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1 / 3)

第二輯

一個人的思念

父親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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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我當年隻是年幼的見證者,但我有記憶,一直心存紀念,永誌不忘。

父親什麼時候開始喝茶的?

我沒有問過他。反正在我小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喝了。那是在四川,南壩的老鄉們在明前、穀雨時分挑了擔子,和蔬菜一起賣。四川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再賤的茶也清香。父親那時候的月工資是61元,茶葉上市的時候,他就要掏出5元錢來買茶,5元錢可以買一斤茶葉。每天一下班,他就拿他的保溫杯泡上一大杯。

我喜歡喝父親的茶。他泡好晾涼的茶總是自己還來不及喝,就被我偷跑著一股腦地咽下了。他常常嗓子冒煙地看著空杯子來氣,問我說,你什麼毛病啊,就好喝現成的?

父親氣急敗壞的樣子讓我覺得親切。他沒有架子,不像我的長輩。他跟我說話,讓我覺得平等。有時候,我暗暗地遺憾,如果我是個棒小夥子該多好。父親肯定會捶著我,和我稱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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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是茶商,來自喬家大院所在的祁縣。從這裏,走出了很多詩人詞人,王維、溫庭筠,還有許許多多在黃河流域倒騰茶葉的商人,爺爺便是這些商人中的一個。這也是父親和茶最早的淵源了。但是,祁縣出來的青年過早離世,爺爺客死他鄉的時候不到三十歲。他褡褳裏的茶香,在父親的記憶裏是個空白。

父親沒想到能上大學。

他的理想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已經被生活摧毀了。那一年,奶奶去世,家裏分家了。盡管還有兩個叔叔,但因為他們之前並未善待他的寡母,父親忍淚吞聲,發誓做了孤兒。

奶奶病重的時候,父親回到農村照料她,耽誤了一年的學習。老人走後,父親開始惡補功課。別人慢慢消化的知識,他囫圇吞棗地暴飲暴食。

我曾經看見過父親高中畢業時的照片。父親有一雙美目,眉骨高,眼窩深,鼻梁挺拔,眼神裏有一絲深切,又有一絲羞澀。後來我發現山西的大山坳裏,經常有父親這種長相的人,他們或許是農夫的身份,但卻在相貌上隱約露出鮮卑、匈奴或者拓拔人的血統。看到土耳其國家足球隊的伊爾漢帥哥後,我覺得他們的輪廓有神似之處。鑒於成吉思汗曾經一直開疆擴土到歐洲,我臆想著或許父親的祖先裏有土耳其血脈。

在那張一寸發黃的照片上,父親淺笑著,衣領上打著補丁。080 他拚了命地去學習,為的就是離開家鄉。081

那時候他報的誌願全都是海洋物理係。清華大學、山東大學還有其他

學校。他告訴我,之所以要去學這個專業,就是為了去遠方漂流。“我就是那汪洋裏的一葉孤舟。”他竟這麼說。父親的文藝情結很快受到了嚴格體檢的嘲笑。因為近視,他不能學這

個專業。

他也不再心存幻想,下午四點高考一完,他就獨自坐上火車去了大同的口泉煤礦。有好心的叔叔給父親介紹了一個臨時工的活兒:在礦上抖水泥袋,一天能有四五元。在那個時候,一斤西紅柿也隻要三四分錢,所以四五元,就是巨款。

父親覺得這輩子興許就要去做礦工了。也挺好的。就生活在礦上吧,讓徹底的黑暗來對抗刺目的白晝,讓繁重的勞動來忘卻心裏的痛。

他累得要虛脫。跟自己玩命。母親

每說起那一段時光,都心疼不已。那時候,父親的生活裏沒有茶,吃

頓飽飯就要謝天謝地了。茶,那是需要有福報才能安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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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父親對未來死心的時候,錄取

通知書姍姍來遲。最後一個誌願錄取了他,蘭州大學

化學係。

父親背了40公斤的行李,所有的書,還有被子,幾件破舊的棉衣,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那時候太原到蘭州沒有直達車,可以走兩條路,北路隻需要倒一次車,但要花50多元錢。南路要30元。父親沒有錢,路費是父親的表哥接濟的,所以盡管南路遙遠曲折,父親還是選擇了南路。他坐了一整天的硬座到了風陵渡,換上船,穿越滔滔黃河,在

