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光粼粼。053
哦。怪不得,這個茶竟然會這麼香。有光,卻不暴曬;有風,卻不勁
吹;有雲蒸霞蔚,有雨露甘泉,得天獨厚,茶的馥鬱被滋養出來。色澤清
涼淺淡,及入口,才知道什麼喚作醇香四溢。
7
我們要離開廬山了。其實還是有一處沒有寫。姑且不寫他的名字吧。我們喜歡那兒,是因為喜歡那山和建築的圓融一體,喜歡他的雄渾金
剛之氣。
不能說沒有疑慮。
疑慮來自安貧樂道的古訓。
修道者,怎能金碧輝煌地揮霍?忉利天宮,隻應三十三天上有,若人
間目睹,豈不惹人譏嫌?看見過於雄偉的,除了感歎外,確不能判斷,唯有敬,而遠之。就在離開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個憤懣的司機。他似乎門兒清,卻又
帶著深仇大恨,給那裏貼標簽。我不了解,不下結論,但非議和疑慮令我不願輕易地讚歎。任何事情,都是這樣的吧。即使是真的,也會遭遇誹謗;如若偏巧是偽的,剛好輿論監督。而
054 對於真偽的標準,在於我們的參學深淺,在於我們的立場,在於我們的055
好和惡。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東坡的詩,小學的時候讀,
還自不量力地嘲笑這一首用詞怎麼這麼淺白老實,這時候再讀,卻讀得冷
汗直流。我們走世界,不需要認識世界;唯一需要認識的,是自己。這也是廬山的茶味。那麼多的篇章和意氣,都給我們提供了不同的指
向,潑辣的茶隻有等我們的味蕾更加成熟時,才更能辨析出真味。
蒙頂山①上的甘露
甘露的嫩芽翻滾,淺淺的綠,入口有嫩竹的香,令人回味無窮。
一心一意
來奉茶
最早知道蒙頂山上茶,是因為我愛的人,他的家鄉在蒙頂山腳下。據說那個山上的茶以前是貢茶,不僅給朝廷定期上貢,也是康藏路上最重要的通貨物品。
據說,公元前53年,茶祖吳理真在蒙頂山就開啟了人工植茶的先河,後來詩人的那句“揚子江中水,蒙頂山上茶”,更是道盡好水與好茶的出處和相契。
① 蒙頂山,又叫蒙山,位於四川省雅安市名山縣城西北。
而第一次嚐到山上的茶味,是他的母親郵寄了包裹。那是三月底四月初,正是明前。兩種茶形,一種是小葉,有絨毛,味道清香,喚作甘露;一種是條形瘦長飽滿,呈青黃色,口感濃鬱,喚作黃芽。
兩種茶,都非常清麗,而不招搖。相比於它們在曆史上曾有過的盛名,如今蒙頂山上的茶悄悄地在西南山林中散發著幽香,少人知曉。去茶城和茶店,也甚少能尋訪到它們。
後來有機會去蒙山。這山矗立在四川雅安名山縣,如同它周邊的那
056 些秀麗山河一般。蒙山不出奇,滿目青翠,春天裏的泥土散發著潮濕的057
味道。一個緩坡下來,幾乎都是層疊的茶樹,樹都不高,泛著油綠。天光雖明亮,但雲遮霧障,露水卻正濃。我知道,這是特別適合茶葉生長的氣候。
在這座山上,有不少寺廟,我們當時去了兩座,一個是山頂上的永興寺,一個是山中的千佛寺。永興寺是古廟,目前是尼師道場。巴蜀多雨,雅安更是被稱作“西蜀漏天”,那紅牆經年被雨水衝刷,倍顯斑駁蒼涼。而院牆的縫隙中,又滿滿是青苔,為古樸的院落添上了一抹幽深之色。
剛剛落座,當家師便給我們端來了寺院裏自己種的茶,師父說剛剛試栽培,還沒有正式推廣,等到來年就會蔚然成風。那開水衝泡下去,甘露的嫩芽翻滾,淺淺的綠,入口有嫩竹的香,令人回味無窮。
