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霸紀中)(2 / 3)

【原文】

蘇秦如齊。齊太公望呂尚者,事周,為文武師謀伐紂。武王以平商,封尚父於齊營丘也。說齊宣王曰:“齊南有泰山,東有琅邪①,西有清河②,北有渤海,此四塞之國也。臨淄甚富而實③,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走狗、六博、蹴鞠者也。臨淄之途車彀擊,人摩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誌氣高揚。夫以大王之賢,與齊之強,天下莫能當也。今乃西麵事秦,竊為大王羞之!且夫韓、魏之所以畏秦者,為與秦接境壤界也。兵出相當,不出十日,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境不守;戰而不勝,則國已危亡隨其後也。是故韓、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為之臣也。今秦之攻齊則不然:倍韓、魏之地,過衛陽晉之道,經乎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是故恫疑虛喝,驕矜而不敢進。夫不深料秦之無奈齊何也,而欲西麵事之,是群臣之計過也。今無臣秦之名,而有強國之實,故願大王少留意計之。”齊王曰:“善。”

蘇秦說閔王曰:“臣聞用兵而喜先天下者,憂;約結而喜主怨者,孤。夫後起者,藉也;而遠怨者,時也。故語曰:‘騏驥之衰也④,駑馬先之;孟賁之倦也⑤,女子勝之。’夫駑馬、女子之筋骨力勁,非賢於騏驥、孟賁也,何則?後起之藉也。臣聞戰攻之道,非師者,雖有百萬之軍,北之堂上;雖有闔閭、吳起之將,擒之戶內;千丈之城,拔之樽俎之間⑥;百尺之衝,折之於席上。故鍾鼓竽瑟之音不絕,地可廣而欲可成;和樂倡優之笑不乏,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夫善為王業者,在勞天下而自佚⑦,亂天下而自安。諸侯無成謀,則國無宿憂也。何以知其然耶?昔魏王擁土千裏,帶甲三十萬,從十二諸侯朝天子,以西謀秦。秦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衛鞅謀於秦王曰:‘王何不使臣見魏王,則臣必請北魏矣。’秦王許諾。衛鞅見魏王,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於天下矣!所以十二諸侯,非宋、衛則鄒、魯、陳、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使也,不足以王天下。不若北取燕,東伐齊,則趙必從矣;西取秦南伐楚,則韓必從矣。大王有伐齊、楚之心,而從天下之誌,則王業見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後圖齊、楚。’魏王善之,故身廣公宮,製丹衣,柱建九斿⑧,從七星之旗。此天子位也,而魏王處之。於是齊、楚怒,諸侯奔齊,齊人伐魏,殺太子,覆其十萬之軍。是時,秦王拱手受河西之外。故衛鞅始與秦王計也,謀約不下席,而魏將已擒於齊矣;衝櫓未施,而西河之外已入於秦矣。此臣之所謂北之堂上,擒將戶內,拔城於樽俎之間,折衝於席上者也。”

楚懷王使柱國昭陽將兵伐魏⑨,得八城,又移兵而攻齊。齊閔王患之。陳軫曰:“王勿憂也,請令罷之。”即往見昭陽於軍,再拜,賀戰勝之功,起而請曰:“敢問楚之法,覆軍殺將,其官爵何也?”昭陽曰:“官為上柱國,爵為上執圭。”陳軫曰:“貴於此者,何等也?”曰:“唯有令尹耳。”⑩軫曰:“令尹,貴耳!王非置兩令尹也!臣竊為君譬之,可乎?楚有祠者,賜其同舍人酒一卮,舍人相謂曰:‘數人飲之不足,一人飲之有餘,請畫地為蛇,先成者飲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飲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畫地,曰:‘吾能為之足。’足未成,一人蛇複成,奪其卮,曰:‘蛇固無足,子安能為之足乎?’遂飲其酒。為蛇者,終亡其酒。今公攻魏,破軍殺將,得八城,而又移兵攻齊,齊畏公甚,以此名君足矣!冠之上非可重也!戰無不勝而不知止,身且死,爵且歸,猶為蛇足者也。”昭陽以為然,引軍而去。

