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離開市區之後,駛在鄉間的小路上。兩旁是大片的棉花地。在佘祥林被關押期間,犯人可以走出監獄,在監視下義務幹農活。在湖北,很多人都知道“沙洋農場”這個名字。它意味著這裏有幾萬名犯人耕種棉花和花生,或者像佘祥林一樣,去水泥廠和采石場勞動。但現在,這些棉花地已經被外來的商人承包。犯人一旦被關進監獄,很少有機會再出來,直到出獄。
苗子湖監獄被棉花地包圍著。它的幾個監區圍繞“場部”四處分散。和“農場”一樣,人們沿用著當年的稱呼,“場部”是監獄管理大樓,“幹部”指的是獄警。但除了這種思想和口頭上的沿襲之外,這裏比我想象中要現代。一條水泥大道將每個監區連接起來,佘祥林曾告訴我,他曾經參與修建那條路。路兩旁是“幹部”們的住所。那天是周日,行人稀少,四監區黃色的大鐵門顯得特別刺眼。一個“幹部”在門口坐著懶懶地曬著太陽。
在“嚴打”最厲害的幾年,出租車司機萬寶元曾被誤抓進監獄一次,但他隻待了一個晚上。他的親戚朋友第二天就把他弄了出來。他通宵未睡。很多年後,他偶爾會運輸一些白酒進去。在沙洋,他也常常搭載一些剛出獄的人。我問他如何分辨一個乘客是否進過監獄。“剛出獄的人很容易辨認,他們大多剃著光頭,營養不良臉色蠟黃,即便胖也是虛胖。而且,他們一上車往往就直接去一個能喝酒的地方。”萬寶元露出一種心照不宣的微笑,接著說,“他們都特別喜歡喝酒。”
我們站在四監區3米高的圍牆外,上方纏繞著電網。這是一條小路,路邊開著廉價的旅社和餐館。他們的生意主要來自探望囚犯的親戚。我可以看見圍牆裏一棟兩層高的白色建築物,像學生宿舍,鋁合金玻璃窗外是鐵絲網。
就像徐景說的,我的確很難想象,一個清白的人被困在那棟建築物裏長達10年是什麼滋味。佘祥林從窗口望出來,隻能看見圍牆,或者天空。
萬寶元告訴我,監獄裏的生活其實比外麵更複雜。當我這樣去問佘祥林時,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笑了笑,說:“還是外麵更複雜。監獄裏沒有太多的掩飾,是赤裸裸的。而外麵的人都戴著麵具。”
6
在嘉明山莊釣魚的那天晚上,佘祥林在《三峽晚報》的朋友邀請我們一起去吃烤全羊。因為在座的都是朋友,還有領導,我看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那天早上臨出發時,他說頭有點痛,因為前一天晚上酒喝多了,也沒睡好。我猜他又做夢了。出獄已經兩年,佘祥林還常常做夢,夢裏依然是監獄的場景。就好像每個夜晚他還被關在監獄,到了白天,他飛快地從沙洋回到宜昌。
剛出獄的幾個月,佘祥林很少出門。他獲得了將近90萬元的國家賠償。他用這筆錢給父親在老家蓋了一棟新房,給弟弟在京山縣城買了一套商品房,最後他在宜昌為自己和女兒買了一套140平米的房子。錢花得很快,因為有太多的人要感謝。
在宜昌,佘祥林準備和女兒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他預備把和過去有關的一切都拋在200公裏之外。起初,願意幫助他的人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但並沒有維持太久。一個偶然的機會,秦發介紹佘祥林認識了一位啤酒商,他開了自己的第一個啤酒代理公司。但這也沒有維持太久。他討厭簽訂書麵合同,寧願相信口頭協定。他認為,道德上的誠信應該比法律更重要,並以此來約束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很顯然,這和中國的現實格格不入。
一年以後,佘祥林決定自己開一家餐館。至少,這沒有開公司那麼複雜。但與之前一樣,他希望以道德來約束人,而他自己又覺得人真是難以相信。這給餐館帶來致命的打擊。最後,搞不清是他拖垮了這個餐館,還是餐館拖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