然後師父又留我們吃飯。已經過了飯點,菜有些涼,但非常好吃。我們不敢勞煩行堂的小師父,都自己去舀飯。不知是我餓了呢,還是永興寺的飯菜香呢,竟然添了兩次飯,還覺著意猶未盡,但看大家都起身去刷碗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去吃一回,隻好悻悻作罷。這次經曆,知道四川的師父們是吃辣椒的,也才知道辣椒並不在忌口之列。
聽師父介紹,永興寺是佛教晚課裏的“蒙山施食儀”發源地。
僧人們每天下午四點開始晚課,其中很重要的一節是唱念“蒙山施食儀”,那是給六道裏輪轉的畜生餓鬼
058
059
宋代甘露禪師在蒙山永興寺寫下這些儀軌,故而施食儀稱作蒙山施食儀,而這山上那最出名的嫩芽清茶,被喚作“蒙頂甘露”。
布施食物的功課。僧眾們齊心協力地唱那些咒文,以清淨之心來發願,來布施,來成就悲憫之心。這個儀軌是宋代甘露禪師製定的,當年他就在這裏,在蒙山永興寺寫下這些儀軌,故而施食儀稱作蒙山施食儀,而這山上那最出名的嫩芽清茶,被喚作“蒙頂甘露”。
竟然是這樣啊。
後來去千佛寺。千佛寺的廟門很有意思。它沒有畫天王或金剛,卻畫了兩幅諷諫當地民風的簡易壁畫。左邊一幅是一個男子抱著美女的墮落圖,右邊一幅是一個摸著“九萬”的人的墮落圖。我和一眾四川人看見這壁畫都笑。整個四川,是麻將的樂園,閑人的天堂,這個圖恐怕是善意的提醒罷。
千佛寺是大僧師父的道場,我們去的時候,已是黃昏,晚課正在上演,鼓聲陣陣,讓人的心聲也跟著震顫。隔著帳幔,看見有成都來的和尚大聲地領唱,婉轉而堅定。大眾唱著,有師父出殿門,在殿外的佛像前布施食物,神情莊重而慈悲。
我駐足在那裏聽,終於聽到蒙山施食儀,那一句接一句的安撫,那一句接一句的真言,讓我敬畏。不可思議。
一年過去了。我們的生活中有了機緣印行《地藏經》,發起的幾位善友信任我們,把大部分經書都放在我家裏了。經書印了出來,如果不流通是不好的,於是每個周日,我都和他坐上車,去寺院裏送書。
後來想起了永興寺的師父。她對我們那麼好,對每一個爬上蒙頂山
的人都那麼慈悲,但那裏可供大家結緣的書卻很少。我們給師父寄了很多
本,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
那書發起印行時,善友說與天下的父母兒女結緣,願相眷戀的心永不失散。《地藏經》正是這樣的大經。它裏麵的方法論告訴我們不失散的所有可能性。我揣測著,把法的甘露分享給經書匱乏的邊地,也是善友們的心願吧。師父收到後很高興,專門給我們打了電話,說冬天過去了,新茶就要出來,那個時候,有她種的甘露送我們。
060 春寒料峭時分,四包甘露如約而至。清香撲鼻,情真意切。我看到那061
上麵寫著:蒙山施食儀發源地。永興寺甘露。
這讓我又想起在終南山,我曾遇到一位唱經非常震懾大眾的師父,每每下午聽師父唱起“蒙山施食儀”的時候,我都被其中的韻律觸動,在師父如同金剛作法似的奮勇裏,我聽到大悲之聲,在那滿含眼淚的咒語裏,時而低訴,時而斥責,凡界與冥界以最善的方式被連通,布施和供養在瞬間有了不二的姿態。我跟師父說,想學這個,覺得親切、震撼、溫暖、感動,師父卻勸止。他對我說,在家居士,單槍匹馬,力量不夠,不能解救卻反被其擾,要謹慎啊。
嗯。我便聽從。若能領受甘露,回饋甘露,這心還要奮勇,還要增長,還要鍛煉。我期待著。
事關普洱
我不願掩耳盜鈴,也不願拔苗助長。隻有真正地習得,遭遇才有價值。
今年,似乎身邊所有的人都開始喝普洱。中年男子們舉例說,喝了一年的普洱,腰間的救生圈都不見了。女孩子們更是聽聞普洱可以減肥、美容、暖胃且不醒神而趨之若鶩。春節的時候,大家知道我愛茶,送的茶中最多的竟然也是普洱。最誇張的是,舅爺送了一個大得令人匪夷所思的茶餅,我望著那個放進衣櫃連櫃門都關不上的大號普洱,不由失笑。
最早是什麼時候開始喝普洱的?
