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之豐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將兮。衣錦鷃衣,裳錦鷃裳。叔兮伯兮,駕予與行。裳錦鷃裳,衣錦鷃衣。叔兮伯兮,駕予與歸。”看著朱高爔豐神俊朗的容顏,我不由輕吟起詩經《國風》中的《豐》。
“原來你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嫁給我啊?”不知什麼時候,他竟然已經悄然醒轉,此時正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調侃道。
“你幹嗎偷聽別人說話?”我惱羞成怒地吼道。
“我哪有偷聽?我可是明目張膽地在聽。”朱高爔得意地笑道。
“討厭!”我羞澀地揮拳朝他打去,他竟然敢嘲笑我。
“哎喲!”朱高爔捂著眼睛,驚叫道。
我不過是想嚇唬他一下,難道真的打著他了嗎?我呆呆地看著自己嬌小的拳頭。
“你有沒有怎麼樣啊?”我驚慌失措地叫道,正打算起床去叫人,一雙健臂卻重新將我摟入了懷中。
該死的!原來他竟然在騙人。不過,還好他沒事!我依偎在他的懷中,安心地微笑著。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幸福,那麼我希望能夠這樣,直到永遠!
黃昏來臨,燕王府每日的晚膳就要開始了,今天是我作為新媳婦,第一次正式與眾人見麵。這一次見麵,對於我來說相當的重要,是決定我今後在燕王府地位的一次最重要的亮相。
春、夏、秋、冬早已準備妥當,今晚,在每一個環節上,我都絲毫不能出一點差錯。無論是容貌、衣著,還是言談、舉止,我都要盡量做到最好。
酉時將盡,在春、夏、秋、冬的服侍下,我沐浴更衣完畢。坐在銅鏡前,春兒精心地為我梳著發髻,我凝望著鏡中的自己,發現自己眼中竟還有些期待。
有什麼好期待的?不過就是見一見朱高爔的父母兄弟,值得我這般緊張嗎?已然見過了兩位婆婆和三位嫂嫂,誰也沒讓我覺得有什麼特別的。
“小姐和姑爺和好了?”春兒一邊替我梳頭一邊嬉笑著問道。
“誰說的?”我羞澀地狡辯道,這丫頭簡直欠管教,一點正經也沒有。
“還用誰說?小姐那臉上都寫著呢!”冬兒一邊在手腕上調弄著胭脂,一邊接下話茬說道。
“冬兒,怎麼連你也跟著學壞了?看我不把你們一個一個都嫁出去。”我懊惱地嬌嗔道。
“嫁出去?小姐,你才第一天進門就弄得這般風聲水起。你確信,沒我們幫稱著你,你一個人單打獨鬥行嗎?”秋兒一邊替我挑著首飾、珠寶,一邊懶心無長地說道。
“呃……”我半晌無言以對,過了好半天才訕訕地說道:“你們總要嫁人的吧?總不能一輩子陪著我。”
“小姐,你不想要我們了?”夏兒紅著眼,眼巴巴地望著我問道。
我的天!我說什麼了?我不過隨口一說,怎麼風、雨、雷、電就全來了,外帶著黃河水似乎也要決堤了。
“嘿嘿……沒什麼,我說著玩的。”我自發地承認著錯誤。
唉!母老虎一般的婆婆和嫂子們,我都不怕了,偏生就拿這四個丫頭沒有辦法!