一心一意來奉茶(8 .11).indd 81

那排山倒海般的濁浪裏,父親果真像汪洋裏的一葉孤舟了。抵達潼關後,再倒車,經過近20個小時的顛簸,到了蘭州。路上有多艱辛,年輕的他心中有多感慨,父親隻字不提。那次離家,讓他隻對好心的表哥終生記恩。

三年以後,因為成績突出,父親被選拔到現代物理係原子能物理專業

繼續深造。在那個課堂上,他的老師說,從事放射性工作的同誌,為了排

毒,平時要養成喝茶的好習慣。

父親被祖國選擇了。他即將從事的,是在那個講出身的時代非常機密的行業。喝茶,是工作的需要,是光榮的任務。082 按說西北算是父親的福地。在那裏,他的事業抬頭,有很多姣好的女083

孩喜歡他。他根紅苗正,被機要單位器重。然而,他想娶母親為妻,卻遭遇了信任危機。母親那被冤枉的出身——從來沒有享富農的一天福,卻要背上富農的名,在現在看來是個笑話,但於當時,就是千斤重擔。

父親本來決計再也不回讓他傷心的老家。盡管要去到西北,乃至更荒涼的地方,他都情願。但他的愛情需要被別人來批準。他想了很久,決計要和命運對著幹了。他對那些麵目模糊的領導說,我要回山西種地,我要和我老婆結婚。

母親跟我說,她去蘭州探親,父親拉著她的手逢人便介紹,這是我愛

人。母親走,父親在站台上張皇地找,車開走後,他一個人在站台上久久

垂淚。

父親的決心那麼大,對一個家的渴望那麼強烈,讓我和母親多少年來每每想起,都不能平靜。

父親在甘肅張掖,第一次喝到茶。西北人喝的是磚茶,褐色或是青黑色的一坨,堅硬結實得可以用來砸人,所以謂之“磚”。絲綢之路漫漫,千裏大漠遼遠,那嫩綠文雅的江南茶嶺南茶在這裏甚難生存流行。

磚茶仿佛舊時的壓縮餅幹。因為那時交通困難,黃河流域產茶也少,茶葉要從南方運來,經年累月地在路上顛簸,不能過於嬌嫩。運到西北了,如果量少又不好貯藏,那麼,茶葉更是無以為繼。於是,茶葉經過蒸壓,縮小了體積,為的是便於運送和存儲。

父親說,磚茶得用一個大鐵鍋來煮。先要煮沸了水,然後把敲碎了的茶扔進去。開始是大火煎煮,接著再用文火慢熬。茶汁充分浸出後變成深褐色,就可以喝了。條件好的會加些奶、酥油,困難時期就隻擱點鹽巴。

好喝麼?

父親笑著搖頭。

據說這磚茶和晉商也聯係密切。早在17世紀,磚茶在邊境就名聲遠揚。晉商從江漢流域由騾馬馱運磚茶北上,過黃河後再改用駱駝穿越沙漠抵達西域,磚茶由此還得到了另一個稱號:邊境茶。在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眼中,商人攜帶而來的磚茶遠勝於錢財,在內蒙古,磚茶甚至能夠代替貨幣流通。爺爺不就是運送磚茶到呼和浩特的晉商麼?

“我總是喝不慣的。人多,生活艱苦,火候不到,喝到嘴裏總是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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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對饑餓深有體會吧?胃的饑餓,身體的饑餓,思想的饑餓。

澀。”磚茶給父親留下的印象,帶來的懷想,隻是苦。

我知道。就是在甘肅天水,大煉鋼鐵的父親曾經餓得昏迷。渭河上的橋斷了,糧食有兩三天都沒送到。他不惜力,汗出得淋漓。喝了一口熱茶,就暈了過去。

恐怕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對饑餓深有體會吧?