連我自己都有些忘了。剛剛習茶,對所有的茶種都感興趣,去茶城,往往都要待上一整天,喝茶喝得微醺就吃幾顆糖,或者買茶城的點心吃。似乎就是那個時候,在一家茶鋪裏遇到了普洱。
那普洱做成了緊壓的茶餅,色澤晦暗。我正猶豫著,店家已經熱情地給我取了些茶,告訴我說不要看它樣子不好,其實衝泡以後,味道和湯色都非常不錯呢。我袖手看,那接近於黑色的葉片,經過水的衝激,竟然在玻璃的湯杯裏映現出沉鬱的深紅色,而水麵上幽幽地飄著一層茶油,茶油
062 上飄散著水的熱氣,似有若無,倒真有些許韻味。063
店家殷勤的眼神讓我不好拒絕,我端起杯來,啜飲再三。果然好喝,有點紅茶的口感,卻比紅茶更粗獷,更醇厚,除卻了雕琢,有一絲荒草般的恣意。
於是欣欣然買了六個茶餅,店家告訴我這個樣子的普洱,他們也喚沱茶。在川藏線、滇藏線的茶馬古道上,為便於攜帶和保存,茶農們把茶製成了緊壓茶,沱茶也由此得名。我把這茶餅放進茶筒裏,正好能放五個,裝滿了沱茶的茶筒用來供佛,剩下一個自己喝。可是真正開始喝,問題卻來了——那茶很難打散!每次要喝,總是對著這一小坨茶發愁。我初學,沒有工具,有時候是用洗紫砂壺嘴的茶針,
也用過西餐刀,還有一次,連母親做縫紉的錐子都用上了,我如同笨拙的力士想穿針引線一般束手無策。那坨頑固的茶餅自然也因我的魯莽被弄了個不堪入目——茶葉倒是切下來些,葉片卻完全被破壞,茶味雖好,但入口也伴了很多茶渣。
直到有一天,一位朋友請我喝她藏的普洱,她清雅如法的操作讓我耳根都發了燒。那緊壓茶取用也有道,有專門的普洱茶刀,順著茶形,找出它層疊排序的規律,然後以不傷害葉片條形為宜來順勢取茶。她遞給我泡好的茶,我悄悄地飲,心裏卻感歎,這好好的茶在人家手裏,便得善待,在我這裏,卻著實有些愧對。
第二次喝到他人泡的普洱,是在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我應了友人的邀請,說是來了海外的茶師,有六十年代的陳年普洱。我好奇,便去。據說,普洱的年頭越久,茶越好,這倒是像酒了,茶一般是要喝新茶才好,而這普洱卻是曆久而彌香。六十年代的陳年普洱也不好遇到的了。
進了門,朋友示意噤聲。脫了鞋,光腳走進客廳,卻吃了一驚。那客廳裏已經坐著十幾個人,麵前都有茶,均鴉雀無聲。朋友儼然是這裏的熟客,安排我坐到茶師的身邊,又有兩人跟隨坐下,那二人顯然比我更驚奇,坐下來就問個不停。茶師似乎有更深的意味,他安撫著那兩個人,但並不奏效。那茶色如琥珀,明豔晶亮,隻是以我並不尖敏的舌根來品,其味與家裏便宜的茶餅並無優劣之分。
兩個聒噪的人終於走了,留下的眾人各自安心品茶,這凝重的氣氛逼人大汗淋漓。我不能走,卻也不喜歡這裏的氛圍,索性垂目打坐。坐下來卻覺得清爽起來,渾然失了是非判斷。良久,那茶師喚醒眾人,一個年輕人端來了西瓜,我也不含糊,拿起就吃,茶師卻望著我笑,你經常喝茶嗎?我隻看瓜說,不,不怎麼喝。
離開朋友的宅子,我像得了解放。夜風寒涼,讓我不知所從的心清清
曆曆。後來朋友還打過電話,我答說不去了。喝茶亦是閑人事,若聚眾,若有神鬼氣,不如菜根布衣,泡一碗蓋碗
064 花茶來得安逸實在。065