“我好了,冬兒,你來為小姐上妝吧。”春兒夾好最後一根發夾,長籲了一口氣說道。
我挑眉朝鏡中望去,哇!好漂亮的發髻。沒想到春兒會如此大費周折地為我梳了一個時下大明最時興的孔雀髻。
“春兒,梳這個會不會太招搖了?”我略微有些擔憂地問道。
“小姐,你是新娘子啊,再說你想讓別人輕看於你嗎?”春兒不以為意地說道,看來她是把看家的本領都拿出來了。
“小姐今天可真漂亮啊!姑爺看了,一定會喜歡的。”夏兒綻開美麗的笑顏,由衷地讚歎道。
我不由苦笑,再漂亮,也不過是準備上戰場的盔甲而已。我今晚所要麵對的,絕不是簡單的新媳婦初見夫家人,而是一件成交商品的價值重估。
在春、夏、秋、冬的巧手裝扮下,銅鏡中不大一會就浮現出一個光鮮亮麗的佳人。那就是我嗎?水紅色的襦裙襯得我的肌膚豔如嬌雪,優美典雅的孔雀髻,讓我整個人雍容中不失俏麗,活潑中不失高雅。我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果離了春、夏、秋、冬,貌似我還真不太好辦了。
“淙淙,你準備好了嗎?”朱高爔從外間探進頭來問道。在外麵呆了許久,這會他終於還是按捺不住了。
“淙淙,你準備這樣去用晚膳嗎?”朱高爔站在門邊溫和地問道,聲音雖然溫柔,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笑意。
“我這樣不好嗎?”我遲疑地問道,原本的信心,驟然一下便降低了許多。
“淙淙,離戌時的晚膳,還有些時間,淙淙,你不是說成了親以後,你每天都要給我泡一杯茶喝嗎?現在給我泡一杯好嗎?”朱高爔上前攀著我的肩膀問道。
“這個時候?”我訝然驚問。他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那……那好吧!”我沉聲應道,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朱高爔不會平白無故地讓我此時泡茶給他喝,因為沉著穩重的他,不是個任性妄為的人。他明白今晚對於我的重要性,若不是另有意味,又怎麼會在此時要我替他泡茶呢?
我站在茶櫃前,輕嗅著滿櫃的茶香,雖然品種繁多,但是每一種茶的香味卻都各不相同,我紛雜的思緒不由便沉澱了下來。
我到底是在幹什麼?難道我嫁進燕王府裏就是為了來戰鬥,我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外人,武裝得再好,終究也不是我自己。穿著最堅硬的盔甲,我也不一定就能攻城拔寨,贏了戰鬥,也不一定可以贏得人心。
我恍然明白,朱高爔為什麼要讓我現在泡茶給他喝,他是想告訴我,我就是我,浮華濃麗的裝扮並不適合我,隻要打扮得體,我依然可以有一份獨有的美麗。
我欣然從櫃中拿出一個茶荷,安然地坐在了風爐前,不緊不慢地等著壺中的水燒開。少時,壺中呼呼作響,壺水轉眼生出蟹眼,我提起茶壺,悠然將水注入杯中,然後隨性地拿起茶荷,將茶葉輕然撥入晶瑩的琉璃杯中。
衝泡後的茶葉,在琉璃杯中茶葉朵朵,垂直下沉,那披附於茶葉的白毫隨之徐徐飄落,如同綠陰叢中雪花紛飛一般。
“相公請!”我嬌笑著說道。
“淙淙,茶爐前的你,不需要任何的裝扮,就已然美得熠熠生輝,清新得亦如一汪淙淙流動的山泉。就是那樣的你,讓我一見傾心。”朱高爔凝視著我,目光深邃地說道。
我不禁羞得麵紅心跳,見他伸手過來接茶,趕緊又把手收了回去,“你要說出這是什麼茶,才能喝到我親手泡的茶。”我嬉笑著說道。
“茶形如雀舌,茶葉肥壯,全身白毫,色澤翠綠;泡後,湯清色碧,白毫翻滾,如雪茶飛舞;香氣鮮濃,似綠霧結頂。這是安徽宣城敬亭山的敬亭綠雪。淙淙,我說得對嗎?”朱高爔一臉笑意,滿眼得意地說道。
我盈盈地直視著他的笑臉,如果有一天,我們可以什麼都不管不顧,每日都隻圍爐泡茶,那該是一件多麼愜意的事情啊!
燕王府的晚膳擺在太液池旁的祥和殿。燕王府家大業大,人口眾多,每日的晚膳,就像一場盛宴一般。男人們談天說地,女人們花枝招展,整個祥和殿便是一片繁榮富足的景象。
燕王爺和正妃徐氏以及兩位有名分的側妃王氏和權氏的坐席就設在正對大門處。中間處一片空闊,顯然是用來歌舞助興的場地。兩邊各設了幾十張圓桌,每張圓桌都可以坐十人左右。
燕王府究竟有多少人啊?光是看著些桌子,就夠讓人目瞪口呆的了。若是坐滿了人吃飯,那該是怎樣一番光景?