胃的饑餓,身體的饑餓,思想的饑餓。

時間過去了這麼久,父親不再吃不上飽飯,但以往的生活卻留下了後遺症——他再也不能被餓著。隻要到了飯點兒,就必須著急忙慌地往家趕。如果來不及回家,那也得馬上尋些幹糧來充饑。我們出去爬山,吃飯都要先讓父親吃。

而磚茶,父親再也不喝。我想,並不是茶不好喝吧,卻是記憶裏,乏善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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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到了四川那兒。人人都喝茶。夾江縣木城鎮,是著名的宣紙產地之一。在那裏,毛峰、素茶都是尋常百姓的杯中客。

父親來到這裏,愛上了茶。蜀地潮濕,十天裏八天陰雨。茶葉得了天勢,養出精華。他和他天南海北來的同事們,正值盛年,年輕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兒女。盡管是在深山裏默默無聞地工作,但平安的凡人生活,在亂世就是最知足感恩的事了。

父親來到這裏,愛上了茶。蜀地潮濕,十天裏八天陰雨。茶葉得了天勢,養出精華。

我還記得父親的飛鴿自行車。二八的,有橫梁。後座上坐著母親,前麵帶著我。父親仿佛全身都是勁兒,他飛快地騎著自行車,在石子路上,在大山坡上,高興地往前蹬,最遠的地方竟騎了25裏山路。那個時候的他,在我的印象裏,是才華橫溢的。他不僅是研究同位素的技術人員,還吹得口琴、拉得二胡、字也寫得好,還會好幾國外語。

每當我向別人隆重介紹父親時,母親就說我,你就吹你爸爸吧。我笑。

也許,小孩子總是要在心裏樹立一個楷模,父親應該就是我最早的楷模了。他經常出差,見多識廣。他帶回來的好吃的,向我昭示了大山外麵有我從來不知道的世界。所以,他的酒,我跟著抿;他的茶,我偷著喝;他辦公室裏的抽屜,我也經常翻。那裏麵削得整整齊齊的繪圖鉛筆、大小不一的橡皮,還有圖釘、訂書針,都令我著迷。父親的東西都是好東西,這是毫無疑問的。

還記得父親的那個保溫杯破了一個口,露出裏麵的水銀,為了製止我把他的茶喝光,他嚇唬我說,如果不小心喝了那個破的地方,就會把水銀喝進去了,不出一個晚上,就會死。我聽了這個話,受到了驚嚇。一晚上數著自己的呼吸,根本不敢睡,就怕一閉上眼睛就真的死了。後來就落下個毛病,不能有人跟我提呼吸的事情,凡是有人說跟呼吸有關的話,我就躲開,怕陷入那個琢磨的怪圈,一呼,一吸,一口氣倒不上來,就死了。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父親肯定不知道,他的一句玩笑,給我的童年帶來過多少陰影喲。

現在想想,我們都是幸福的人啊。人丁雖然稀少,一家隻有三口,卻因為彼此憐惜,讓蒼涼的歲月也溫暖。

在四川,我們家唯一的親戚就是成都的閏舅舅。他是母親的表哥,16歲時就來了四川,後來娶了四川的女子,就是我的舅媽。我也因此有三個哥哥,大楊哥哥、小楊哥哥和寬寬哥。

父親和閏舅舅好。每次出差,都要去他們家討茶喝。舅媽待父親很好,她手巧,做的菜香,一會兒工夫就三盤四盤地端上來。我聽三個哥哥說,父親也是他們小時候的偶像。在他們麵前,我那個爹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滔滔不絕,口若懸河。院子裏的小孩,隻要聽說父親來了,都要搬個馬紮去圍攏了聽故事。他去火車站等票,竟也有本事讓旅客們聚到自己身旁。據說他吹牛的樣子很能團結一批群眾。

我曾經問過父親,您那時候怎麼那麼能說啊?都說些什麼啊?父親卻不理我。記得每次從成都回來,都有舅舅和舅媽給他帶的茶。茶葉的包裝很簡

陋,但卻是巴山蜀水浸潤出來的親情。這個地方,盡管離籍貫上的家鄉那088 麼遙遠,卻實實在在地給予了一個孤苦的人以歸宿。 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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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開了一輩子車的閏舅舅,去世後葬在青城山。

前些日子,婷婷來北京辦簽證。她是大楊哥哥的孩子,我的侄女,今年24歲了。她考取了荷蘭國立農學院的研究生,月底就要去念書了。她來看了我爸媽。父母在家族裏的輩分大,所以婷婷要喊他們姑爺爺,姑奶奶。她帶來了數碼相機,那上麵有舅媽臥床的照片。父親一看,眼圈就紅了。他起身離開,我知道父親是去擦淚了。