抑或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抑或是我仍落言詮,但我卻知道自己所行不作假,不願掩耳盜鈴,也不願拔苗助長。隻有真正地習得,遭遇才有價值。
及到了雲南版納,得了包裝精美、價格不菲的普洱,泡了來喝,卻不好喝了。不知道是自己選得不好,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總覺著口感有些粗糙,而湯色也不均勻。這是普洱源頭啊,怎麼會這樣呢?不得要領之時,同行的飛姑娘搭上我的肩,她告訴我說,往普洱裏放些菊花試試。
飛姑娘,是廣州的藝術家,頗有惡搞天分,我也樂得一路莞爾,隻是她拿信仰來惡搞,讓我覺得失了分寸。我這個法執自以為得理,便叱吒了一回。眾人都難堪,我也因覺察嗔心而羞慚。我痛苦地回想,為什麼我總是能覺察,卻不能應對得法啊!到得瑞麗,那更是南傳佛教廣為信仰之
習茶之門僅方丈,而飲茶之道卻遙迢。事關普洱,還有千手千足,我若想品得真正茶味,尚有諸多盲區可探。
所,她卻來問我,拜佛的時候為什麼要翻掌?我講給她聽,她依法而拜。我知道,她寬厚,而我弗如。
我往普洱裏放了七朵菊花。水衝泡下去,菊花舒展開來,浸潤在紅色的茶裏,她們溫和婉靜。茶泡出來,果然一改晦澀,變得香甜。問她,她輕描淡寫,廣東人的習慣啊,菊普麼,冬天喝,口感不錯,還不上火。她衝我擠擠眼睛。
普洱裏可以加菊花。普洱足夠深沉,但晦澀上火;菊花卻清涼,能平衡調和。嗯。是了。習茶之門僅方丈,而飲茶之道卻遙迢。事關普洱,還有千手千足,我若想品得真正茶味,尚有諸多盲區可探。
功夫泡與大碗茶
人有迷悟兩種,法無東西二般。茶香、茶味、茶道,不也是這樣嗎?
“我爺爺小的時候,常在這裏玩耍,高高的前門,仿佛挨著我的家,一蓬衰草,幾聲蛐蛐兒叫,伴隨他度過了那灰色的年華。吃一串冰糖葫蘆就算過節,他一日那三餐,窩頭鹹菜就著一口大碗茶。世上的飲料有千百種,也許它最廉價,可誰知道,誰知道,誰知道它醇厚的香味兒,飽含著淚花,它飽含著淚花。”
一曲《前門情思大碗茶》,令大碗茶的名頭家喻戶曉。
一個白布棚子,一張長條桌子,幾個粗瓷大碗,敞著門,漏著風,依傍著城門樓子、關帝廟的門臉,大碗茶就在風霜雨露裏等著你了。
那是老北京城裏最低檔次的茶館,人稱野茶館,趕大車的、趕腳的、拉駱駝的、做小買賣的,還有進城來的農民就在這裏歇腳,賣的是大葉茶,最好的也不過是高末。但因為價廉、解渴,又滋潤奔波的身心,成了百姓們最樂意待的地方。
也有挑著擔子沿街賣的大碗茶,賣的人多半是老頭,或者是半大的孩子。那挑子一頭是一個短嘴大肚的綠釉大茶壺,壺身包上棉套,另一頭是荊條籃子,籃子上蓋塊布,布底下是幾隻老粗碗。為了與大瓦壺的重量達到平衡,往往會再壓上一塊大磚頭,有的還預備幾個小馬紮。誰要是喝茶,他們就恭恭敬敬擺下小板凳,請他坐下,捧過去一大碗酸棗葉子泡的茶。
這樣的風情畫貌,飽含著過去窮苦民生的念想,帶著珍惜的心境,把茶葉裏的那份質樸傳達了出來。
它省卻了繁文縟節,拋開了勢利分別,喝的就是這個茶的本味,這份平易、透脫和自在。
068 茶葉誕生以來,曾經一度成為貴族們把玩的珍品,鬥茶、茶宴,更是069
