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綺楓恢複了歡欣笑顏,朱唇如花,露出雪白的貝齒,明媚可人。
這時,花容與月貌二人一先一後走進了殿中,花如言不期然地抬頭看去,隻見花容端著盛放茶盞的花梨木托盤來到姚綺楓和蘇薇二人的座幾前,月貌則手捧著青花瓷壺立在一旁,待花容將已配了花茶葉的白玉杯分別放在小幾上後,月貌方往杯中斟進熱水。花如言心下不知何故竟微微一沉,依稀可看到月貌側臉上所隱含的陰狠,不由坐直了身子,低聲喚道:“月貌……”花容卻在此時向姚綺楓和蘇薇盈盈躬身道:“二位娘娘,這是婉妃娘娘特命奴婢備下的菩提子花茶,這初沸之水乃取了宮中獨存的清泉所蒸煮而成,好使茶水更甘醇清甜。”邊說著,邊將鏤花杯蓋蓋上。花如言揣測地留心著花容月貌二人的神色行舉,分明看到花容留了細長指甲的尾指看似不經意地觸碰一下的杯蓋,正是姚綺楓跟前的茶盞。
花如言暗暗一驚,自座上站起了身來,眸光錯愕地投向花容月貌二人。
姚綺楓和蘇薇看到她突然站起,一時不知何故,也一同站了起來,未及言語,月貌便開口道:“娘娘不必擔心,奴婢知道這茶是要再先蘊一陣子香氣才能品嚐的,奴婢自會為二位娘娘侍奉周到。”
花如言冷冷地瞪著滿臉恭謹的花容月貌二人,攏在雲錦掐銀線紫羅蘭紋的淺藍色廣袖中的雙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描成遠山黛的秀眉微微一挑,沉聲道:“辰時已過,本宮與兩位妹妹一起前去向姝妃和昭妃請安,你們把茶給撤了。”
花容垂眉斂目道:“娘娘今日曾特意吩咐奴婢備下菩提子花茶,為給前來請安的妃嬪品嚐,如今茶已衝沏妥當,馬上便可飲用,娘娘何不讓淑媛娘娘和容華娘娘先行品啜?”
花如言沉下臉,平靜著語調道:“本宮命你們把茶撤下。”
姚綺楓這時把茶盞捧起,掀開杯蓋輕吹著茶水,微笑道:“婉妃姐姐,便讓妹妹先喝了這茶再走不遲,這叫……菩提子花茶?聽這名字倒是有趣,不知味道比起妹妹家中的岩蘭香花茶如何?”
花如言見狀,臉色一變,忙道:“綺楓妹妹,當心……當心茶燙!”她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又知不可露出端倪來讓姚綺楓和蘇薇思疑,隻得維持著笑意道,“這茶不好馬上就喝的,先放一下,不然花葉的香氣不能全數出來,便白品這茶了。”語畢,隱怒難禁地睨了花容月貌二人一眼。
姚綺楓淺笑著點了點頭,依言把茶杯放下。蘇薇微笑道:“看來婉妃姐姐精於茶道,這菩提子的香氣臣妾聞著倒挺獨特的,綺楓妹妹一直說她家裏的岩蘭香花茶好,如今可以分一分高下了。”
花如言兀自忐忑不安,隻注意著姚綺楓的動靜,深恐她會喝下那一杯或許包含致命毒物的茶水,道:“不過是尋常的花茶罷了,想來必定比不過綺楓妹妹家中的茶。”她想了想,道:“提到一分高下,綺楓所畫的春蘭圖固然是妙筆生花,可是我殿中另有一幅《睡蘭圖》,也別有意趣,兩位妹妹不若隨我到內堂中品評一下?”
姚綺楓和蘇薇連聲稱好,花如言沉下了氣,走到花容月貌二人跟前輕聲道:“茶等一下恐怕就涼了,你們隻換了新的來。”
姚綺楓本已邁出了一步要隨花如言進內堂去,卻又停下了腳步來,回身端起茶杯,道:“妹妹便先喝了這茶,不然可平白浪費了。”
花如言聞聲慌地轉首向她看去,已見她細細地啜了一口茶水,麵容帶上一絲讚賞,抬頭笑盈盈地道:“果然是好茶!”
花容笑靨如花,躬一躬身道:“淑媛娘娘喜愛,便不枉婉妃娘娘一番心思了。”
花如言整個兒愕住了,心頭的驚錯與駭然如潮洶湧,眼光淩厲如箭般掠過花容月貌,咬牙道:“你們……”
姚綺楓笑容可掬道:“婉妃姐姐,花茶品過,便帶妹妹到裏麵去看看《睡蘭圖》吧!”
花如言遏製下胸臆間的急痛及驚駭,麵上卻再無法保持笑顏,沉默了片刻,方軟軟地往椅上一靠,抬手撫著額頭皺眉道:“我頭有點疼……很難受……”頭疼欲裂的不適感覺,真也似的充斥於腦際之內,垂首半眯雙眸,隻想將此時此刻的倉惶失措斂掩於眼簾背後。
姚綺楓和蘇薇的聲音充滿了關切與緊張——
“姐姐怎麼了?要不要傳禦醫?”
“娘娘可有日常的藥,快取了來!”
