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殺了我,是嗎?”花如語低低在喉中飲泣,雙肩不住地聳動,“他不會的,你不進宮,他是不會殺我的,因為他心裏有我,而我更懷了他的孩子,他是不會殺我的!”她聲音愈漸嘶啞,“你為什麼就不肯承認,你本來就貪圖富貴,你不甘心流落在外受苦,所以要回來搶走屬於我的東西!”
花如言淚流滿麵,胸臆間全是揪心的哀戚,道:“如語,錯已鑄成,我不求你原諒,隻想你好好保重自己。”她拭去淚水,“無論如何,我隻願你平安。”
花如語掩麵而泣,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在掌中滑落,灑濕了淺粉色的絹紋暗花繡窄袖。
花如言脫下自己的裘毛鬥篷,披在妹妹單薄的身子上,哽咽的聲音中含著濃濃的關切:“你一向最怕冷的,往日在家中,一到冬天的時候,就想和我擠在一個被窩裏取暖,外出也必定要穿得嚴嚴實實的,如今你是兩個人的身子了,便更要留心著點。”她為妹妹把鬥篷的領子攏一攏,“這裏炭火的氣味太重,我回頭會讓人送些好的過來。”
花如語在姐姐披下鬥篷的一瞬間,身上倏地僵了一下,她目內的怨毒在朦朧的淚光下一閃而過,幾欲在下一刻便將姐姐推開,隻是耳畔仿佛回蕩起瓊湘的叮囑來——
“娘娘並非不知你的苦楚,你如今身懷龍嗣,若非那婉妃進宮,皇上便不會知悉你們當日之事,一如既往愛重你,更會因你為天家誕下皇裔之功而立你為貴妃,娘娘可比你更要惋惜。隻不過,你此時切莫要因此而與婉妃撕破臉對立於宮中。要對付婉妃,娘娘自有周全的法子,你要做的,是以姐妹之情靠攏婉妃,伺機而動,切記不可因一時之氣誤了大事。”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一手撫著心胸,闔上雙目往花如言肩頭靠去,泣道:“姐姐,對不起……對不起……如語如何會不知道姐姐一心隻想著我?”泣聲越加淒涼,淚水已氤濕了姐姐的肩窩,“如語心中難過,怪的並不是姐姐,而是我自己……我隻怪自己……過去有人說我命中帶煞,刑克至親,如今我總算相信了,是我害姐姐你到如此田地的……叫我如何能放過自己……”
花如言擁緊渾身顫抖的妹妹,臉頰貼在妹妹的額際上,含淚柔聲道:“一切已成定局,我們都不要再怪罪自己,日後我們要做的,便是如何好好生活下去,過去如何已不要緊,我們都拋諸腦後,可好?”
花如語暗暗咬一下牙,悲聲道:“可是姐姐,我可以忘記過去,但是我心裏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有了一個人,再不難輕易忘記。”
花如言眉心一跳,輕聲道:“你說的,可是皇上?”
花如語自姐姐肩窩裏抬起頭來,舉起微顫的雙手擦去臉頰上的淚水,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啞聲道:“姐姐,他更希望我們把他當作小穆。”
花如言輕歎了一口氣,扶著妹妹往前方的貴妃長榻走去,幽幽道:“如語,這也許便是你我姐妹二人的宿命。”一邊讓妹妹在長榻上坐下,她的心頭已是五味雜陳。
花如語目帶悵惘,麵上怔怔然地,緩聲道:“姐姐,我想知道,你如今進宮可是因為小穆?”
花如言在妹妹跟前坐下,長榻上方是糊著雨過天青色蟬翼紗的窗欞,霧白的光息透過窗紗映進昏暗一片的殿中,使她因淚意而澀然生疼的眼眸有些微看不清妹妹的臉龐,灰沉沉的迷蒙,若有若無地梗隔於她與她之間,甚至有那麼一瞬,她以為她距離自己如天涯之遙。
斂一斂迷茫的心神,花如言低低道:“我當日為了你姐夫而不進宮,如今卻是為了你姐夫而進宮。”
花如語心下一驚,疑惑道:“為了姐夫?”
花如言輕輕點頭,沉聲道:“我後來查知,謀害你姐夫的人,竟是當朝宰相姚士韋。皇上得知此事後,答應為我對付姚士韋,隻是……”她看了妹妹一眼,“要我進宮為妃。”
花如語不可置信地怔住了,片刻,方定下神來道:“竟是如此?!”
花如言把妹妹冰涼的手緊握於掌中,意欲為她帶來一點暖意,“正是如此。我一心隻牽係你姐夫,皇上……隻是權宜之計。”
花如語垂首凝神看著姐姐纖細的玉指,喃喃道:“權宜之計……小穆也將你,當作權宜之計麼?”
花如言不由苦笑,道:“皇上是心思縝密之人,自可洞悉全局,他何嚐不知我的心意?於他於我而言,這為妃之分,不過是掩人耳目,好使彼此的籌謀得以名正言順罷了。”她垂下眼簾,“有太多的迫不得已,自我進宮那時開始,便已注定必須麵對。”
花如語抬眼看向臉帶無奈的姐姐,微沉一沉氣,不解道:“小穆既要助你對付姚宰相,你在宮中又何來迫不得已?可是小穆另有打算,使姐姐為難?”