【注釋】

①琅邪:山名。在今山東東部膠南縣南境。麵臨黃海,下有港灣。

②清河:古河名。戰國時介於齊、趙兩國之間。

③臨淄:古邑臨甾。以城臨甾水而得名。故址在今山東淄博市東北。

④騏驥:良馬。

⑤孟賁:戰國時勇士。

⑥樽俎:古代盛酒和盛肉的器皿。常用為宴席的代稱。

⑦佚:通“逸”。安逸,安閑。

⑧斿(liú):同旒。古代旌旗下邊懸垂的飾物。

⑨上柱國:戰國時楚國官名。原為保衛國都之官,後為楚國的最高武官。地位僅次於令尹。昭陽:人名。楚懷王時任楚柱國。

令尹:春秋戰國時楚國所置。為楚國漢次於國王的最高軍政長官。

卮(zhī):古代一種盛酒的器皿。

【譯文】

蘇秦又來到齊國,策動齊宣王說:“齊國南有泰山,東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是四麵都有險塞做屏障的國家。臨淄城富裕殷實,人民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走狗、賭博踢球,其樂無窮。臨淄城的大街上,車轂相擊,摩肩接踵,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庭殷實,人民富足,誌氣高揚。以大王的賢明,齊國的強大,天下諸侯沒有能同齊國相提並論的。而今卻西麵事奉秦國,我真為大王感到羞恥。韓國和魏國之所以畏懼秦國,是因為它們與秦國相接壤。如果秦國出動相當的兵力,不出十天,同韓魏戰爭的勝敗存亡就可以見分曉。韓國和魏同秦國交戰,如果戰勝了秦國則傷亡兵力過半,已沒有力量防守邊境;如果被秦國戰敗,接著就會國破家亡。因此,韓國和魏國在同秦國交戰問題上特別審慎,而寧肯向秦屈服稱臣。然而,秦國如果攻打齊國,情形就大不相同了。秦國需要穿越韓、魏兩個國家的漫長道路。通過衛國晉陽道,再通過亢父(在今山東濟寧境內)之險,這些地方,戰車不得並行,戰馬不能齊驅,百人守險,千人難以通過。秦國即使很想揮軍遠襲,深入齊地,但卻有狼顧之憂,擔心韓國和魏國乘虛抄襲它的後路。因此,秦國對齊國隻能虛張聲勢,疑兵恫嚇,驕矜而不敢進兵。大王仔細想想,秦國對齊國是無可奈何的。大王看不到這一點,卻打算西麵臣事秦國,這是齊國君臣計劃的過錯。我認為齊國不應該以怏怏大國而背上臣事秦國的名聲。所以我希望大王再作考慮計議。”齊王說:“您說得對。”

【原文】

蘇秦如楚,楚之先,出自帝顓頊,帝嚳、高辛時為火正①,命曰祝融②。其後苗裔事周文王。當周成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嗣,而封熊繹於楚蠻③,以子、男之田④,姓羋氏⑤,甚得江、漢間人和。至熊通,使使隨人之周,請尊其號。周不聽,熊通怒,乃自立為武王。說威王曰:“楚,天下之強國也;王,天下之賢主也,西有黔中、巫郡⑥,東有夏州、海陽⑦,南有洞庭、蒼梧⑧,北有陘塞、郇陽⑨。地方五千餘裏,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夫以楚之強,大王之賢,天下莫能當也。今乃西麵而事秦,則諸侯莫不西麵而朝章台之下矣!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其勢不兩立,故為大王計,莫如從親以孤秦。大王不從親,秦必起兩軍:一軍出武關,一軍下黔中。則鄢郢動矣!臣聞治之其未亂也,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後憂之,則無及也!故願大王早熟計之。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令山東之國,奉四時之獻,以承大王之明詔;委社稷,奉宗廟,陳士勵兵,在大王所用之。故縱合則楚王,衡成則秦帝。今釋霸王之業,而有事人之名,竊為大王不取也!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仇也,衡人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謂養仇而仇,大逆不忠,無過此者。故從親,則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楚割地以事秦,此兩策者相去遠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趙王使臣效愚計,奉明約,在大王之詔詔之。”楚王曰:“善,謹奉社稷以從。”

楚襄王既與秦和,慮無秦患,乃與四子專為淫侈。莊辛諫,不聽,辛乃去之趙。後秦果舉鄢郢,襄王乃征辛而謝之。莊辛曰:“臣聞鄙諺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臣聞昔湯、武以百裏王,桀、紂以天下亡。今楚國雖小,絕長補短,猶以千裏,豈特百裏哉!王獨不見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俯蚊虻而食之。承白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飴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之食。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啄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以其類為招。晝棲乎茂樹,夕調乎酸鹹。黃雀其小者也,蔡靈侯因是以!南遊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靈王,係己以朱絲而見之也。蔡靈侯事其小者也,君王 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飯封祿之粟,而載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澠塞之內,而投己於澠塞之外。”襄王聞之,身體戰栗,乃執圭而授莊辛與之謀秦,複取淮北之地。楚人有以弱弓微繳加歸雁之上。楚襄王召問之,乃對以秦、燕、趙、衛為鳥,以激怒王,曰:“夫先王為秦所欺,而客死於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尚有報萬乘,子胥、白公是也。今以楚之地方五千裏,帶甲百萬,猶足以踴躍於中野。而坐受伏焉,臣竊為大王弗取。”襄王遂複為縱約伐秦。

