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言一驚,愕然道:“你意思是說……”
旻元語氣更添幾分決絕:“要對付姚士韋,首先為我取姚綺楓性命。”
花如言駭然失色,不可置信地瞪著旻元,雙唇微動,半晌,方可吐出話語來:“為何要這樣做?”
旻元沉一沉氣,道:“你可知道,今日姚士韋向我進言,要我將你處死?”他蹙起了眉頭,“他言定荊門一族處心積慮,有謀逆之心,更意欲通過你謀害我,他步步緊迫,隻想將你除之而後快。我最後隻有將鹽政要務交由他全權掌治,他方暫不提此事。如言,我如今痛恨這一個人,並非完全因為我自己,更為了你。”
花如言大驚不已,臉龐霎時變得蒼白無半點血色,她竭力鎮定下來,道:“我隻是不明白,對付姚士韋,為何要取姚綺楓性命?”
旻元嘴角輕揚,笑意從容,“我早已經命人秘密注意姚士韋的行舉,隻待他有異動,自會有人上疏彈劾其另有圖謀之心。他城府之深,取其把柄並不容易,但隻要他苦心安放在我身邊的女兒在宮中遭遇不測,他定會急怒攻心,一心欲要向我興師問罪,如此自亂陣腳,我便有可乘之機。”
花如言滿心驚惶,暖芬和滲的梅花香息伴著殿中輕風縈繞於鼻端,恍惚間,似又見到清幽春蘭旁姚綺楓嬌憨純真的圓月臉龐。她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道:“如果可以,能不能不傷及無辜?”話語既出,她怔了怔,當看到旻元益顯森寒的神色,又低聲道:“我們的目標隻是姚士韋,與旁人無關。”
旻元搖了搖頭,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忍下手,我何嚐忍心傷害姚氏?隻是,如若不以此為餌引姚士韋這老狐狸自投羅網,恐怕不知何時方有行事的機會。如言,你甘願就此遙遙無期地等待麼?或者你願意等,可是,姚士韋如今一心想除去你,我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向皇太後進言,借皇太後之手傷你性命。”他隱帶無奈,“所以,無論如何,你也要踏出這一步。”
花如言暗驚於心,隻默然沉思著,麵容煞白如雪。
旻元拿起貴妃榻上的貂裘鬥篷,小心地為她披上,溫言道:“如言,這宮中地下雖有火龍,殿內又燃著銀炭,卻是不足驅趕寒氣的,要保全暖意,有時必須靠自己準備妥當。”
花如言錯愕地仰起頭看向意味深長的旻元,雙肩在厚實的華貴鬥篷之下猶感沉重,他的雙手正放在她的肩頭,輕輕地擁著她,似想給她一點溫心的暖意。然而她卻生生地打了個寒戰,身子止不住微微的顫抖,連聲音也是難掩不安:“我以為我可以做到為自己準備妥當,可是,叫我如何能……小穆,人命可貴。”
旻元一手輕柔地撫上她冰涼順滑的青絲,闔上雙眼,半帶陶醉地聞著那久久存於記憶中的玉桂清香,湊近她耳畔輕輕道:“在我心目中,這世上,唯一可貴的隻有你。”他的氣息微涼如絲地拂動在她玉脖的肌膚上,在她惶恐的心思中吹起惴然的漣漪。她整個兒一震,下意識地別過頭去,卻在下一瞬察覺到自己行為的不當,待要回首看他,他已鬆開了半擁她的手。在她以歉然的目光投向他的同時,他退開了一步,麵上再無半點波瀾,隻餘一縷灰心在眼中轉瞬即逝。
她臉上微顯倉惶,雙頰籠上淡淡的紅霞,雙手拉一拉鬥篷,囁嚅道:“小穆,我……”
旻元淒冷一笑,道:“我走了。”轉身向前走了數步,複又回過頭道:“我所說的事,不可遲過十日。”
花如言茫茫然地跌坐在貴妃榻上,無力垂首,身上明明是和暖非常,殘餘於心底的悚然卻使得她頭皮發麻,陰冷的寒意自意識間遊移而上,她再不能驅趕半點。
陰淒可怖的疾風整整刮了一夜,在這樣注定不可安睡的夜晚,她無可避免地難以成寐,腦海中思緒萬千,輾轉反側,直至天明。
晨起時分,她慘白憔悴的神色使得花容月貌二人觸目驚心,花容一邊為她端來兌了薔薇花玉露的熱水,一邊關切地問道:“昨日皇上來過,可是並沒有留夜,你如何沒能睡好?”
花如言低頭看到水盤中自己隨著芬芳水波蕩漾不定的麵容,一手取了巾帕捂在臉上,聲音是低低的沉悶:“他要我取姚綺楓性命。”
花容為她取出胭脂香粉的手輕輕一抖,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月貌正用象牙梳為她蓖順發絲,此時也怔住了,隻是下意識地一下接一下繼續梳理。
片刻後,花容平下心頭的詫異,輕聲道:“他突有此命,可是因為要對付姚士韋?”
花如言自臉上拉下巾帕,溫熱的軟敷已使她僵冷的肌膚微有舒展,放眼銅鏡中的臉龐蒼白不再,隻是眼下尚覺些微的烏青。她輕輕點頭,道:“他想使姚士韋因為女兒的不測而自亂陣腳,露出謀反的意圖,好得趁此將其扳倒。”
月貌雙眼一亮,道:“如此也是一著妙法!”
花容看著麵無表情的花如言,道:“如言姐姐可是不忍心?”
