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過了4年。看守所的屋子幾乎沒有陽光,離地3米的牆壁上有一扇小窗戶。一到夏天,屋子裏比外麵還要高幾度,佘祥林受不了熱,至今他都受不了。他用半截礦泉水瓶子養了一株小草,那是從牆壁角落生長出來的奇跡。草越長越高,又生了好幾株,這個屋子的嫌疑犯來來往往好幾批,人們都把那株草當寶貝。1998年,佘祥林等來了他的終審判決,15年有期徒刑。
這是一份尷尬的判決書。如果他真殺了人,應該是死刑。佘祥林從看守所轉移到監獄服刑。在監獄,比限製人身自由更難熬的,是思想改造。
起初,佘祥林拒絕喊“報告”,監獄的幹部說他是個令人頭痛的犯人。大部分時間,他待在自己的鋪位上瞎想、思考、等待。有時他會喃喃自語,同屋的人把他當成精神病患者。他從未停止過大腦的運轉,想著如何才能還自己清白。
偶爾,也有一些悲傷的消息傳來。來探望佘祥林的妹妹無意中說漏了嘴,他的母親在數次上訪之後,被關進了看守所。9個月後,她變得又聾又啞,不會走路,半年後就去世了。她堅信她的兒子從未殺過人。但死亡帶來了絕望。
佘祥林決定讓自己分裂。
每天,當太陽升起,佘祥林就做出一次讓步。他在內心承認自己殺了人。這個殺過人的佘祥林開始接受思想的改造。他去水泥廠、采石場做工,認真做好監獄分派的每一個工作,因為他必須要為殺人付出代價。隨後,“殺人犯”佘祥林因表現良好獲得了4年減刑。
但每當夜晚來臨,靈魂深處的另一個佘祥林開始冒出來。他策劃著出獄之後如何調查當年的案件,甚至想過在那個浮出女屍的池塘邊蓋一間草屋,死守在那裏。但如果一輩子都不能真相大白,怎麼辦?他不敢想。從不承認自己殺過人的佘祥林思維高度活躍。深夜,他會跳起來寫日記。借著微暗的燈光,他寫道:
“2002年7月4日,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放棄。”
“2002年8月13日,超越自己比超越別人更加困難。實在支撐不住就說聲‘我很累’,但不要說‘我不行’。”
“2002年12月13日,生命是一種大逃亡,命中的痛苦與歡樂是永遠都逃不掉的,隻有哭泣著麵對。正如我現在這樣清醒地活著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兩個”佘祥林都在等待。等待出獄的那一天,他們將再次合二為一。
2005年3月28日,佘祥林39歲的生日。他在監獄栽下了11棵樹苗。也是這一天,這個殺過人的、已經接受思想改造的佘祥林,自動消失了。因為他“殺死”的妻子拿著戶口本前往京山縣改戶口,被人當場認出來。她驚異地說:“我以為佘祥林早就有了新家,現在應該過上好日子了。”
5
從宜昌前往沙洋的中巴車每天隻有兩班,耗時四個半小時。我執意要去曾關押佘祥林的監獄看看。我曾想過讓佘祥林和我一起去,但隨即否定了這個念頭。那個地方可能是他的夢魘。他也勸我不要去,因為即使去了也隻能在監區外看看。
那天下午,我到達沙洋縣城時,已經是下午2點半了。中巴車駛過市區,我看見一棟堅實的建築矗立在馬路上,高大嚴實的鐵門和架著電網的圍牆。我很少在一個城市的中心看見一座監獄。
沙洋有中國最大的監獄群。一共28座監獄,20000多名犯人,9000多名獄警。出租車司機萬寶元熟知每個監獄每個監區的具體位置。他也熟知佘祥林的故事。萬寶元懷著一種敬意說:“佘祥林能活著從監獄出來太不容易了,他這個人一定有非常堅強的毅力。”
“也許因為他是冤案,才可以支撐這麼久。”我說。
“不是因為這個。我們這裏冤案太多了,那並不出奇。關鍵還是看一個人到底能承受多大的壓力。”萬寶元給我講了一些當地流傳的冤案故事。他們大多是在“嚴打”期間被誤抓進監獄的。
“嚴打”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法律現象,它始於1983年,規定對那些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民憤極大的,應當迅速及時審判,可以不受《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一些程序上的限製。但可怕的是,這個來自更上層的決定,在一級一級的執行者那裏層層加碼,被舍棄的程序越來越多,“犯罪分子”的範圍越來越大。1994年,佘祥林趕上了中國第一輪“嚴打”的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