍廬屋,鱗次櫛比,幾乎無放牧的土地,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穿行不絕,車聲隆隆,如同三軍之眾在行軍。魏國是天下的強國,魏王又是天下賢明的國王。而今卻有意西麵事奉秦國,甘願做秦國東麵的藩國,為秦王築行宮,接受秦國賜與的冠帶,春秋向春國貢奉,以供秦國祭祀,我真為大王感到羞恥。我聽說當年越王勾踐率疲弊戰士三千人同吳國交戰,結果在幹遂生擒吳王夫差。周武王率戰士三千,革車三百乘,在牧野打敗了殷紂王。這難道靠的是軍隊的數量多嗎?他們所依賴的就是自己的戰士都能充分發揮自己的威力。如今我聽說大王所擁有的軍隊,武士二十萬,倉頭(以青巾襄頭的士卒)、奮擊(勇猛之士)各二十萬,廝徒(勤雜人員)十萬,戰車六百乘,戰馬六千匹,這比越王勾踐和周武王所擁有的軍事力量強大得多了。以如此強大的軍事實力,卻聽從群臣的陳腐之論,打算臣事秦國。臣事秦國,必須要以向秦國割地來表示誠心,所以魏國強大的軍力未派用場,國家就已經被削弱了。做臣下的竟然不惜割讓自己君王的土地以同外國結交,偷取一朝之功,而不顧國家的命運和前途,通過破壞國家的利益來成就私人的利益,對外借助強秦的威勢,來要挾劫持自己的國主,迫使自己的國主向秦割地求和。以上利弊得失,請大王詳察。《周書》中說:‘當植物的枝蔓還細弱微小時不予斷絕,等到它滋生蔓延坐大時將如何辦呢?當植物毫厘一般大時不予除伐,將來就須用斧去砍伐。’如果事前不慎重考慮,拿定主意,將來必然遭致大的禍患,那時將如何處置呢?大王如果真能聽從我的建議,六國合縱,團結一致,那麼,就一定不會再有受強秦侵略的禍患。所以我們國家的趙王派我來向大王呈獻六國合縱的計策,並請大王給以明確的答複,簽署合縱的盟約。”魏王說:“願意采納您的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