六國既合縱,蘇秦為縱約長。北報趙,趙肅侯封蘇秦為武安君。乃投縱約書於秦,秦不敢窺兵函穀十五餘年。

【注釋】

①火正:古代掌管火的官。

②祝融:即祝融氏,後世尊為火神。

③熊繹:楚國的始祖。祝融氏鬻熊的後代。周成王時受封,建都丹陽(今湖北秭歸東南)。

④子、男:古代爵位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

⑤羋(mǐ):楚國祖先的族姓。

⑥巫郡:戰國楚地。治所在今四川巫山縣東部巫縣故城。

⑦夏州:春秋時地名。故地在今湖北漢陽北,海陽:即海陽山,又作陽海山。湘、漓二水發源地。

⑧洞庭:即洞庭湖。蒼吾:山名。又名九疑。在湖南省寧遠縣境地。

⑨陘塞:這裏指陘山。在今河南郾城縣東。郇陽:戰國楚邑。故城在今陝西旬陽縣北。

章台:戰國時秦渭南離宮的台名。

莊辛:戰國時人。曾為楚襄王的謀臣。

蔡靈侯:春秋時蔡國國君。蔡景侯之子,名般。弑父自立。後被楚靈王誘殺。

巫山:在四川、湖北兩省邊境。

茹溪:在四川巫山縣城北。

湘波:指湘江。

子發:春秋時楚國將軍。

州侯、夏侯:戰國楚臣。得寵於楚襄王。

雲夢:古澤藪名。這裏泛指楚王的遊獵區。

穰侯:即魏冉。本為楚人,曾連任秦相。因封於穰(今河南鄧州市),故號穰侯。曾保舉白起為將。連續攻取三晉地,並克楚都郢。

澠塞:即冥阨。古隘道名。即今河南信陽西南平靖關。古九塞之一。

【譯文】

蘇秦又來到楚國,策動楚威王說:“楚國,是天下的強國;楚國的國王,又是天下賢明的君王。楚國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洞庭、蒼梧,北有陘塞、郇陽,國土麵積五千餘裏,軍隊百萬,戰車千乘,戰馬萬匹,糧食可支十年,這些是建立霸王之業的資本。以楚國的強大和大王的賢明,天下沒有能同楚國相比的國家。如今卻西麵事奉秦國,那麼天下諸侯就沒有不去章台(秦國宮殿)朝拜秦王的了。秦國兼並天下的最大敵人和障礙,莫過於楚國。楚國強大,則秦國必然受到削弱;秦國強大,則楚國必然受到削弱,其態勢不可能兩雄並立。所以,我為大王著想,不如參加縱親的盟約,以孤立秦國。大王如果不同諸侯聯合縱親,秦國必然派出兩支軍隊,一軍出武關,一軍攻下黔中,這樣,秦軍聲威所及,鄢、郢就動搖了。我所說應該在動亂沒爆發前加以治理,在事情沒有發生前采取相應的預防措施,當禍患已經到來的時候再作憂慮,就來不及了。所以希望大王及早作出周密的計劃。大王如果真能夠聽從我的建議,就請讓我命山東諸侯向大王進獻四季貢品。以承蒙大王的明詔,將諸侯的社稷宗廟委托於楚國,精兵勁卒聽從大王調遣。所以,如果六國合縱成功,則楚國稱霸諸侯;如果秦國連橫成功,則秦國成帝王之業。如今大王卻舍棄霸王之業不做,甘願背上臣事秦國的名聲,我認為這是極為不可取的。秦國是一個如同虎狼一樣凶狠貪婪的國家,有吞並天下的野心。秦國是天下的仇敵,倡導連橫的人都是想割諸侯的土地來事奉秦國,這正是所謂奉養仇敵的行為。沒有比這更為大逆不忠的行為了。所以,如果大王參加縱親,諸侯就會割土地來事奉楚國;如果大王與秦連橫,楚國就須割地去事奉秦國。這兩種策略及其所導致的結果相差太遠了,大王將采納哪一種策略呢?所以,我的趙王派我來向大王呈獻合縱的計策,奉上明約,請大王下詔參加合縱。”楚王說:“好,我代表楚國參加合縱。”六國都參加了合縱盟約,蘇秦擔任縱約長。他北上回國,向趙王報告了遊說的結果,趙王封蘇秦為武安君。於是,把六國合縱的盟約投寄給秦王,自此,秦國不敢出兵函穀關長達十五年。

【原文】

後張儀為秦連衡。秦欲攻魏,先敗韓申差軍①,斬首八萬,諸侯震恐。而儀乃來說魏王。說魏王曰:秦孝公時,公孫鞅請伐魏,曰:“魏國居領厄之間,西都安邑②,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即東收地。今以君賢聖,國賴以盛,宜及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東徙則據山河之固,東向以製諸侯。此帝業也。”自是之後,魏果去安邑,徙都大梁③。“魏地方不至千裏,卒不過三十萬。地四平,諸侯四通,條達輻湊,無名山大川之阻。從鄭至梁,二百餘裏;車馳人趨,不待倦而至。梁,南與楚境,西與韓境,北與趙境,東與齊境。卒戍四方,守亭障者不下十萬。梁之地勢,固戰場也。大梁,今汴州是也。梁南與楚,不與齊,齊攻其東;東與齊,不與趙,趙攻其北;不合於韓,則韓攻其西;不親於楚,則楚攻其南。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且諸侯之為縱者,將以安社稷,尊主強兵顯名也。今為縱者,一天下,約為昆弟,刑白馬以盟洹水之上④,以相堅也。而親昆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而欲恃詐偽反覆蘇秦之謀,其不可成亦以明矣。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據卷、衍、酸棗,劫衛取晉陽,則趙不南;趙不南,則梁不北;梁不北,則縱道絕;縱道絕,則大王之國欲無危,不可得也。秦折韓而攻梁,韓怯於秦,秦韓為一,梁之亡,立可須也,此臣之所為大王患也。為大王計莫如事秦,事秦則楚、韓必不敢動;無楚、韓之患,則大王高枕而臥,國必無憂矣。大王不聽秦,秦下甲士而東伐,雖欲事秦,不可得也。且夫從人多奮辭而少可信,說一諸侯而成封侯之業。是故天下之遊談士,莫不日夜扼腕瞪目切齒以言縱之便,以說人主。人主賢其辯而牽其說,豈得無眩哉?臣聞之,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故願大王審計定議。”魏王於是倍縱約⑤,而請成於秦⑥。