借茶滋長了奢靡的風氣。但在普通百姓眼裏,茶,就是開門七件事裏的一件,它平常、平等而樸素。也許不名貴,也許不新鮮,也許不氣派,但它省卻了繁文縟節,拋開了勢利分別,喝的就是這個茶的本味,這份平易、透脫和自在。大道兩旁、車船碼頭、半路涼亭,直至車間工地、田間勞作,一碗茶泡上一整天,日子也過得坦然自尊。
嶺南人喝茶不是這麼喝,他們最出名的喝法是功夫茶。
每每講起北方人喝的大碗茶,或者蓋碗花茶,性子直的就會說,哎
呀,你們這些北方人啊,連茶都不會喝!委婉的,也會用同情的眼光再三
看你,而欲言又止。
功夫茶起源於宋代,在廣東的潮州府(今潮汕地區)及福建的漳州、泉州一帶最為盛行,是對唐宋以來品茶藝術的承襲和發展。在潮汕本地,家家戶戶都有功夫茶具,每天必定要喝上幾輪。即使僑居外地或移民海外的潮汕人,也仍然沿襲著品功夫茶這個風俗。可以說,有潮汕人的地方,便有功夫茶的影子。
在北方人眼裏,功夫泡比較累,不習慣的人會稱之為“矯情”“小家子氣”。蘇轍就曾有詩感歎:“閩中茶品天下高,傾身事茶不知勞。”
但實際上,功夫茶有著它自己的意思,而這意思若和大碗茶來比較的話,實在是說的一個道理。先來看它的泡法。一般是主客四人,主人親自來操作。首先要點火煮水,水開之後要拿水來暖杯,第一泡水要倒掉,為的是把茶葉喚醒、溫潤,而不喝茶的風塵。第二泡水泡茶後,要用滾燙的水來淋澆茶壺,目的是內外相激,氣韻徹裏徹外。待到茶壺上的水一幹,就可以斟茶了。
斟茶的時候,四個茶杯圍在一處,以衝罐巡回穿梭於四杯之間,直至每杯均達七分滿。此時罐中之茶水亦應剛好斟完,剩下的餘津還需一點一抬頭地依次點入四杯之中。潮汕人稱此過程為“關公巡城”和“韓信點兵”。這時四個杯中的茶量,茶色都均勻相同,示為公平公道。最後,主人將斟好的茶,雙手依長幼次序奉於客前,先敬首席,然後左右來賓,自己最末。
功夫茶是一種茶藝,泡的茶多為鐵觀音、岩茶。其泡法和大碗茶的直心腸相比,的確是非常講究了。它的手法繁複而有次第,但與大碗茶相類
的是,它也來自民間,所要表達的也還是平等和尊重的精神。如果到嶺南出差,會發現這麼繁複的技藝,在鼓浪嶼的漁民家中,也就是尋常喝法。功夫泡裏的公道杯,要我們把一樣的茶味均分給眾人,巡城和點兵,是要更細致地檢驗自己是否偏頗,是否心裏還在親疏遠近地掂量。方法途徑不一樣,喝出來的茶卻是一樣的香,那茶葉裏含藏的茶道是一樣的平凡。
070 這讓我想起那不識字的惠能,站到了禪宗五祖弘忍的麵前,說要學071
得做佛之法。弘忍試探他,說道:你是個南蠻子,怎麼做得了佛?惠能答道,人有南北之分,佛性本無南北。又有人問惠能,念佛求生西方,到底能不能去啊?惠能一語驚雷:東
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人有迷悟兩種,法無東西二般。茶香、茶味、茶道,不也是這樣嗎?高下之分隻是途徑,在沒有喝到真正的茶味之前,分別分辨就是舟
楫;在突然覺悟到茶道的深意時,功夫泡和大碗茶,又有什麼不同?老北京和嶺南人,又有什麼差別?講究和將就,全都是名義相,是喝茶的萬千臉孔,而那真正的一顆茶心,卻是從容、坦蕩和酣暢淋漓的啊。
解毒的茶和斷腸的草
一心一意
來奉茶
解毒的茶和斷腸的草在翻雲覆雨的戲台上換了行頭。再看,誰是那解毒的?誰又是那斷腸的?是風月寶鑒裏娉婷含笑的紅顏,還是那麵鏡子背後令人怖畏的白骨?