我們離開四川以後,每逢哥哥們打電話,都說找姑父,母親這個姑姑

落不著幾句話。1998年,離開四川12年後,我第一次回到成都,舅媽那時

還沒有偏癱,但是腦血栓已經發作過幾次,她完全不認識我了。那個數碼相機裏,有現在已經說不出話來的舅媽,也有另一個侄女怡怡的孩子,她叫妹妹,一歲半,睜著黑亮的眼睛,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企盼。

孩子生出來,老人就得老了。一代一代,生老病死。我跟父親什麼都不能說,摟著他,算是安慰。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和父母一起長大。他們青壯年時的事情,我都曆曆在目。那個時候,或許我隻是個鋸嘴的葫蘆吧,有許許多多的話都說不出來。但說不出來不等於我不知道、不了解,所以,父親無法掩飾的傷感,我深深懂得。是的,父親,我們年輕的時光都在樹葉縫隙間的閃閃亮片中緩緩凋落了。那些不知疲倦的好日子,那些初為人父、生活長卷剛剛展開的好日子,那些座上賓客高聲談笑的好日子,都已成了昨日。

山長水遠,生命不可替代,唯願舅媽大人在病中少些痛苦吧。

我也還記得父親的同事們都喝茶。在加入奉獻的大軍之前,喝茶成了每個人耳熟能詳的一把保護傘。我見過父親的許多同事,他們把燒杯當作茶杯。有一段時間,還流行過紅茶菌,很好喝,酸酸甜甜的,據說對身體也有好處。

而茶葉,到底能不能減輕射線的危害?

到如今,也沒有誰出來考證一下。

翻開照相簿,我能看到,父親40多歲的時候已經衰老了,那樣貌比後來離開四川時還要憔悴。我更知道,在父親那輩人中,英年早逝的人還是不少。我同學的父親有去世在手術台上的,也有把孩子們都接到身邊、安置成幹部後撒手西去的。他們離去的時候,也就剛剛50歲。有一位叔叔,名字裏還有“太平”,卻在遭遇了一次事故之後喪失了勞動能力。他出事的時候才40多歲,後來手都抬不起來。

茶葉,並不能解除和減輕他們承受的一切。

我親眼目睹,在那個大山溝裏很多人付出了青春,甚至生命,他們就

是那沉默的大多數。2004年我曾經悄悄回去看。我看見父親的同事,兩鬢

蒼蒼地在那荒地上行走,我當眾落淚。我的多愁善感令同行的長者窘迫。

090 我隻能對長者說抱歉,眼淚是因為太多的沉澱,和不為人知的來路。盡管091

我當年隻是年幼的見證者,但我有記憶,一直心存紀念,永誌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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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現在不隻喝綠茶了。因為我的嗜好,各種茶葉都往家裏搬,他也跟著我開始嚐百草了。有時候喝到好茶,他會像個孩子一樣抓抓腦袋,稍稍驚詫地說,竟有

這麼好喝的茶葉?以前,爸爸都去幹什麼了?從來不曾知道?

信陽的茶與事

如果不是我的大學同學是信陽人,如果我不習茶,我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中原有這樣一個城市。我的知識,凡親身經曆了,方能真正消化,否則,後知後覺,或毫無知覺,完全是可能的。

那一年,我們要畢業了。未來、工作、電影和私人情感,都在乍暖還寒的春天變得慌亂。我被同學信任著,與他一起奔赴他的故鄉。

信陽非常小。火車站是北京站的縮小版。出站以後,幾乎沒什麼好路。這個城市人不多,下崗的卻不少。我們去的時候,趕上雨季,幾乎天天都在下雨。出租車很少,人力三輪在街上空跑著,即使很難走的路,很遠的道兒,都隻要2元錢。

我曾經冒雨進城買東西,回來時趕上大雨。那人力車夫盡管穿著雨衣,後背還是被淋得透濕。回到住所,他還是隻要2元錢,我不忍,欲多給他1元,他卻不要,執拗地消失在大雨裏。和後來很多調侃質疑河南人的說法不同,我看到同為中原人,他不接受我的惻隱,遵從自己的本分。那份自尊讓我至今難忘。