範睢說秦昭王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剛壽,非計也。少出師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於秦也,其於計疏矣。且齊閔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辟地千裏,而齊尺寸之地無得者,豈齊不欲得地哉?形所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疲弊,興師伐之,士辱兵頓。故齊所以大破者,以其破楚肥韓、魏也。此所謂借賊兵而資盜糧也。王不若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得尺則王之尺。今釋近而攻遠,不亦謬乎?昔者,中山之國五百地,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爭。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王若欲霸中國而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強則附趙,趙強則附楚。楚、趙皆附,齊亦懼矣。齊懼必卑辭重幣以事秦。齊已附,則韓魏因可慮也。”王曰:“善。”乃拜睢為客卿,謀兵事伐魏,拔懷及邢丘⑦。

齊、楚來伐魏,魏王使人求救於秦,冠蓋相望而秦救不至。魏人有唐睢者,年九十餘矣,謂王曰:“老臣請西說秦王,令兵先臣出。”王再拜遣之。唐睢到秦,入見秦王,秦王曰:“丈人茫然而遠至此,甚苦矣!夫魏之來求救數矣,寡人知魏之急也。”唐睢曰:“大王知魏之急而救兵不發,臣竊以為用策之臣無任矣。夫魏萬乘之國也,然所以西麵而事秦,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者,以為秦之強足以與也。今齊、楚之兵已合於魏郊,而秦救不發,亦將賴其未急也。使之而急,彼且割地而約縱,王當奚救焉?必待其急而救之,是失一東藩之魏而強三勁之齊、楚,則王何利焉?”於是秦王遽發兵救魏。

【注釋】

①申差:戰國時韓國將軍。

②安邑:古邑名,戰國初為魏國都。故地在今山西夏縣西北。

③大梁:古城名。在今河南開封市西北。戰國魏惠王三十一年(公元前339年。一說魏惠王六年或九年)自安邑遷都於此,是當時大都市之一。

④洹水:古水名。在今河南省北部,又名安陽河。

⑤倍:通“背”,即違背。

⑥成:講和。

⑦懷:春秋鄭邑,戰國屬魏。在今河南武陟西南。刑丘:古邑名。春秋屬晉,戰國屬魏。在今河南溫縣東。

【譯文】

張儀為秦國倡導連橫,策動魏王說:“魏國土地麵積不過千裏,士卒不過三十萬,四麵通鄰諸侯車輪輻條湊上軸心,又無名山大川的阻隔。從鄭州至大梁二百餘裏,車馳人走,還未感覺疲倦,就能到達大梁。南麵同楚國接壤,西麵同韓國接壤,北麵同趙國接壤,東麵同齊國接壤,戰士分散戍守四邊,守備邊界要塞的戰士不下十萬。魏國的地勢,本來就是野戰之地。魏國如果南麵同楚國結好,不同齊國結好,齊國就會從東麵向魏國發起進攻;東麵同齊國結好,而不同趙國結好,趙國就會從北麵發起進攻;不同韓國結好,韓國就會從西麵發起進攻;不同楚國親睦,楚國就會從南麵發起進攻,這正是四分五裂的態勢。從前,諸侯合縱相親,為的是安定社稷,使主尊兵強而顯名於天下;今天的合縱,則是相約為兄弟,殺白馬,在洹水之濱盟誓,以便彼此相助,增強防守的實力。親同手足的同胞兄弟,尚有彼此爭奪錢財的事情發生,更何況想憑借像蘇秦這樣狡詐虛偽、反複無常的人所倡導的合縱計謀,去達到保衛國家的目的,其難以成功的結局是顯而易見的。大王還不如事奉秦國。秦兵如果攻下河外(指黃河以南地區),占據卷、衍、酸棗,劫持衛國,奪取其晉陽,這樣趙國的軍隊就不得南下;趙國的軍隊不得南下,魏軍就不得北上同趙軍呼應配合;魏軍不能取得北方趙軍的支持,南北不通,則縱道斷絕;縱道已經斷絕,要想使大王的國家沒有危險,恐怕是不可能的。秦國首先使韓國折服,然後攻打魏國,韓國有畏於秦國,同秦國合力進攻魏國,則魏國的滅亡,就在須臾之間了。這正是我為大王所擔心的。所以為大王著想,不如事奉秦國。魏國事奉秦國,那麼,楚國和韓國必定不敢對魏國采取行動,魏國既然解除了楚國和韓國的威脅,大王就可以高枕而臥,沒有什麼值得憂慮的事情了。大王如果不聽從我的建議,秦國一旦出兵東伐,再想事奉秦國,也就來不及了。倡導合縱的人所說的多是誇張激奮的言辭,很少有實在可信之處。說動一個諸侯,就能成就個人封侯的偉業,因此,天下善於遊談舌辯之士,莫不不辭晝夜辛苦,慷慨激昂,去向諸侯大講合縱的好處,諸侯王欣賞他們的雄辯之辭,所以被他們的論說牽著鼻子走,怎麼會不受他們的迷惑呢?我聽說羽毛積得多了;也能把船壓沉,重量輕的東西積得多了,也全把車軸折斷;眾口所言,可以消融黃金。請大王仔細考慮,再作決定。”魏王於是背叛了合縱的盟約,而向秦屈服求和。

