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世間滄桑如何
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
隻有桂花香暗飄過
這首歌,當時的少年如我們,都很喜歡。喜歡它的旋律,喜歡它的曲調。但老師竟然抄下,壓在書桌的玻璃下,這令我驚訝。我們纏著楊老師讓他唱一唱。
老師卻擺擺手說,他不會唱,隻是喜歡這個歌詞。
我每每去看老師,看他一天天地老去,我們一天天地成人,總要想起這首歌。老師的故事,為學生者,是永遠不敢啟問的。但我知道,他們也曾經如我們一般,掙紮過,疑問過,深深地愛過,狠狠地哭過。之後坦然,之後厘清,之後平和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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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屋出售
我們不斷地離開熟悉的環境和人們,在陌生裏重新開始。但是,我卻沒有全部舍棄僅僅是因為,在那些舊物中,能看見令人敬畏的時光。
回到家裏,我一直在找三毛的書。書名已經忘記,是她後期寫的。書裏收錄了她的一篇文章,喚
做《吉屋出售》。卻沒有找到。那是 17歲的年紀,三毛的書幾乎讀遍。而今最難忘的,不是
《鬧學記》,亦不是《撒哈拉的故事》,竟是《吉屋出售》。那是三毛與荷西在非洲西海岸曾經共有的一所房子,在那裏,他們生活了三年。那是三毛躲避內心,躲避寶島的避風港;也是她織夢的田園。之後,荷西去世。這裏成為三毛的傷心之地。先開始,她不回去。後來,她鼓足勇氣,標出“吉屋出售”。
有淚有笑有珍藏之所,可不盡是吉屋麼?
許多年後,我陪父母回到故鄉。
父母年過七十,前些年已隨我定居京城。老家太原的這所房子,閑置多年。他們原本每年都要回來住一段時間,但隨著年齡的增大,六個多小時的路程,漸漸地跑不動了。
父母一再提出賣掉舊房,不再回來了。於我,卻總有許多不舍。
太原的這個家,是我們曆經七次搬家,餘下的一些生活記憶。
七次搬家,分別是四川南壩基地的三次,橋頭的一次,太原的
三次。每一次短程,我們優勝劣汰,篩選著物件。而由南至北的大
遷徙,我們扔掉了大部分關於四川的記憶 —父親的鐵鍬,媽媽的
被單,我的小人書,很多很多家具。
那一箱子小人書,幾乎都要被我翻爛,時至今日,我還能想起
其中很多畫法和字句。馬上遊走的秦瓊,用兵如神的韓信,他們的神情,鎧甲和席卷的曆史雲煙,盡悉蘊涵在那回首怒目的一瞬間裏了;《海港》裏的大吊車,蕉下客探春的一蹙眉,那階級的情,釵釧的苦,
都啟蒙著懵懂的眼睛和心。那是我能夠想象這世界的全部憑證啊。
走的時候我死活想帶,但父親不讓,非要把這些我視若珍寶的
書送給他同事在農村的小孩子,財迷如我,反抗無效,竟在每本小
人書裏都寫了 20多個自己的名字。為此,還險些挨了一頓打。
近三十年的時光裏,我們一直在離開,一直在告別,一直在扔
東西,一直在舍棄。
現在的這所房子裏,已所剩無幾。
因為不住,電話停了,有線電視費也不交了,老冰箱在前年也
停止了工作,這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沒有冰箱的地方,真的可以說是
家徒四壁了。熱水器在我們這回回來,僅用了一次之後徹底宣告報廢。
下水道也因日久失修而散發出刺鼻的異味。躺在木板床上,蓋著媽
媽縫製的厚棉被,那紅色緞麵的被子上飛著鳳凰,熱而且沉,睡覺
的時候會因為壓得重做噩夢。
這所房子,因為我們的繼續北遷而停滯下來,不再更新。
但打開衣櫃,拉開抽屜,進到地下儲藏室,那些半舊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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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覆蓋小身軀的小毯子,寫著詩句的舊課本,好友給我織的老款毛圍巾,還有快要散了棋盤的彈子跳棋……落了塵煙的每一樣東西,在午後的光芒裏,顯現出不真實的感覺,它們竟都會令我心跳半天,不敢久視。
這裏是無人看守的生活陳列館。打開它們,就看見過去。它們有生命,是我們無法挽留的歲月的標本,帶著特有的衛生球和樟腦丸的味道,在那裏靜默地等待著這場離別。
媽媽問我,這些布,能帶嗎?
