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爔鎮定自若的表情,讓我慌亂的心也不由地跟著平靜了下來,我挑眉看向小五,一臉認真地對他說道:“小五,秋兒就像是我的妹妹,請你一定要找到她,千萬不要讓她有什麼危險。”
“是!四少奶奶放心,小五一定會把秋兒姑娘帶回來的。”小五的表情認真而篤定。
馬車飛揚而去,我趴在車窗上一直遙望著後方,期待小五和秋兒會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可是,一個時辰過去了,依然沒有他們,兩個時辰過去了,還是沒有他們的蹤影,我不由再次慌亂了起來。
“我們回去找他們好不好?還是你車駕得太快了,他們追不上咱們?”我緊咬著下唇,怯生生地問道。
“不行!”朱高爔目光專注地看向前方,斬釘截鐵地說道。
“為什麼?”我不由氣惱,任性地大叫道。
他難道還不明白春、夏、秋、冬對於我來說,並不是單純的丫頭而已,她們是我曾經灰暗的人生裏,唯一的色彩和支柱,她們幾乎就等於是我的妹妹。
“再有半個時辰就到永寧鎮了,那裏不再是黑風寨的勢力範圍之內,我們停下來在那裏等他們。”朱高爔頭也不回,不慍不火地說道。
“哦!”我安靜地坐回了馬車,其實這個時候,我真不應該再給他找麻煩的。
馬車一路搖晃,終於在離開了黑風寨的勢力範圍內,來到了永寧鎮。說來也怪,永興鎮明明被土匪霸占了,可是其繁華的程度,卻遠遠地超過了眼前的永寧鎮。
一路顛簸,讓平日養尊處優的我們幾乎都散了架,大哥朱高爔熾本就肥胖,這會更是隻見出氣不見進氣。二哥朱高煦在一旁唧唧咕咕地抱怨著,被燕王爺眼睛一瞟,便立即就噤若寒蟬。三哥朱高燧拿著他先前殺人的劍,有一下無一下地用白布擦著,擦得越發晃眼了,讓人忍不住一陣心寒。朱高爔卻像不知疲憊一般,上下左右地打點著。
我忍著疲累,固執地一直倚在門邊遙望著大路,可是從午後一直等到日漸黃昏都沒有小五的蹤影。我腦子裏百轉千回,在心中不斷地責怪著自己,為什麼我很少出門,可是每次出門都偏要鬧得驚天動地呢?
“淙淙,坐下歇歇吧!不要太自責了,秋兒會沒事的。”朱高爔柔聲安慰道。
“都是我不好!你警告過我,讓我出門不要去湊熱鬧,管閑事,是我自己不聽你的話,才把秋兒給弄丟了。她若是落到那般土匪手裏該怎麼辦啊?”我忍不住抽泣著說道。
“淙淙,你並沒有錯,我的淙淙很勇敢。如果再重來一次,你就不會救那個小女孩了嗎?”朱高爔一臉了然地問道。
我捫心自問,即使再重來一百次、一千次、我恐怕也無法對那個小女孩的遭遇袖手旁觀。可是,我卻不想以失去秋兒作為代價。
第二日,正待出發之際,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響,越來越近,近前一看,馬上的人正是小五,我不由大喜,伸頭向前後左右看了一圈,卻沒有秋兒的身影。
“小五,秋兒呢?你不是說你一定會把她給我帶回來的嗎?”我紅著眼,急切地追問道。
“四少奶奶,我帶著米家的暗衛幾乎將永興鎮翻遍了,也沒見著秋兒姑娘的影子。”小五垂頭喪氣地說道。
“翻遍了?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怎麼會就憑空不見了?”我一臉難以置信地問道。
“我們問了很多人,沒有一個人看見秋兒姑娘是怎麼不見的。但是今早上的時候,有人送來了這個,我便趕回來報信了。”小五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
我接過信封,打開一看,信紙上風骨豐麗、溫雅娟秀的字跡,正是秋兒的筆跡。信紙上隻有簡簡單單一句話:“小姐,我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去了,別找我!”