【原文】

張儀說楚懷王曰:“秦地半天下,兵亂四國,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範睢說秦昭王曰:“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穀口①,南有涇、渭②,右隴、蜀③,左關阪④;奮擊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民怯於私鬥,勇於公戰,此王者之人。王並此二者而有之,以當諸侯,譬如放韓廬而捕蹇兔也⑤。虎賁之士百有餘萬⑥,車千乘,騎萬匹,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樂。主明以嚴,將智以武。雖無出甲,席卷常山之險,必折天下之脊,天下後服者先亡矣!且夫為縱者,無以異驅群羊而攻猛虎。虎之與羊,不格明矣!今王不與虎而與群羊,臣竅以為大王之計過矣。

凡天下強國,非秦而楚,非楚而秦。兩國交爭,其勢不兩立。大王不與秦,秦下甲據宜陽,韓之上地不通;下兵河東、成皋⑦,韓必入臣。則梁亦從風而動。秦攻楚之西,韓攻其北。社稷安得無危?臣聞兵不如者,勿與挑戰;粟不如者,勿與持久。

秦西有巴蜀,大船積粟,起於汶山⑧,浮江而下,至楚三千餘裏。舫舟載卒,一舫載五十人,日行三百裏;裏數雖多,然不費牛馬之力,不至十日,而拒捍關矣⑨;捍關驚,則從境以東,盡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也。秦舉甲出武關,南麵而伐,則北地絕。秦兵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此其勢不相及也。夫待弱國之救,忘強秦之禍,此臣為大王患也。

大王嚐與吳人戰,五戰而三勝,陳卒盡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聞功大者易危,而人弊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強秦之心,臣竊為大王危之。凡天下而信約縱親者,蘇秦封為武安君也。蘇秦相燕,即陰與燕王謀伐齊,破齊而分其地。乃佯為有罪,出走入齊,齊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覺,齊王大怒,車裂蘇秦於市。夫以一詐偽之蘇秦,而欲經營天下,混一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今秦與楚接境壤界,固形親之國也。大王誠能聽臣,臣請使秦太子入質於楚,楚太子入質於秦,請以秦女為大王箕帚之妾,效萬室之都,以為湯沐之邑,長為昆弟之國,終身無相攻。臣以為計無便於此者。”楚王乃與秦從親。

白起將兵來伐楚,楚襄王使黃歇說秦昭王曰:“天下莫強於秦、楚,今則聞大王欲伐楚,此猶兩虎相與鬥,而駑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請言其說:臣聞之,物至則反,冬夏是也;智至則危,累棋是也。今大國之地,半天下、有三垂,此從生人已來,萬世之地未嚐有也。王若能持公守威,罷攻伐之心,肥仁義之德,則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也;王若負人徒之眾,挾兵革之強欲以力臣天下之士,臣恐其有患也。《詩》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而終之難也。何以知其然耶?智伯見伐趙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禍;吳王知伐齊之便而不知幹遂之敗。此二國者非無大功也,沒利於前而易患於後也。今王妒楚之不毀也,而忘毀楚之強韓、魏也。臣為王慮,而不取也。王無重世之德於韓、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韓、魏父兄子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將十世矣。身首分離暴骸草澤者,相望於境;擊頸束手為群虜者,相望於路。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信之,與兵攻楚,不亦過乎?臣為王慮,莫若善楚。

楚秦合為一以臨韓,韓必斂手。王施以山東之險,帶以河曲之利,韓必為關內侯。若是,而王以十萬戍鄭,梁之人寒心,許、鄢陵嬰城 ,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是,魏亦為關內侯矣。王善楚,而關內侯兩萬世之主,注地於齊,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然後危動燕、趙,搖蕩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也。”秦王曰:“善。”止不伐楚。

楚頃襄王謀與齊、韓連和,因欲圖周。周赧王使臣武公說楚相昭子。昭子曰:“乃圖周則無之。雖然周何故不可圖。”對曰:“夫西周之地,絕長補短,不過百裏。名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國,得其眾不足以勁兵,雖攻之不足以尊名,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發號用兵未償不以周為終始,是何也?則祭器在焉。欲器之至而忘弑君之亂。今韓以器之楚,臣恐天下以器仇楚。”於是,楚計輟不行。