我看著那些花花綠綠,或清新或樸素的布匹,我知道那來自七十年代初的木城鎮,那是布票盛行的時代,是女人們關於家庭,關於生活,關於美好未來的所有憧憬。
那也是我幼年時期偷偷打開的寶藏,是我描摹青春最早的一扇窗。
節儉的母親,竟然從來不曾用過這些布。
她以為她會慢慢地消耗它們,會常常因為它們的更迭而光鮮亮麗。
但不及使用,布票作廢了,歲月倏忽而逝,花布們沒有發揮作用,人已經老去。
這裏麵錯位了的,到底是誰呢?
我看著殘留在那上麵的三十多年前賣布人標示的劃粉,有些恍惚了。
掩飾住自己的心驚肉跳,我對母親說,帶吧。
我知道這一切都會消失的。
也知道人會離開。我們都會離開。
物與人也都在遷徙,搬家。我們不斷地離開熟悉的環境和人們,在陌生裏重新開始。但是,我卻沒有全部舍棄。僅僅是因為,在那些舊物中,能看見令人敬畏的時光。
在任何新居的一隅,我都情願打掃出一處僻靜之所,存放它們,憑吊它們。如果,再沒有這樣的角落,我情願,把它們埋藏在心裏。
我也在找一個小醜娃娃。那是個紅襖綠帽大嘴的玩偶。我不喜歡玩具。最多的玩伴就是書。媽媽卻在我長年考學時期,給我買了個玩偶 —一摁這個小醜
圓咕隆咚的腦袋,它就會像鴨子一樣叫。媽說考學艱難,憐惜我心苦,就買個玩具,來逗樂我。雖然簡單醜陋,卻也是個安慰。我有時候想起那幾年的日子,總能記起這個醜八怪。它令我多
年以後,都會浮現微笑。媽媽說,那醜娃娃已經壞了,不能叫了。不知道扔到哪裏了。我卻有耐心要找找它。也許我不會找到它。也許找到它我也不會帶走它。也許它最後
的去處是廢品收購站。如果在廢品收購站,你看見那些散落的玩偶,路人隻會認它們作垃圾,而於那些相關的人們,它們都是故事,都是情感的寄托。
而每次回到這個院,父母都會聽到一些“壞”消息。大多就是他們的老同事老了,病了,或者死了。老得驚人,病得沉重,死得早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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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唏噓,讓我更加接近老病人生。或許因為是獨生子女的原因,兄弟姐妹之間的情感於我是陌生
的,但長輩的生活,卻總讓我提前接觸。父母壯年時的情景,我曆曆在目,而今,他們的感歎,我又聲聲入耳。
有人傳,說這個院子風水不好。我聽了,跟父母講,不要以訛傳訛。風水再好的地方,會沒有老病死嗎?無論哪裏,人都會經驗榮枯。這是自然,亦是無常啊。
看阿薑查尊者的開示說,我們所有的人,都是老病死的兄弟姐妹。在這一點上,人人平等。我知道這麼說,又沒有了溫情脈脈,但唯其如此,才能減輕傷
懷對父母的傷害。阿薑查尊者還說,無常有個別名,叫做生命的不確定性。繁榮不確定,會走向枯萎;而枯萎也不確定,會重新繁榮。繁榮時,不過分驚喜,枯萎時,不過分傷感,對不確定性的充
分認知,會令我們超越悲喜。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徹底超越悲喜。但我願意以不確定性的說法,作為自己立足的支點。這是一種
慰藉和啟示。讓我不至於沉溺。
其實,過年的時候,我聽到了另一個消息 —那是父母在四川的老同事,葉落歸根回東北後,已於去年開春悄然謝世。我隱瞞了這件事情,是不想專門來說,讓老人傷神。
有叔叔輩的人寄來他們的照片,看著那位可親的長輩,我也癡癡地在想:大家天各一方以後,當初的道別,今天看來,就是最後一麵啊。
記得我們曾說過,我們會再見,會保留,會珍存,可最終,連我們也都會不在。
這次回鄉,距離上次隻有兩年之隔,但許多街道我已經不認識了。一些麵容有了巨變的人蟄伏在別離後的生活裏,而新的一代一代人進入主流。我們在不斷的洗牌當中,排列,站隊,分流,失散。
其實我們什麼都帶不走。物件,東西,陪伴我們,見證我們,也跟隨我們從這裏去向那裏,而最後,那裏,也將不會是我們的家。而那些愛、相聚、溫暖的記憶,隨著記著的人的慢慢消失,也將會隱沒在浩瀚的時空深處。
我們都是老病死的兄弟姐妹。這句話,細品之下,反倒有了更多的釋然。還應該加上那個字,生。“老病死”,在給我們看“滅”的過程,而“生”,在給我們看“起”的過程。生滅法裏,人和人,人和物,因緣而聚,因緣而散。在一起的時候好好珍惜對待,分開以後,就海天遼闊,人物兩不知了。這一所房子,這一些紀念,它們隻為我們僅有的幾個人所知,愛護過,眷念過。這便夠了。
再見了!我們的青春。再見了!我們共有的紀念。吉屋出售,還有過客將會到來。屋子會粉刷一新,舊家具會塵歸塵,土歸土,下水道會疏通清潔,