我反複地看著信紙上的字,真的是秋兒寫的沒錯。可是她跟了我五年,從一個小丫頭,成長成一個婷婷秀雅的少女,幾乎就未和外人接觸過,平白無故的她怎麼會突然想要去尋找什麼幸福?
“不可能!這一定不是秋兒心甘情願寫的,一定是黑風寨那些土匪,一定是他們抓了秋兒,這個一定是他們逼著秋兒寫的。”我搖著頭,不能接受地大聲哭著。
“把信拿來我看看!”一直悶聲不響的燕王爺走到我麵前,伸手過來接過信紙,看了好半晌,才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道:“此字兼采顏柳之長,側鋒取態,鋪毫著力,一個丫頭能寫出如此精妙的好字,實在是頗為難得。”
燕王爺到底在說什麼?我在擔心秋兒的生死未卜,他卻跟我說什麼秋兒的字寫得很好。我不明所以地看著燕王,一時間竟忘了自己仍在傷心之中。
“淙淙,父王說得對,你看秋兒的筆法工整,分明不是在慌亂和匆忙中寫的,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寫的。所以秋兒應該還是安全的,或許她真的是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呢?”朱高爔輕攬著我纖細的腰,柔聲安慰道。
燕王爺真是那個意思嗎?他沒有怪我到處若事生非,還開口來安慰我嗎?盡管他說的話,實在讓人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心中還是漾起一波一波的暖意。他是我心愛的人的父親,在我內心中,還是希望能得到他的認可吧!
“父王……謝謝你!”我酡紅著臉頰,害羞地說道。
“走吧!趕路要緊,攘外必先安內!父王答應你,等回到北平後,頭一件事就是剿平黑風寨,不能讓他們再為禍一方了!”燕王爺歎了一口氣,便不再言語,轉身大步朝馬車走去。
“淙淙,你放心吧!秋兒看起來不像是命薄之人,她吉人自會有天相的。”朱高爔笑著拍了拍我的肩頭說道。
我默然地點了點頭。就快要出燕王的封地了,如果沒有什麼意外,先帝的遺詔應該很快就到了吧!這個時候,我實在分不出身去找秋兒。但願她真的是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
馬車前行不過半裏,長亭處,果然有幾個身穿孝衣的東廠太監立在哪裏。看到我們的馬車便攔了下來。
“燕王棣接旨!”其中一名太監高舉聖旨大聲呼道。我們一行人趕緊下車接旨。
聖旨果然如爹傳來的消息一般,不允許各地番王到南京去奔喪,讓各番王在各自的封地進行吊唁即可。另有新帝書函一封,無非就是勸燕王安心呆在封地,富貴自是一切照舊。
燕王爺接了遺詔後,不禁痛哭流涕,傷心萬分,也不知道他是真傷心,還是做給旁人看的。我內心深處,卻還是希望這人世間,尚能存在一點真情……
明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享年七十一歲的先皇朱元璋病逝,新帝將其葬於孝陵,諡號“聖神文武欽明應運俊德成功統天大孝高皇帝”,廟號“太祖”。新帝改年號為建文。從此大明新的一頁展開了……
明洪武三十一年,這是屬於先皇的最後一年,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將令我永生難忘。
洪武三十一年三月,在杭州的山泉淙淙中,我認識了朱高爔。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再見麵,我便成了朱高爔的未婚妻子。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我離開了生我養我的江南,遠嫁北平,成為了朱高爔真正的妻子。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相隔數年才會有一次的閏五月,在我的人生中果然是不平凡的,太祖駕崩,新帝登基,一切與我看似無關,其實牽扯頗大,我的人生也因此而改變了。在這一月裏,我最倚重和信賴的丫鬟秋兒,莫名其妙地在我生命中消失了。
天下事也許終究都是這樣的,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人與人之間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沒有誰會永遠跟誰在一起!