如今的時代,愛喝茶的人越見多了。1988年,老舍茶館開張,這是文化浩劫後北京的第一家茶館。到了1999年,11年過去,僅北京而言,茶館已增至五六百家。也是1999年,在雲南,普洱茶還是門庭冷落的積壓品,到了年底,海外的茶商紛紛前來搶購,做綠茶生意的雲南人恍然間發現原本囤積成愁的普洱已成了緊俏貨。2002年的廣州,茶博會上的拍賣,更是令100克的宮廷普洱有了16萬元的身價。從此,普洱可以養顏、減肥、對治三高的好名聲不脛而走。如果你自詡時尚中人,卻不知普洱大名,那麼是會被人哂笑的。
由此,一貫在酒桌上大宴賓客的生意人開始以茶為禮,上千元甚至上
萬元一斤的茶都有人追捧訂購。還有許多人開始把玩名壺,比較舌根,酒
狂不見少,茶癖日益增多。
翻看《茶箋》,愛茶的人有如蔡君謨,老病之故不能飲茶,終日以煮
072 茶為樂,蘇東坡有詩歎之:“年老耽彌甚,脾寒量不勝。”其意趣可謂茶073
癡。再看《雲林遺事》裏的元鎮,喚童擔泉,以前桶水來煎茶,後桶水來濯足,說前桶無觸,而恐擔泉人排出濁氣,汙染後水,所以不用,其情狀可謂潔癖。
茶的確當得起人們的厚愛。最早,神農氏嚐百草,有一日竟中七十二毒,身軀倒在叢林裏,伸手可及之處,靜立著貌不驚人的低矮小樹,那上麵碧綠的葉片溫柔地飄搖,神農取之,閉目咀嚼,竟有清香盈口。沁人心脾的涼意撫平了體內的翻江倒海。因能解毒,茶首先被人們認識了其神奇的藥用。
小苦丁的敗火,金蓮花的清肺,鐵觀音的滌蕩身心,祁門紅的暖胃,
百種茶色,因它們對人體的裨益,而廣為傳頌。茶的好處一兩句是說不盡
的,既可療嗜睡,又令人常醒覺,因其味清、性儉,更是被賦予了正直、清廉以及智慧明覺的含義。
然而,這世間,萬事都有兩麵性,好比雙刃劍,藝高可封敵之喉,錯用則會自傷。茶的確有解毒之功,但若耽溺,解毒的茶也會生出百般的病。
有人喝茶喝出了胃病,有人喝成了貧血,還有人因此罹患了腎結石。聖雄甘地就曾經在他關於健康的暢銷書《打開健康之門》裏提到,茶不是身體必需的。他指出英國婦女因為嗜茶而患病的人不在少數,並例證茶葉裏的鞣酸會導致消化不良。甘地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其實,鞣酸對人體也是有利有弊,做成軟膏,可治褥瘡;而如果過量使用或使用不當,也有可能造成吸收中毒。有意思的是,甘地在提到茶、咖啡和可可的時候,有一句話更說出了問題的症結——我曾經因為沒有節製地飲用這三種飲料而患病,放棄它們後我毫發未損。
沒有節製地飲用,超過了一個合理的度,那麼,利與害便發生了轉化。
這讓我想起很多。
曼陀羅花,美麗而神秘。有人愛她,覺得她有靈性的美,在西方的宗教裏,她是通靈的花;在佛經中,佛開始講法,天雨曼陀羅;在華佗的麻醉劑裏,她是配料,減緩手術病痛,亦是功臣。但如果過量,她即是毒藥,令人致命。