秦武王使樗裏疾以車百乘入周,周君迎之甚敬,楚王讓周,以其重秦客也。遊勝為周謂楚王曰:“昔者智伯欲伐仇猶,遺大鍾,載以廣車,因隨之以兵。仇猶卒亡,無備故也,齊桓公之伐蔡也,號曰‘誅楚’,其實襲蔡。今秦者,虎狼之國,有吞天下之心,使樗裏疾以車百乘入周,周君懼焉。以蔡、仇猶為戒故,使長兵居前,強駑居後,名曰衛疾而實囚之。周君豈能無愛國哉?恐一旦國亡而憂大王也。”楚王乃悅。

楚襄王有疾,太子質於秦不得歸。黃歇說秦相應侯曰:“今楚王疾,恐不起,秦不如歸太子。太子即位。其事秦必謹;若不歸,則鹹陽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失一國而絕萬乘之和,非計也,願相國慮之。”應侯為言於秦王,王不肯。乃遁也。【注釋】

①甘泉:山名。在陝西淳化縣西北。穀口:古地名。在今陝西省禮泉縣東北。因地當涇水出山穀處得名。

②涇:即涇河。渭河支流。渭:即渭河。黃河最大的支流。

③隴:即隴山。古稱隴坻、隴阪。六盤山南段別稱。在陝西省隴縣西北。蜀:古蜀國地。

④關:指函穀關。阪:指崤山。

⑤韓廬:戰國時韓國良犬名。

⑥虎賁:古時稱勇士為虎賁。

⑦河東:古地區名。戰國、秦、漢時指今山西省西南部。後泛指山西全省,因其在黃河以東而得名。

⑧汶山:即岷山。在四川省北部,綿延川、甘兩省邊境。

⑨捍關:亦作扞關。古關名。故址在今湖北省長陽縣西。

嬰城:即嬰城固守之意。嬰,圍繞。

上蔡:古邑名。故址在今河南上蔡縣境。召陵:春秋時楚邑,在今河南郾城東。

昭子:戰國楚頃襄王時任楚相。

樗裏疾:戰國時秦國貴族。秦惠王異母弟。秦武王時任秦相。

讓:責備。

遊勝:東周末大臣。

仇猶:古國名。在今山西陽泉市。

【譯文】

張儀又來到楚國,策動楚懷王說:“秦國幅員遼闊,據天下土地一半以上,兵力足以同四國兵力的總和相抗衡,被山帶河,四邊又都有山川險塞作屏障。有勇士百餘萬,戰車千乘,戰馬萬匹,糧食儲積如山,法令嚴明,士卒樂於效命疆場,君主賢明,治國嚴謹,軍將智慧,長於武略。不出兵則已,一旦出兵,必將席卷常山天險,折斷天下的脊梁。天下諸侯不肯臣服秦國的必定最先滅亡。倡導合縱的人,與驅趕群羊向猛虎進攻沒有什麼兩樣。老虎和羊本來就不是交戰的對手,這是婦孺皆知的道理。如今大王不與虎結交反而與群羊結伴,我認為大王的決策是錯誤的。如今能夠稱強天下的諸侯,不是秦國就是楚國,不是楚國就是秦國,其態勢不可能兩雄並立。大王不同秦國結好,秦國派兵攻占宜陽,韓國同北方諸侯的交通就被阻斷;進而攻克河東、成皋,韓國必定向秦稱臣,魏國也會順風而動。這樣,秦國從西麵向楚國進攻,韓國從北麵向楚國進攻,楚國的社稷豈能沒有危險?我聽說,軍事實力不如對手,就不要向對手挑戰;糧食比不上對手多,就不要同敵人打持久戰。秦國西麵擁有巴蜀之地,運送軍糧的大船從汶山(今四川鬆潘縣北)出發,沿江東下,到達楚國需行程三千裏,運送軍卒,一船可載五十人,每日可行三百餘裏。雖然路途遙遠,但卻不需要牛馬來運輸,不到十天的時間,即可進抵捍關(今四川奉節東長江北岸赤甲山上)。捍關有警,那麼從此以東,必定入城固守。黔中、巫郡也就不屬於大王所有了。秦軍首先攻占武關,然後由北向南進攻楚國,楚國同北方諸侯的交通就斷絕了。秦軍攻伐楚國,三個月之內就能戰敗楚國,而楚國等待的諸侯援兵則需半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到達。楚國危急的形勢等不及諸侯的救援。等待弱國的救援而不顧強秦的滅國之禍,這正是我為大王所擔憂的。