朱高爔告訴我,這大廳,看似平常,實則親疏遠近非常的明朗,越靠近主位的桌子,坐的都是越發親近的人。左席為至親親眷,右席則是燕王爺所倚重的近臣或是驍將。
大哥朱高爔熾是正妃徐氏所生,早年就被皇上冊封為燕王府的世子,所以他的座位,便是離燕王爺最近的左手第一張桌子。
二哥朱高煦則被安排在了第二張桌子,到底是長幼有序,盡管同為徐妃之子,誰叫他就比朱高爔熾晚生了幾年呢。
三哥朱高燧,是除了朱高爔,我唯一見過的這個家的男人,一見麵他就主動上前打著招呼,這個時候能碰見個熟人,感覺還真是不錯。
“弟妹今日的妝容真是別具匠心啊!一下子就將滿屋的桃紅柳綠都比了下去。”朱高燧輕笑著說道。
“淙淙一介商人之女,怎麼能比得過諸位嫂嫂和妹妹們的雍容氣派呢?”我笑意盈盈地謙虛道。心中不免也對朱高爔獨到的眼光感到欽佩。他知道什麼樣的打扮,才真正地適合我。
褪去豔麗的水紅色襦裙,我僅著了一身淺粉色的真絲羅裙,式樣簡單而雅致,擦掉了過於濃豔的妝容,薄薄的一層蜜粉,再配上唇上淡淡的一點嫣紅,一張小臉看起來格外清麗而脫俗。
拆掉了精致招搖的孔雀髻,如雲的秀發,隻簡單地綰成一個發髻。並沒有過多的裝飾,隻一支別致的珠釵斜插在發間。釵上的珍珠和耳墜上的珍珠交映生輝。就是如此簡單清爽的裝扮,在滿室濃妝豔抹的俗麗下,反而讓我看起來清雅可人,格外的與眾不同。
周遭的男男女女各懷心事,投射過來的目光各不相同,反正我誰也不認識,也就懶得周旋在諸人之間,和三哥朱高燧聊了兩句,便徑直坐下來,泰然處之地品著桌上的香茗。
實在沒想到,壺中的茶葉竟是上好的黃山雲霧!如此好茶,本該圍爐細品,如今卻是這般的暴殄天物。難怪第一次在山泉淙淙裏看見朱高爔的時候,他竟然自帶著這種茶葉,看來這茶間極品,在這裏倒成了隨處可見的尋常之物。
正在沉思之際,忽聞一陣禮樂之聲,原本喧鬧的大廳驟然安靜了下來,人們各自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有條不紊,沒有半點差錯。能讓眾人如此的井然有序,不用問,我也知道必定是燕王爺駕到了。
我與眾人一起福身恭迎著,卻不由自主地往進門口偷瞄著。須臾,一個不過四旬左右的男子在幾位衣著雍容靚麗的女子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大廳。
他就是燕王爺嗎?沒想到竟是這般的年輕!寬闊的眉宇,炯炯有神的虎目,一身紫紅色的王袍,穿在他魁梧的身上,顯得分外的英氣勃發。他的眉眼間與朱高爔隱隱有幾分相似之處。
大概是愛屋及烏吧,我摒棄了心中對他的種種猜測,不由升起幾許好感。不過燕王爺的排場還真夠大的,若說他心中沒有野心,我是怎麼也不會相信的。他享有的,本就是屬於帝王才應該有的豪奢。
待眾人坐定後,燕王爺開口訓話,無非就是些家和萬事興之類的勉勵之語,聽起來倒沒什麼特別,說到最後,他的目光瞟向我與朱高爔這一桌。比起別桌滿當當的熱鬧,剛娶妻,未納妾,又無子女的我們,可就要冷清了許多,偌大的圓桌,也就隻坐了我們兩個人而已。
“老四新娶,四媳婦祖上也是我大明的開國功臣,今後你們姐妹妯娌之間一定要互敬互愛。今日新媳婦進門,也是燕王府添丁進口的大喜事。高今日就和你媳婦與父王同桌進餐吧。”燕王爺高聲吩咐道。
“是!孩兒謝過父王。”我和朱高爔恭敬地對著燕王一拜,這才朝主席走去。聽見身後一片嘩然。我猜想,燕王此舉怕是破了先例。
“來吧,淙淙!坐到娘的身邊來。”徐妃微笑著向我招手。
“是!”我嬌聲應道。蓮步輕移,婷婷嫋嫋地走了過去。身後更是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之聲,想來是對燕王和燕王妃同時對我示好而有所疑惑吧?