瑜伽,令肢體的開合達到極限,挑戰多年來倦怠而沉睡的身姿,但也有愛美心切的女子,因為鍛煉的強度超過了承受範圍,而出現視網膜脫落、出血,甚至骨折的嚴重後果。
釋迦牟尼佛成道之前,曾苦行六年。六年裏他幾乎摒棄了所有常人的享受,苦行到極致時,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然而他體驗的苦卻並未給他帶來徹底的覺悟。在奄奄一息之際,莫要說覺悟,連生存都成了岌岌可危的事情。危急關頭他接受了牧羊女的乳糜,恢複了體力,然後在菩提樹下端坐,終於證到了無上正等正覺。
如同放逸是修道的大忌一樣,苦執也是修道的障礙。依靠食物但不074 貪戀食物,修行但不死於修行,以舟渡河而不過河之後負舟前行。佛陀075
通過他的親身經曆告訴我們,用,巧用,善用,而不耽於用,那麼才會物盡其用。
喝茶亦是如此。喝出胃病的人,可是因為空腹飲茶?可是因為飯後立
即泡茶來喝?空腹會茶醉,飯後飲茶會衝淡胃液,影響消化,而胃寒的人
喝了性寒的茶,又怎能無恙?
還有隔夜的茶,如同餿了的飯,能因為可惜而損害身體麼?又如咽喉發炎的人,卻還把茶當解毒的藥,殊不知茶也是刺激喉嚨的
罪魁之一。而那本就失眠、神經衰弱的人,還要茶做什麼?不如一杯溫熱的奶,
來得安詳。如果喝茶,未得意趣,不循其理,不知其法,隻是囫圇吞棗,邯鄲學
茶,正是我們人生法典裏的絕佳假說,它之於渴者,是為甘露;之於溺者,是為水厄。
步,那不過就是牛馬飲,乃不解人間愁痛的一介莽漢罷了。
在這世間,萬物都是假借物,一可推三,三可及眾。茶,正是我們人生法典裏的絕佳假說,它之於渴者,是為甘露;之於溺者,是為水厄。
而那些我們一貫標為有毒的眾物,卻枉擔了罵名。若取之有道,它們都能適得其用。遙想父親年輕時曾患有痼疾,遍訪名醫而不愈,後來在蘭州遇到了一位年邁的老中醫,給他開了方子,那方子的藥引竟是五毒——蠍、蛇、蜈蚣、壁虎和蟾蜍!拿到藥方,無人不驚駭,但命懸一線,隻能以毒攻毒。就是這令人駭然的苦藥,救了父親。
再看那令神農致死的斷腸草,含劇毒,人若誤用,不能及時醫治,很容易喪生;但也正是這個所謂的斷腸草,外用,卻能治療濕疹和癰腫等頑疾。
解毒的茶和斷腸的草在翻雲覆雨的戲台上換了行頭。再看,誰是那解
毒的?誰又是那斷腸的?是風月寶鑒裏娉婷含笑的紅顏,還是那麵鏡子背
後令人怖畏的白骨?萬花筒轉啊轉,那繁花的排列沒有恒常固定的相!
我們假借一切,無論凡人生活,無論心意暫住,都是為了窺破麵具,領略真味,若不能如此,方外人跳將成當事人,尚未發現去路,已開始了迷走,那麼,法身墮落成凡胎,慧眼近視成人目,便真真兒可惜了這大千世界背後隱匿的華藏奧妙啊。
076 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