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佘祥林待在監獄這段期間,中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物質世界的迅速發展他還能接受,但人們思想上的變化太過迅速。佘祥林內心拒絕大多數中國人觀念上的變革,對於現在和未來,他毫無把握,但也得硬著頭皮去適應。
午飯過後,徐琦和張美麗坐在池塘邊釣魚。我和徐景坐在柳樹下,佘祥林仍是來回踱步,不肯坐下來。年輕時,佘祥林可以在大冬天去水庫遊泳,那時他也釣魚,很大的胖頭魚,魚嘴可以放一個籃球。但現在他打死都不釣了。“你看那魚的眼睛眨啊眨的,像人一樣。我媽媽以前就從不殺活魚。”他拒絕徐琦的邀請。
徐琦正在教張美麗如何把魚鉤甩出去。他穿上魚餌,左手將魚鉤往池塘一扔,右手的魚竿立即揮出去,魚餌穩穩地落在遠方,剩下的時間就是坐在那裏等著藍色浮標的移動。
“釣魚的高潮就是魚上鉤,扯繩的那一下。”佘祥林在我背後說。
“如果不喂餌,魚會上鉤嗎?”
“會啊,如果一不小心被掛住,就被人釣上來了。”他興奮地說。隔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跟人一樣,運氣不好。”
他似乎躍躍欲試,但又強忍著。我們沒再說話。池塘安靜得像一個墳場,但在水對麵的長廊底下坐滿了來釣魚的人。圍牆外,一些農民偶爾會走過,或者一輛摩托車。踮腳可以看見外麵的油菜花地和青山。有那麼幾分鍾,我們好像都在聆聽魚上鉤的聲音。佘祥林突然又說話了:
“你知道嗎,釣魚最重要的也是等待。聰明的魚把魚餌吃了,還不上鉤。就像聰明的人,撈到了錢,還不去坐牢。”
我又不知道怎麼去回應這句話。他幾乎一直在思考別的事情,現實,錢,或者還有他從未告訴過別人的事情。
徐琦突然釣到了一條很大的青魚。他們急著叫佘祥林趕緊去幫忙用網兜撈上來,因為魚很容易撕裂嘴唇掙脫魚鉤。他衝過去,一邊還對我叫著:“那條魚心裏肯定很煩,心想自己的嘴為什麼這麼硬?”
佘祥林熟練地把青魚撈上來,放進一個綠色的編織袋。口袋擱在水裏,割開了幾個小洞,用繩子係在岸邊的鐵杆上。如我們大家所期望的那樣,那條青魚在水裏不會死去,但它再也別想得到自由。
4
“沒有進過監獄,我們誰也無法體會,失去自由到底意味著什麼?”徐景說。
我們仍坐在嘉明山莊的池塘邊。已經是傍晚,太陽不再暖和,它變成一個巨大的紅球貼在圍牆上方。我們看著太陽跌下圍牆,池塘倏忽就冷了起來。佘祥林站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那個被夕陽拉長的影子,現在已經消失了。夜晚即將來臨,我們漸漸看不見他。
2005年,佘祥林剛出獄時,去武漢體檢。結果是視神經萎縮,下頜關節紊亂,左手食指第一關節缺失,左拇指畸形,高血壓心髒病風濕病。但佘祥林從來不提這些身體上的束縛,比這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清白,這是他十幾年來有關自由的底線。
1994年,佘祥林是京山縣馬店鎮的治安巡邏員。他成了家,希望有朝一日能轉入正式編製。他還有自己的榜樣──上一級公安係統的警察。這年1月,他患有間歇性精神病的妻子離家出走。4月,一具腐爛女屍在附近一個村落池塘浮起。榜樣們帶走了他。10天11夜的審訊,他們不讓他睡覺,毒打,嗆水,用皮鞋踢他。10月,佘祥林被判故意殺人罪。他“殺死”了他的“妻子”,那個麵目全非的漂浮女屍。死刑。
在看守所,佘祥林開始無望的、漫長的等待。有時,他懷著希望等待,因為每一次提審都意味著還他清白的可能。但更多時候,那是一種絕望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