信陽古時屬於淮南地區,舊稱“義陽”,我常在當地人的方言中聽

到“義陽”的字眼,說的就是這裏。早在唐代,信陽毛尖已經是重要的貢

茶,蘇東坡也曾誇讚“淮南茶信陽第一”。

而1997年,我不懂得喝茶,茶尚不在我關心之列。大家在拍攝結束後092 都去買了茶,唯獨我沒有。093

我是這部影片的副導演。所有的非職業演員,都由我來篩選。

當鐵路上的青工們在我麵前坐成一排的時候,我拋開同齡、女性這些

障礙,和他們交談,悄悄審視。我看見影片裏小波的原型,他羞澀,卻又

老到,比別人多了一副眼鏡。

是的,就是他。我們的影片開始拍攝。

我們住在鐵道邊的一個招待所裏。那房子完全是建國初期的樣子,家具破舊,牆皮剝落。我和另外一個女生住在一起,輪換著去水房洗澡。那個水房,窗戶非常高,水汽和窗外的寒氣碰撞著,讓人的記憶裏不可名狀地添了些潮濕的感覺。夜深人靜的時候,能聽到火車隆隆的聲音。每天天還黑著,我們就起床,招待所食堂的師傅們已經做好了飯,饅頭比米飯多,每一個菜裏都有蒜苗。一個月的時間,我在那裏惰性地生存,放任自己不去想象未來的迷茫。

還記得小波帶我去鐵道邊。他把一個酒瓶蓋放在鐵軌上。火車經過,每一個車輪都碾過那個瓶蓋,最後一節車廂消失的時候,他興衝衝地去撿那個亮晶晶的鐵片。他手很巧,三窩兩窩就能做一個圖案出來。他送給我,說可以當項鏈的墜兒。

我們還在青工小馮的家裏取景。我看到信陽這個國家重要的交通樞紐城市裏,最普通的鐵路職工的家,真的是家徒四壁。小馮有妹妹,花一樣的年齡,還在揀哥哥穿小了的衣服。

同學在拍他考學三年而不輟的真實經曆,隻不過,主人公迷戀上的不是電影,而是飛機。那個喜歡航模的男孩子,憂鬱自閉,卻又堅持不懈。他不願意頂替父親鐵道工的工作,他想離開他本屬於的那個灰暗的生活。

我們跟隨他來到這片灰暗裏。這裏的生活不會因為時間的飛速流轉而有大的變遷。小城,春雨連綿,待業的男孩子們騎著自行車,穿越鐵道。夜行貨車經過時,如果你恰好在道邊,會感受到什麼是排山倒海,什麼是一望無邊。貨車高大威猛,總像是開不完一樣,你站在那裏,需要極大的耐心,等待,等待。一個人沿著鐵道走,你會看見在車皮上畫著的情愛,那是他們隱秘的青春期。

如果同學不堅持,他也會在他們當中。他們當中不乏天資聰慧的青年,但命運總會丟下一些人,選擇另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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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親曆四年前同學的生活環境。近距離的回望令他寡言少語。我曾

經和他對坐在一個傾盆的雨夜裏,感受到語言乏力的時候,需要影像來抒

寫的必要。

我看到他們修車時滿手的機油,枯燥的勞動帶來時光的靜止;我也看到茶缸裏的水垢,那是父子幾代人生活在道邊的印記;我還看到夜裏鐵路上的指示燈,紅色閃耀,藍色幽明,黃色曖昧,雪亮的鐵軌讓人對荒涼的存在觸目驚心。他們都在喝信陽毛尖。他們在這方水土悄無聲息地前赴後繼。

小城,春雨連綿,待業的男孩子們騎著自行車,穿越鐵道。

三年以後,我在馬連道喝到這個茶。眾多的閩南茶商中,我一眼就能認出信陽人。他們沉默,羞澀,不會招攬顧客。但若你坐下,停留,他們便殷勤地為你斟上好茶。他們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笨嘴笨舌地推銷,而那茶,卻真的好。它的湯色沒有西湖龍井清亮,樣貌沒有君山銀針挺拔,第一泡水下去,湯便顯渾濁,水麵上還浮了茶的絨毛。然而你喝,它卻有板栗的香甜,入口熨帖而溫暖。它位居中國十大名茶之列,而價格卻喊得最低。是了,因境而生親切之心,這濃濃的栗子香,讓我如見黃天厚土裏的百姓。

他們麵容堅韌,孤獨地度過殘酷的青春,為跳出龍門的幸運兒提供生

生死死的藍本。

我悄悄啜飲,默默記存,但願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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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場裏開石花