“大王曾經同吳國作戰,五戰三勝,精銳之士已經損失殆盡了。如果再編練新軍,據守城池,就加重了人民的痛苦。我聽說功勞大的人容易遭到危險,人民疲弊就會怨恨他們的君王。您現在固守易於陷於危險境地的國家,而抗拒強秦統一天下的決心,我為大王而感到危險。天下倡導諸侯盟約合縱可以相互鞏固國防的人是蘇秦,他已經被封為武安君。蘇秦做燕國的宰相,卻暗中同燕王策劃攻伐齊國,待破齊之後分割齊國的土地。於是就假裝得罪燕王,逃到齊國,齊王接受了他,並任命他做宰相。兩年以後,齊王發覺了蘇秦的陰謀,大怒,便下令對蘇秦施以車裂的酷刑。一個狡詐虛偽的蘇秦,想經營天下,統一諸侯,其圖謀難以成功,也是顯而易見的。秦國與楚國比鄰接壤,從地理形勢上說,本來應是相親相睦的鄰國。大王如果真能聽從我的建議,請讓我說服秦國派太子到楚國作人質,楚國的太子到秦國做人質,再請大王允許秦國向大王進獻美女侍候大王,並獻給大王有萬戶人家的城池作湯沐邑,秦楚永遠親如兄弟,互不攻伐。我認為這才是最好的辦法。”楚王於是決定同秦國親善。

【原文】

張儀如韓,說韓宣王曰:“韓地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麥;地方不過九百裏,無二年之食料。大王之卒,悉舉不過三十萬,而廝徒負養在其中矣。今秦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虎賁之士,跿跔科頭①,貫頤奮戟者②,不可勝數。山東被甲蒙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③,左挈人頭,右挾生虜。秦逐山東之卒,猶孟賁之去怯夫;以輕重相壓,猶烏獲之於嬰兒④。

諸侯不料地之弱、食之寡,而聽縱人之甘言好辭,比周以相飾,誑誤其主,無過此者。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據宜陽,斷韓之地;東取成皋、滎陽,則鴻台之宮、桑林之苑,非王有也。夫塞城皋,絕上地,則王之國分矣。故為大王計,莫如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韓。非以韓能強於楚也,其勢然也。今西麵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而私其他,轉禍而悅秦,計無便於此者。”宣王聽之。

範睢說秦王曰:“秦韓之地形相錯如鄉,秦之有韓,譬如木之有蠹,人之有腹心病也。天下無變則已,有變,其為秦患者,孰大於韓乎?王何不收韓。”王曰:“吾固欲收韓,韓不聽,為之奈何?”對曰:“韓安得不聽。王若下兵攻滎陽,則成皋之道不通;北斷太行之道,則上黨之師不下,王一興兵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為三,韓必見危亡矣。安得不聽!若聽,則霸事可慮矣。”王曰:“善。”乃從之。

【注釋】

①跿跔(tú jū):跳躍。科頭:不戴帽子。這裏指不戴頭盔衝入敵陣。

②貫頤:即彎弓。

③裼(xī):袒開或脫去上衣。

④烏獲:戰國時秦國力土。

【譯文】

張儀又來到韓國,策動韓宣王說:“韓國多山地,地理形勢險惡,五穀之中,隻適宜種植菽和麥。幅員不過九百裏,沒有兩年的糧食儲備。軍隊的數量,舉國皆兵也不過三十萬,其中還包括勤雜人員。而秦國披堅執銳之士上百萬,戰車千乘,戰馬上萬匹,不戴盔甲、執戟踴躍衝鋒陷陣的勇士不可勝數。山東諸侯國的軍隊披戴甲胄同秦軍作戰,而秦軍戰士卻脫去盔甲袒露著胸臂勇敢赴戰,他們左手提著人頭,右臂夾著俘虜。秦軍殺逐諸侯國的軍隊,就如同古代勇士孟賁鬥怯夫;以輕重相壓,就如同著名的大力士烏獲與嬰兒相搏。山東諸侯國看不到自己的土地貧弱,糧食不足,而輕易聽信倡導合縱的人的甜言蜜語,以詭辯的言辭論證合縱方略的周全,粉飾合縱方略,迷誤自己的君主,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事了。大王如果不事奉秦國,那麼,秦國發兵攻占宜陽,切斷韓國與魏國的交通,繼而東取成皋、滎陽,那麼鴻台之宮、桑林之苑(均為韓國的宮苑),恐怕就不屬大王所有了,一旦阻絕了成皋,切斷了同上地的交通,大王的國土就被分割了。所以,為大王著想,不如同秦國結好,幫助秦國。秦國最大的欲望就是削弱楚國;而能夠幫助秦國削弱楚國的,沒有比韓國更為重要的了。這並不是因為韓國比楚國更強大,而是由韓國所據的地理形勢所決定的。大王如果能西麵事奉秦國,攻打楚國,秦王一定很高興。攻打楚國獲取利益,這樣既轉移了自己的禍患,又能取悅於秦國,沒有比這更適宜的計策了。”韓宣王聽從了張儀的建議。

【原文】

張儀說齊閔王曰:“天下強國,無過齊者,大臣父兄殷眾富樂,然為大王計者,皆為一時之說,不顧百代之利。縱人說大王者,必曰:‘齊西有強趙,南有韓、梁,齊負海之國也,地廣民眾,兵強士勇,雖有百秦,將無奈齊何也!’大王賢其說,而不計其實。