花如言默然低首,心頭是縈繞不息的戚然,靜聲道:“我從來不曾想過,原來要取一個人的性命,竟必須犧牲更多,包括自己的,包括無辜旁人的性命。”
花如語聞言不覺大驚,隻強自維持著表麵的哀戚,憂心道:“究竟是何事?為何會牽涉人命?這是小穆的意思嗎?”
花如言澀然歎息,道:“他要我取姚士韋之女姚綺楓的性命……”話至此,她倏然自知失言,遂又抬首對妹妹搖頭道,“罷了,皇上終究是皇上,聖意難測,我們也不能妄自揣思,如今可以做的,不過是好生安分,在宮中求得平安。”
然而花如語已然將她的話聽進了心裏,略一思忖後,低聲道:“姐姐,小穆既已向你下令,便是心意已決,再不可轉圜的,你若一味隻想回避,恐怕不能夠。”
花如言心下微有不安,無意再與妹妹談及此事,便道:“你不必擔心,我已有打算。你快躺下好好休息,我這就去命人把補湯送來。”她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轉首避開了妹妹狐疑的眼光。
“姐姐,如果你不忍下手,不如讓如語替你行事。”
已行出五步,花如言愕然地停下了腳步。妹妹的聲音透著涼絲絲的陰冷,幽淺地在她身後回蕩。
“不,不可以。”她回過頭,觸及到如語決絕的雙眸,不由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花如語目內帶上了一絲懇切,“姐姐,我想替小穆盡這一份心,我想為他做一些事,你成全我,替我向小穆求情,讓他赦免我的禁足令,可以嗎?”她虛軟軟地從長榻上滑落在地,跪伏在地上,“我求你,姐姐,我求求你,我想幫小穆,更為了幫你,你不忍心為之的一切,我都可以為你完成!”
花如言整個兒怔住了,須臾,慌地上前把妹妹扶起,道:“如語,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更不可以再讓你為我冒險。”
花如語心底一涼,道:“你不願意幫我?”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讓你身陷其中。如語,我一定會替你向皇上求情,但絕不是如今。”語畢,她心知不可再逗留,以免如語再生思慮,轉身便匆匆往殿外離去。
卻依舊往昔般,不覺身後妹妹滿含怨懟的目光。唯感心頭的沉重更甚,待快步走出庭院中後,方知覺自己視線是那樣蒙昧不清,放眼滿院寥落的灰敗,一如此刻的心緒。
正欲與花容月貌一同走出清宛宮時,卻見瓊湘並一名手捧物事的小宮女自宮門而進,待雙方走近後,瓊湘率小宮女向她恭敬行禮,她這才看清小宮女手捧著數件冬衣。
“奴婢奉了昭妃娘娘之命,照顧花貴人的一應所需,這是內府務配發的冬衣,昭妃娘娘一刻也不願耽誤,馬上命奴婢送來。”瓊湘微笑著道明來意。
花如言點了點頭以示明了,道:“有勞你家娘娘費心了,花氏在此代妹妹謝過昭妃娘娘和姑姑的照應。”
瓊湘欠身道:“娘娘言重。”便退開一步,候在一旁讓花如言先行離去。
步出清宛宮儀門後,花容便來到花如言身旁低聲道:“冼昭妃如何便對花貴人這般上心?”
花如言想了想,道:“冼昭妃恐怕也是依了皇上之意行事罷了,說到底,如語也是身懷龍嗣,難道不該好生照顧?”
月貌搖了搖頭,道:“依我看這可不一定,我也說不出所以然,隻是覺得這瓊湘麵相怎麼看就怎麼不對勁。”
花容道:“小貌說得是。”她頓了頓,又道:“不要怪花容直言,娘娘日後要提防的,恐怕不僅是宮中的人,還有娘娘的妹妹。”
花如言麵上一沉,始料未及道:“你們思疑如語與瓊湘之間另有內情?”花容與月貌相視一眼,隻沉默著不再說話。花如言語氣堅定,猶如同時在說服自己:“你們想得太多,提防太過了,我相信如語,我相信我妹妹。”她麵呈哀涼之色,“我們是彼此至親之人,如何便會傷害對方?絕不能。”思緒漸沉,連同那最後的低歎一起在心底劃過了一抹憂戚的痕跡。
夜靜更深,卻是心潮難平時。
“娘娘,今日花貴人告知奴婢,皇上果然對婉妃下令,要取姚淑媛性命。”瓊湘一字一眼,言辭清晰,隱隱間帶著輕描淡寫的意味,是早有知悉的淡定。
她自然也不意外,隻饒有興味地挑一挑柳眉,道:“取姚氏性命是早晚的事情,本宮隻想不到皇上竟如此相信婉妃,毫無避諱便讓婉妃涉足此事。”冷笑連連,“隻可惜,他相信的人,並非如他心目中那樣守口如瓶。”
瓊湘恭謹道:“娘娘,可要依計行事?”
她悠悠然地往彩瓷福祥紋香爐添加百合香料,芬芳撲鼻的香息在周遭彌漫開來,“這個自然。本宮在宮中多年,日子過得越發覺得沉悶,如今總算有一點新鮮玩意,本宮瞧著,倒似有幾分趣味。”蘊在朱唇邊的清冷笑意轉瞬間被淩厲的肅殺之意所替代,寒懾如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