一心一意

來奉茶

蒙山的佳茗,悄悄地在故裏芬芳著,寂寞著。

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是在蒙頂山。那是老人的墓碑,我是隔著幾代人的後輩。後代給老人立碑,也是要留名的。這位老人我並不認識。因為那是愛人的長輩,我被刻在了那裏。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四川度過的。我曾經以為我了解四川人,包容他們如同包容自己的老鄉,認同他們仿佛認同自己命運的根。

離開四川後,我聽到四川人的口音就覺得親切。在火車上,但凡耳朵裏飄過那熟悉的抑揚頓挫,眼睛裏就要悄悄泛起笑意。上了大學,我想加入四川同學會,但因為一口蹩腳的四川話而被拒絕。我對四川人,似乎有種無原則的巴結。忠誠地跟在人家身後,偶爾被斥責也毫無怨言。夢想裏,覺得,也許嫁個四川人,會是好的。

098 2001年,我去到了蒙頂山下的城市。這個城市和我的生活相關。我進099

入了另一個家族,帶著笑,帶著靦腆,帶著隔膜。他們簇擁了來看我,揀擇了最好聽的話當麵講給我。女人們都有強烈的表演欲,講故事的時候必大聲,必站在人前,手舞足蹈,七嘴八舌,我有時候聽得要笑出眼淚,有時候會忍不住惻隱心疼。而她們,隻是說說,臉上的淚痕還未幹,就已經開演諧劇了。情緒中間沒有過渡,悲喜的轉換隻在刹那。在她們麵前,我突然閃現出北方人的木訥來。我是看客,是沉默的旁觀者,無法融入,隻有注目。

他們帶我去了茶園。令我驚訝的是,這裏的甘露、黃芽、青山綠水和劍南石花,在《茶經》裏全部是貢茶,在史書中,詩行間,它們全部有典可查。這裏屬於茶馬古道的一部分,是解放前西康省的省會,進藏入康的必經之地。甘露是宋代甘露禪師種的禪茶,黃芽是中國黃茶的代表之一,青山綠水是綠茶裏最美的觀賞茶,而劍南石花,不僅是唐代最好的貢茶,還是維係川藏、漢藏政治和經濟的紐帶。而這些茶,在全國的茶葉市場上,默默無聞。

我登上了蒙頂山,看到漫山遍野的茶園,親見西蜀漏天下的雲蒸霞蔚,讓茶葉得以滋潤生長;我也曾徜徉在來自四川美院的藝術家設計的與眾不同的茶葉博覽館;尋訪到茶祖藥農吳理真在蒙頂山上開創世界人工種茶之先河的印跡;還聽聞見晚唐時期世界上第一個政教合一的茶葉加工廠——蒙山智矩寺的晨鍾暮鼓……

蒙山茶藝龍行十八式、風行十二品,甘露禪師與《蒙山施食儀》,佛100 教《虔誠獻香花》讚子中的記載,供佛茶當推蒙頂黃芽,這些都是蒙山人爛101

熟於心的家珍。在茶葉最興盛的時期,它們曾是皇家點名的貢品,也是詩人們筆下讚不絕口的對象,白居易就歎說:“琴裏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劉禹錫也吟唱:“飲囊酒翁紛紛是,誰嚐蒙山紫筍香。”但如今平常人喝茶,名茶必人人龍井碧螺,普通些便是茉莉花茶。去茶店放眼望去,滿目皆是閩南、廣東、台灣的烏龍茶,這些年又流行雲南的普洱。

唯有蒙山的佳茗,悄悄地在故裏芬芳著,寂寞著。四川人能吃苦,但不見得會做生意。茶商裏的川音更是稀聲。蒙山人卻不以為意,他們對曾經的輝煌,雖然談論,但卻淡泊。山腳

下的人們,依山傍水,最好的茶,自己種,自己賤賣,自己喝。沿著青衣江畔,到處都是露天的茶桌,兩三塊錢一杯明前的甘露,山色清風,盡攬懷抱。

沿著青衣江畔,到處都是露天的茶桌,兩三塊錢一杯明前的甘露,山色清風,盡攬懷抱。

102 我的同學來這裏度假,看滿城的人在江邊喝茶,入夜,岸邊有超大型103

的集體舞,感歎說,我們在大都市裏終日勞碌,卻不知道小城裏的人這般

逍遙。是了。沒有大的心,沒有野的心,就是可以在這裏休養生息,逍遙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