臣聞齊與魯三戰,而魯三勝,國以危亡隨其後,雖有戰勝之名,而有破亡之實,是何也?齊大而魯小也。今秦之與齊也,猶齊之與魯也。今齊、楚嫁女娶婦,為昆弟之國;韓獻宜陽,魏效河外,趙入朝歌、澠池,割河間以事秦①。大王不事秦,秦驅韓、梁攻齊之南地,悉趙兵渡清河,指博關,臨甾、即墨非王有也②。國一旦見攻,雖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願大王孰計之。”齊王許之。燕攻齊,取七十餘城,唯莒、即墨不下③。齊田單以即墨破燕,殺騎劫。燕將懼誅而保聊城④,不敢歸。田單攻之歲餘,聊城不下。魯連乃為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書曰:“吾聞之:‘智者不倍時而棄利;勇士不怯死而滅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君行一韓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齊,非勇也;功廢名滅,後世無稱,非智也,故智者不再計,勇者不再卻。今死生、榮辱、尊卑、貴賤,此其時也。願公詳計,而無與俗同。且楚攻齊之南陽,魏攻平陸⑤,而齊無南麵之心,以為亡南陽之害小,不如得濟北之利大⑥;故定計而堅守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東麵。橫秦之勢成,則楚國之形危。且齊棄南陽,斷右壤,存濟北,計猶且為之也。今楚、魏交退於齊,而燕救不至,以全齊之兵,無天下之規,與聊城共據。期年之弊,即臣見公之不能得也。齊之必決於聊,公無再計。彼燕王大亂,上下迷惑。栗腹以百萬之眾⑦,五折於外。萬乘之國被圍於趙,壤削主困,為天下笑。國弊禍多,人無所歸。今又以弊聊之人距全齊之兵,期年不懈,是墨翟之守也⑧;食人飲者,無反外之心,是孫臏、吳起之兵也。能見於天下矣。

故為公計者,不如罷兵、休士、全軍,歸報燕王,燕王必喜。士民見公如見父母,攘臂而議於世,功業可明也。意者,對燕棄世東遊於齊乎?請裂地守封,富比乎陶、衛⑨,世世稱孤,此亦一計也。二者,顯名厚實,願公察之,熟計而審處一焉。

且吾聞之:‘效小節者,不能行大威;惡小恥者,不能成榮名。’昔管仲射桓公,中其鉤,篡也;遺公子糾,不能死,怯也;束縛桎梏,辱也。此三行者,鄉裏不通,世主不臣。使管仲終窮幽抑而不出,不免為辱人賤行。然而管子棄三行之過,據齊國之政,一匡天下,九合諸侯,名高天下,光照鄰國。曹沫為魯君將,三戰而喪地千裏。使曹子計不顧後死而不生,則不免為敗軍擒將。曹子以一劍之任,劫桓公於壇坫之上,顏色不變,辭氣不悖,三戰之所喪,一朝而反之,天下震動,名傳後世。若此二公,非不能行小節,死小職也。以為殺身絕世,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忿恚之心,而成終身之名。故業與三王爭,名與天壤相弊也。公其圖之!”燕將得書曰:“敬聞命矣。”遂自刎。

昔雍門周以琴見齊孟嚐君。孟嚐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人悲乎?”對曰:“臣之所能令悲者,先貴而後賤,古富而今貧。不若,擯壓窮巷,不及四鄰。不若,身材高妙,懷質抱真,逢讒離謗,怨結而不得伸。不若,交歡而結愛,無怨而生離,遠赴他國,無相見期。不若,幼無父母,壯無妻兒,出以野澤為都,入用窟穴為家,困於朝夕,無所假貸。若此人者,但聞雛鳥之號、秋風鳴條,則傷心矣。臣一為之援琴而長太息,未有不淒惻而涕泣者也。今足下居則廣廈高堂,連闥洞房,下羅帷,來清風,倡優在前,諂諛在側,揚激楚,舞鄭妾,流聲以娛耳,彩色以淫目;水嬉則舫龍舟,建羽旗,鼓釣乎不測之淵也;野遊則登乎平原,馳廣囿,強駑下高鳥,勇士格猛獸,置酒設樂,沉醉忘歸。方此之時,視天地曾不若一指。雖有善鼓琴,不能動足下也。”孟嚐君曰:“固然。”雍門周曰:“臣竊為足下有所常悲。夫角帝而困秦者,君也;連五國而伐楚者,又君也。天下未嚐無事,不縱即橫,縱成則楚王,橫成則秦帝。夫以秦、楚之強,而報弱薛,猶磨蕭斧而伐朝菌也。有識之士,莫不為足下寒心。天道不常盛,寒暑更進退。千秋萬歲之後,宗廟必不血食,高台既已傾,曲池又已平。墳墓生荊棘,狐狸穴其中,遊兒牧豎,躑躅其足而歌其上曰:‘夫以孟嚐君之尊貴,亦猶若是乎?’”於是孟嚐君喟然太息,涕垂睫而交下。雍門周引琴而彈之,孟嚐君遂噓唏而就之曰:“先生鼓琴,令文若亡國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