新帝如願以償地登基了,北平的燕王爺似乎也並未閑著,我陪嫁過來的數百萬兩黃金,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在朱高爔的監管下,大批黃金被用於招兵買馬,訓練兵卒。不用誰明說,就連普通的老百姓都嗅得出戰事即將來臨的氣息。
不出朱高爔所料,北平的房產、古玩、絲綢、飾品紛紛降價,而糧食穀物價格日漸上漲,由於處理及時,米家商號幾乎就沒有什麼損失。隻不過我原打算重開山泉淙淙的計劃,卻就此擱淺了。
燕王爺倒也守信用,回到北平後,燕軍便開往永興鎮對黑風寨進行清剿。幾乎不用一兵一卒,在半日內便勢如破竹地拿下了似固若金湯的黑風寨。倒不是此去剿匪的裴正風有多麼的厲害,而是原本鼎盛興旺的黑風寨,此刻早已意外地人去樓空。而秋兒也徹底地消失了。
洪武三十一年八月,經過一個肆虐悶熱的夏天,終於迎來了金風送爽的秋天。陽光也終於變得柔和而溫順了,此時的江南園便成了整個燕王府最美的地方。我和燕王府的人也漸漸地熟絡了起來。每日在我的江南園中品茗、賞花、彈琴、對詩,則成了府中未出閣的姐妹們最快樂的時光。
這一日,天清淨而高遠,像是一望無際的平靜碧海,徐徐秋風送爽,撩撥得江南園中的花草樹木風中嫵媚地迎風招展。園中的花,不知不覺便全都開放了,五顏六色的菊花、牡丹、月季、桂花等在秋露之下閃耀著令人心蕩神搖的光華。秋天的江南園美得就像一幅絢爛多姿的畫卷。
早早地眾位妹妹便相邀來到我的江南園中,知道我生性懶惰,每日均是遲起,眾姐妹也不介意,便自行在園中戲耍了起來,歡笑聲、嬉鬧聲此起彼伏,很快就將尚在夢中的我鬧醒了。
“小姐,你醒了?我就知道郡主她們如此喧嘩,肯定會打擾你的。”剛一睜眼,夏兒就仰起一張如秋日般嫵媚燦爛的笑臉,出現在我的眼前。
“沒什麼!她們在幹什麼?”我伸了伸懶腰,意興闌珊地問道。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這些個郡主妹妹們,趁著晌午將近,又到我的江南園來蹭吃蹭喝來了。誰叫咱們江南的食物太過精美可口了呢?讓這些丫頭食髓之味,一到晌午的時候,就不約而同地借口跑來了。
我不由歎了一口氣,戰事一旦展開,這樣的時日,恐怕也不多了吧。到時候溫飽尚不自知,更何況是精致細膩的江南美食呢!燕王若勝之,眾人自是坐享榮華,若是敗了,每個人的境遇,恐怕就不可與今日同日而語了。
“小姐,你起了!”冬兒端著一盆溫熱的洗漱水,和春兒一起走了進來。
“小姐,今兒王妃也來了,說是王爺讓她給你帶了些好茶,讓你去園中陪大家喝茶呢!”春兒一邊擺弄著桌上的梳妝用品,一邊喜笑顏開地說道。
“哦!那讓秋兒先去招呼著吧。”我一邊在夏兒的服侍下穿著衣服,一邊隨口說道。
“小姐……”春、夏、冬三個丫頭都黯然地低下了頭。
我恍然想起,秋兒已然失蹤好幾個月了,秋天來了,我的秋兒卻沒了蹤影,遙記數年前,她也是在這樣一個橙紅橘綠的季節來到我身邊的。
春、夏、秋、冬同為我的丫頭,她們四個感情一向親密,秋兒的失蹤她們比誰都要難過,可是她們卻從不曾埋怨過將秋兒弄丟的我。越是這般,越是讓我心中難過!