“恭喜王爺和王妃再得佳媳!”右手邊的近臣先行起身祝賀道。
“哈哈……同喜!同喜!”燕王爺撫須笑道,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他在眾人麵前表現出了對我的重視和喜愛。
“王爺,妾身多謝你為我兒娶了如此好的一房媳婦。”朱高爔的娘也在一旁興高采烈地說道。
記得上午去見她時,她可不是如此態度,此時怎麼倒如此客氣起來了?我不覺有些好笑。人啊!怎麼總是捧高踩低?恐怕燕王爺和王妃的態度,才是眾人做事的風向標。少不得眾人又是將我好一番讚揚,在眾人的阿諛奉承下,十八年來,我竟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的優秀。
“本王這個四媳婦眉若春山,眼若秋水,清麗而端莊,更難得的是舉止間嫻靜優雅,氣度雍容大方。王妃啊,我看這四媳婦,到頗有你的風範,日後可堪大任啊!”燕王爺倒不怎麼理會朱高爔的娘,隻是自顧自地跟王妃徐氏談笑著。
來而不往非禮也,人家如此的抬舉我,我又怎麼好不投桃報李呢?
“淙淙謝過父王、母妃的抬愛!今日初見父王,淙淙有一份薄禮要送給父王。”我站起身子盈盈一拜,從袖中掏出一卷絹軸,垂頭遞上。
“呃……哈哈……賢媳初進府門,我跟你母妃還不曾贈你見麵禮,怎麼倒叫你占了先機?那怎麼行呢?那還不叫旁人笑話了去?”燕王朗聲笑道,低下的人便跟著笑逐顏開。
“父王這不是逼著淙淙問你討禮物嗎?那淙淙就不客氣了喲!”我嫣然一笑,嬌俏地說道。
“想要什麼?你隻管說。”燕王豪氣萬丈地說道。
“我爹年邁,家中又無子,適逢淙淙嫁來北平,我爹便將北方的生意交由淙淙負責,所以淙淙想向父王討個人情,請父王恩準淙淙可以隨意出入燕王府。”本來還不知道要怎麼解決這個難題,但話說到此處,我便趁此機會,明目張膽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送的禮物,應該值得他答應我任何條件。
“米淙淙,你怎麼能如此無理呢?王爺早就立下規定,女眷隻可以在王府內隨意活動,未經允許,不得任意出府。怎麼你就要比別人特殊些嗎?”一直在一旁插不上話的王氏,終於逮住機會向我發難了。
貌似她剛才還說我是房好媳婦。怎麼轉眼間,我就成了一個無理取鬧的人?看親婆婆喋喋不休地數落著我,我反倒像不幹己事一般安之若素。
一旁的正妃徐氏,不言不語,隻是一味地微笑著,這就是正妃的氣度吧?不比不知道,一比還真是天懸地隔的差別。我忽然想通了,看來這個親婆婆,真的是很不喜歡我!隻是為了我,將她苦心經營多年的麵具都摘了下來,值得嗎?
“好好地吃個飯,你在咋呼什麼啊?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說?”燕王爺冷聲嗬斥道。
“是!妾身多嘴了。”王氏想來並沒有料到,燕王會如此不給自己麵子,一時間窘得麵紅耳赤,斂了眉眼。
王氏到底是朱高爔的親娘,讓她下不來台,我們似乎也沒什麼麵子。看見朱高爔因他娘受到燕王的責罵,而緊蹙著眉頭的時候,我的心不由糾結在了一起。趕緊上前跪下說道:“都是淙淙不懂事,請父王責罰!”
整個大廳立時就靜默了下來,眾人絲毫不敢喧嘩,氣氛緊張而嚴肅。此刻,我便成了整個漩渦的中心,眾人都在審視著,想看看燕王究竟對我是一個什麼態度。
“起來吧!把你的禮物呈給父王吧!”燕王卻突然笑了笑,對我伸出了手。
想來他是默認了我的要求,我趕緊恭敬地將卷軸遞了上去。但是他接過後,卻並未立即打開卷軸,隻是平靜地對我說道:“既然嫁進了燕王府,從此就是我朱家的人,一家人不用客氣。你這身清爽的打扮倒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