花如言垂下眼簾,輕歎一口氣,道:“有些事也許到如今才明白,我們一心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不惜一切代價去行事,可是卻沒有真正預想過,最終要付出的會是什麼。”
月貌咬了咬牙,道:“我一直很清楚,我們走到這一步,沒有回頭的餘地。如言姐姐,你如今該明白的是這個道理。”
花容挑了玫紅的胭脂粉在手心,以茉莉花露勻化開來,細細地為花如言施上臉頰,掩下了她麵容的憔悴之色,柔聲道:“小貌說的在理。皇上既已下此命令,必定已經過了深思熟慮,如言姐姐,與其猶豫不決,不如為此事細加籌算,如何方可周全成事?”
花如言心亂如麻,沉默良久,蹙起眉搖頭道:“這事不可貿然而為,你們讓我好好想想,不要逼我,讓我細想想……”
月貌眼珠子一溜,邊思慮邊道:“皇上的目的不過是想姚綺楓喪命,可不一定非得我們下手。”
花如言聞言,臉色驟變,冷瞪向月貌道:“你想說什麼?”
月貌對她的不悅之色不以為然,依舊在腦中思量著某一法子的是否可行:“不知這姚綺楓身上可有隱疾?如果她猝然身亡,那些禦醫們又診出她是死於急病,如此,可會省卻我們許多事?”
花容讚同地點頭道:“這確是一個合適的行事之法。”她看一眼目含慍色的花如言,不由停了一停,遲疑道:“如言姐姐若不忍心,大可將此事交由我姐妹二人。”
花如言霍然站起身來,厲聲低喝道:“我已經說過,此事不可貿然為之!我知道皇上為何有此決定,我也知道你們可以不顧一切隻為達成自己的目的,你們以為我不想盡快取姚士韋的狗命?我想,我和你們一樣想得到一個足以向先人交待的結果!可是我從來沒想過要為這個結果而去另生枝節,甚至犧牲一些無辜的人,我們為了對付姓姚的而謀害一個弱質女子,我們與姓姚的有何區別?”她怒形於色,淡淡的脂粉再掩不下她雙頰的冷然鐵青,“夠了,你們不要再為此事多想,我自會有打算。”然而,心下的迷茫卻在對花容月貌說出這一番話後越發加重,尋求一個足以向先人,向自己交待的結果,是她如今最大的心願,如果可以成全這個心願,她何嚐不願意鋌而走險?
她知道,此時此刻,月貌所說的法子已不受控製地植根於心底,正因如此,她方會更痛恨這樣的自己,痛恨那泯滅的瞬間。
花容不安地垂下頭去,月貌則不甘心地咬著牙,張嘴剛想反駁什麼,便聽殿外傳來訪琴的通傳聲:“啟稟娘娘,珍秀宮姚淑媛、錦楥宮蘇容華在玥明正殿相候。”
花如言和花容月貌三人聽到“姚淑媛”三字,臉色均是一變。不及多想,花如言匆匆換過衣裳走出正殿外,便見姚綺楓和蘇薇二人一同向她行禮道:“妹妹拜見婉妃娘娘,叩請娘娘金安。”
花如言在檀木團福雕漆椅上坐下,強自微笑道:“姚妹妹和蘇妹妹不必多禮,請坐吧。”眼光隻落定在姚綺楓身上,心不由自主地揪緊起來,“兩位妹妹來得正好,稍候可一同前往貞寧宮和芳靖宮請安。”
姚綺楓側著身子坐在椅上,笑吟吟地看著花如言道:“妹妹是特地約同蘇姐姐一起過來向婉妃姐姐請安的,有一樣頂好的東西,想送給姐姐呢。”
一旁的蘇薇忍不住掩嘴而笑,道:“淑媛這一大早便拉了臣妾到花園中,說這個時候的春蘭開得最好,得趕緊將這最美的花姿留下,好送給婉妃娘娘。”
花如言看到姚綺楓喜盈盈地吩咐著隨侍的宮女什麼,心下是若隱若現的哀切,麵上隻笑著問道:“把花姿留下?如何能留下呢?”
姚綺楓一雙明亮的眼眸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兒,道:“自然可以。妹妹以往在家中,有一個習慣,就是在朝陽初升的時分,把籠在晨色中的蘭花以丹青描繪下來,這樣就可以把花兒最美的瞬間永遠留下了。”她邊說著,邊從宮女手上接過了一張畫紙,自座上站起來走到花如言跟前,將畫紙小心翼翼地展開來,甜笑道:“姐姐你看綺楓畫得可好?”
畫紙輕展間,淡淡的墨香迎麵撲鼻而來,花如言看著姚綺楓白皙的玉指輕靈地指在那描繪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春蘭圖上,鼻間不自禁地泛起酸楚之意,勉強使自己露出欣賞之色來,含笑點頭道:“此畫甚好,綺楓妹妹好心思。”
蘇薇笑道:“妹妹卻是這麼想的,這畫雖好,終是靜物無色無香,綺楓妹妹不若把那盛放得最嬌麗的蘭花采擷下來,好生養在水瓶中送給娘娘,豈不是更好?”
姚綺楓笑容微微凝固,執著畫紙的雙手竟有不易察覺的顫抖,她低聲道:“把花采下,等同把花的性命也取走了,花已死,再沒有靈魂,形如行屍走肉,何來嬌麗可言?”
花如言聽到她的話,眉心一跳,抿一下唇道:“姚妹妹說得是,那嬌花鮮豔,不該胡亂采折。”一邊接過了她手中的畫,含笑道:“我很喜歡這畫,先謝妹妹一番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