“你們先侍候著,我去園中招呼王妃和各位郡主去。”替我穿好衣服的夏兒嬉笑著對春兒和冬兒說道,說完便一溜煙地跑了出去。不知不覺中,夏兒也長大了,總是躲在人後的她,也開始學會了擔待。
“淙淙拜見母妃!見過各位妹妹。”我福身行禮道。比起眾位姐妹五彩繽紛的鮮亮衣著,身著一聲瑩白如雪的秋衫的我,反倒越發清麗可人了。
“快起來吧!在你的地盤上,就不要跟咱們客氣了。”徐妃伸手拉過我坐在身邊,笑逐顏開地說道。
“什麼我的地盤?母妃,淙淙可知道,整個燕王府可都在你的管轄範圍內。”我嬉笑著說道,熟絡得仿佛是親生母女一般。
“淙淙就是會說話,難怪你父王那般疼你,有好東西,總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徐妃搖搖頭感歎地說道。
“母妃,既是父王送了好東西,淙淙也不會獨享,就請大家一起享用吧!”我大方地說道。不過就是好茶而已,從小到大,我什麼茶沒有喝過?
“既是如此,咱們就不客氣了!”眾家姐妹歡快地拍手叫好著。
外麵形勢緊張,幾乎是一觸即發,府裏卻依然是一片和樂融融的景象。燕王府的男人到底有獨到之處,他們三緘其口,將所有的壓力都一肩扛起,此時,危機重重的燕王府,倒是空前絕後的團結。
每到深夜才會回江南園的朱高爔,總是毫不客氣地吵醒假裝熟睡的我,用近乎絕望的熱情,一遍又一遍地索取著我。誰都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唯有今天真實、熱切地抵死纏綿,才能夠證明彼此的存在和擁有。
“淙淙,淙淙……”徐妃輕喚著沉思中的我。我恍然回神,衝著她嫣然一笑,掩飾著自己的心事重重。恍眼看去,才不過一時片刻而已,怎麼諸位姐妹便沒了蹤影?難道……
“淙淙,你父王從廣東潮安鳳凰山得了一種好茶,你猜猜看是什麼茶?”徐妃淡笑著故弄玄虛地問道。
“廣東潮安鳳凰山?”我疑惑地反問道,在腦中極力地搜索著答案。
“不會是以形美、色翠、香鬱、味甘四絕而稱譽的鳳凰單叢吧?”我略微有些遲疑地問道。
“淙淙果然聰明,但是也不盡然,是也、非也,你自己先看了再說吧。”徐妃盈盈輕笑,將一個茶荷遞到我的麵前。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徐妃淡泊清雅的氣質和娘很像,她們表麵溫雅,骨子裏都透著倔強。可能是娘被爹保護得太好了,所以娘很單純。而徐妃遊走於燕王府眾人之間,早已學會了喜怒不於形色。
我輕然打開茶荷,迎麵撲來一股藥香,再看荷中的茶葉烏黑黑的一片,就像一根根炭化了的幹草。這是什麼茶?我不禁有些迷惑了。
“母妃,你確定這是鳳凰單叢嗎?”我滿心疑問地問道。
傳統的鳳凰單叢外形條粗壯,勻整挺直,色澤黃褐,汪潤有光,並有朱砂紅點;衝泡清香持久,有獨特的天然蘭花香,滋味濃醇鮮爽,潤喉回甘;湯色清澈黃亮,葉底邊緣朱紅,葉腹黃亮,素有“綠葉紅鑲邊”之稱。具有獨特的山韻品格。而眼前的鳳凰單叢卻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怎麼?淙淙也有不懂茶的時候?”徐妃微笑著問道。
“母妃,中華茶文化源遠流長,淙淙所知不過鳳毛麟角,即使不懂也很正常啊!”我不以為意地說道,並不以自己的無知而有絲毫的羞澀。
“淙淙到底隨心隨性,不在乎虛名。這是三十年以上陳年的鳳凰單叢,自是跟尋常的鳳凰單叢有所不同。”徐妃點了點頭,淡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