花如言隻留心著姚綺楓,隻覺她此時並無異常,不由想起月貌所說的“如果她猝然身亡”,心頭一陣緊揪,顫聲道:“我無大礙,休息一會便好……你們今日代我向姝妃姐姐和昭妃姐姐言一聲愧,明日我定要前去請安的。”
姚綺楓和蘇薇又再關心了幾句,方告退離去。花如言一手支著前額,半垂下頭,雙目微眯,以眼角餘光目送著姚綺楓的背影,心跳卻在不知不覺間加快了,以至使她身上止不住微微地發抖。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到底在茶裏放了些什麼?”惴惴不安的感覺越發加重,待得一進入內堂,屏退了所有宮人後,她急聲嗬斥花容和月貌。
月貌嘲諷地一笑,依舊氣定神閑地交抱著雙臂道:“我們什麼都沒放。”
花如言一怔,不可置信道:“什麼都沒放?”
花容淡淡微笑,道:“如言姐姐,事到如今,你心裏是希望我們什麼都沒做,還是希望姚氏已身中劇毒?”
花如言心緒倏地亂蓬蓬一片,有尖銳如芒的哀痛感覺包圍著心房,更令自己清晰體味到的,是一股灰暗而黯冷的苦澀之意,如此不可回避的滋味,使她在隱晦中漸次看清自己的真正所願。
“你以為我們會在茶水中下手,那是因為你希望我們這樣做。”花容苦笑著,“如言姐姐,既然走上這一條路,何必再回望過去的自己?”
花如言默然不語,轉身背過花容月貌二人,或許隻是想趁此避開她們洞若觀火的眼光,不由冷嘲而笑,是了,自從踏進宮門的那一刻開始,她便再不是往昔的她,又何必以過往的來折磨自己?思及此,她的心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撕裂開來,痛入骨髓。
花如言來到清宛宮門外之時,不禁倒抽了口冷氣,隻見宮門前戍守著十數名配刀侍衛,那配刀雖在鞘套中,她卻依舊可以感覺到當中的肅殺之意,與宰相府中所遇的凜然寒光並無二致。一邊鎮定自若地往宮門內走進,心頭不自禁地泛起一陣接一陣的悸動與栗然。
清宛宮本是獨賜花如語一人居住,如今貶了位分,更受禁足所限,殿中值守的宮人便寥寥無幾,偶有打掃的宮人無精打采地走過,驟然看到花如言,一時慌得馬上行禮,又急急往內通傳道:“婉妃娘娘駕到!”
語音裏帶著意想不到的惶然,一迭兒地遞進了內殿中。花如語聞聲微微怔了一下,自長榻上坐起了身子,覆在身上的被子倏然滑落,空氣中的蕭涼頓時把她籠罩無遺,與此同時,她看到了正對麵妝台上銅鏡中的自己,發絲散亂地披於腦後,越發映襯得麵容黯淡憔悴一如枯萎的殘花。她渾身一顫,連忙下了長榻,顧不得此時隻身著一襲月白色素緞寢衣的單薄,一手執起梳子用力地梳理著稍嫌淩亂的頭發,鏡中的自己是那樣慌手慌腳,一雙紅腫的眼睛內透露著連日來的落寞,慘白的臉色更使人觸目而揪心。她輕輕揚起嘴角,隱現青紫色的唇邊浮起了一縷陰冷的微笑,隨即目內湧上淡淡的淚光,一張無神的臉龐由此而變得愈加孤絕清冷。
花如言來到內殿門前,棠兒和箏兒便迎了出來,正欲行禮,花如言擺手輕聲道:“不要發出聲響擾了花貴人。”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往內殿走進,隻感內間暖意不甚充足,空落落一派死靜,置身其中猶如獨處一方備受遺忘的角落,不由更覺悲憫。
冷不防看到一抹輕飄飄的白影自垂幔下走過,花如言心下一驚,細看之下,方知是一身素衣的妹妹。
花如語嫋嫋婷婷地走上前來,雙眸幽冷如寒星,冷笑道:“婉妃娘娘紆尊降貴來到賤妾宮中,賤妾好生惶恐。”
花如言痛心難禁地注視著花如語,唯覺她氣色極差,那新塗的胭脂深淺不一地覆在頰上,越發顯得容神慘淡,頭上鬆鬆地挽一個低髻,有幾縷碎發垂在鬢旁,連發絲亦是黯淡無光的。咽了咽,開口道:“如語,我命人為你做了滋補的湯水,等一下就會送過來。”
花如語眼眶是淺淺的粉紅,有水霧的光影在輕輕閃爍,她自喉中譏諷地“哦”了一聲,道:“娘娘敢情是來施舍賤妾的。賤妾可告訴娘娘,大可不必了,我戴罪之身,再受不起娘娘的恩德,那珍貴的湯水,隻怕賤妾喝下了,會折福。”
花如言壓下心中的酸楚,哽聲道:“錯隻在於我,若非當日我一走了之,如今你也不會……”
花如語卻搖了搖頭,淚眼內難掩悲愴,“不,真正的錯並非你當日一走了之,而是你既然走了,為何還要回來?”她淚如雨下,逼近姐姐一步,顫聲道:“你可知道,從你走的那一天開始,從我以你的身份存活於世的那一刻開始,我已經知道終有一天也許會不得好死,如果我真敗在了自己的大意之下,我會認輸,我願意承受那樣的結果,我不會怪你,我不會有半分怨恨!可是為何如今你要回來?”淚水蜿蜒地流淌在她臉龐上,融散了本就不成色的胭脂,成了一片驚心的褐紅色,“我已經心甘情願,願意此生都化作你,永遠充當小穆心中的你,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回來?你從來就是這樣自私,你不要的,讓我替你承受,當你想要的時候,便一聲不響地從我手中全數搶走!”
花如言驚痛於心,如語的話猶如化作了無形的利箭,支支刺進心頭,使人痛不欲生。她淚盈於睫道:“我何嚐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死,也不會進宮來!可是我沒有別的路可走,如果我不進宮,皇上他會……他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