電話鈴聲會再一次愉悅地響起,對講機也會恢複正常功能,有人會在這裏上網,也有人會在這裏出生,賓朋會滿座,家宴會再度開啟,還有哭鬧喜樂的人生在這處所繼續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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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
待到人物兩空,又將是一個清涼新世界。
解夢
感恩當下的相伴,清空過往的創傷,告別那些
離開的人。
往前走。往前走。
晚上去看爸媽,媽講起我回四川期間她做的一個夢,夢見她的父親回來了,一身戎裝,高鼻梁,很好看的樣子。他和姥姥一人把著一個門邊,大姨在屋子裏,媽在外,一家四口在夢裏終於團聚了。
媽說她在夢裏進了屋子,喊了姥爺一聲“爸”,然後就撲到姥姥的懷裏大哭起來,仿佛把這一輩子受的委屈都哭出來了。
媽說這話的時候,又哭了。我看著她,也心疼地流淚。
媽老了,對我的依賴,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她的家長。
後來給她翻周公解夢,說夢見去世的父親歸來,是好夢。預示著自己的生活會平靜幸福。
我跟她說,雖說她和姥爺沒見過麵,是她的心病,但那個時代,男人們活下來很難,姥爺和她,這給予生命的因緣,也是足夠,不可奢求,若真心痛,要給姥爺做超度,通教寺就能做。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周公解夢,所有算來算去的都隻是在外圍打轉,心足夠強大,能轉萬境。如果是心裏有恐懼,外圍的事情隻是一種掩飾和逃避。
什麼時候麵對,恐懼才什麼時候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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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聚在一起多久啊?都是靠因緣聚合來管著的。有些人隻能
陪伴你一段時間,有些人能很久。但願長聚不願散,是奢求。感恩當下的相伴,清空過往的創傷,告別那些離開的人。往前走。
往前走。
長者
那些都是柔軟的情懷。我甚少慮及,怕自己因為渲染而傷感。
媽媽沒有看過海。一輩子去過的地方都是爸爸在的地方。出差僅到過北京和廣州。在廣州,還崴了腳,更激發了她守家的願望。
我要帶她去海邊了。她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告訴我說,因為 70歲了,當難得稀有之想,或一生一次之想。所以,答應我去。我跟媽說,下午最熱的時候可以躲在屋子裏看書。你不是喜歡
看《李敖有話說》嗎?我給你買一本解悶。媽媽笑,不,媽媽隻帶一本佛經。一本《無量壽經》,足夠。媽媽的心好安靜啊。如果我把每一天都當做自己的暮年,我對法寶一定會更加珍視。
一定不敢揮霍時光。
媽媽和我不在一起住。她客居在我這裏的時候,常常坐在我書桌後麵的沙發上。我寫字時,她會冷不丁地問我幾句閑話,我不耐煩了,就轟她
出書房。說客居,也許有些生分,我何嚐不想讓媽媽覺得在女兒家裏自由自在。但她總是把自己當客人,待不了一周,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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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自己家後,我再寫字是沒人打擾了,但回身看著那個空了的沙發,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走到客廳裏,看見亮得能照見人影的地板,我就憶念起她在家的時候,對我說,媽就能給你擦個地,我知道她想讓我表揚她,但我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我坐下來,看那光可鑒人,恨自己對媽媽都如此吝嗇。
她縫補好的衣服,都整齊碼放在抽屜裏。她反複叮嚀的話,都寫成了紙片。她想讓我看的書,由最早的書桌旁移到了茶盤旁,後來又放在我的枕頭邊,她用鉛筆畫了線,重點的地方還畫了五角星。
我都看見了。認認真真,屏息靜氣,在想念媽媽的時候,都看見了。
那些都是柔軟的情懷。我甚少慮及,怕自己因為渲染而傷感。
我還沒有老過。若我是長者,也會縮小自己的交往圈,人際關係日益萎縮,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吧。那個時候,我的熱情,我的愛,我的衰微,和我的矜持,又會以怎樣的麵貌來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