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過一回,方子衿返回了醫院。
醫療隊的所有人聽說她回來,都跑來向她祝賀,連李淑芬聽說後也跑來了。那時,方子衿正在院子裏熬藥。這些藥全是她去山上挖的補藥,適當加點調理腸胃、通絡順氣的藥。李淑芬來了,人還在老遠,笑聲就已經過來。她說哎喲子衿,昨天才結婚今天怎麼就上班了?按規定二婚可以有一周婚假的。她將二婚這兩個字說得特別響亮,令方子衿突然間明白,自己的身份,隨著這次婚姻已經降了一等。這不僅僅是在人們的目光中,甚至還存在於有關的規定裏。她冷冷地應了一聲,說閑在家裏沒事,醫院病人多,所以來了。李淑芬異常熱情地說,昨天我們都去參加你的婚禮了,哇,你穿那套新娘裝真是漂亮呀。我一開始竟然沒有認出來,還以為他們搞錯了,娶了個土家族女人呢。
方子衿開始警惕起來。李淑芬顯然不會那麼好心,更不會真誠地祝福自己。她淡淡地笑了笑。李淑芬一副異常關心的樣子,蹲在她身邊,好心地幫她往灶裏塞柴。李淑芬說,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為你著急呢。你現在有啥打算?是調過來還是想把他調到寧昌去?調到寧昌恐怕不容易。方子衿恍然大悟,她心裏藏的,原來是這條蟲子。這個女人,以前並不覺得她怎樣惡毒,現在怎麼會變成這樣?人真是太難以理解了。方子衿在心中冷冷一笑,暗想,如果自己不離開寧昌呢?她是不是會非常失望?
兩人正各懷心事地聊天,院門口突然一陣嘈雜。方子衿轉頭望去,見兩個男人抬著個病人往裏闖,身後還跟著幾個男男女女。看情形,他們是一路跑來的,在這樣一個仲秋裏,那些人竟然隻穿了單薄的衣衫,而且渾身冒著汗氣。跑在最前麵的男人大聲地喊醫生醫生,快搶救病人。方子衿立即起身走過去,看了一眼那個病人,心中暗吃一驚,這人怎麼這樣麵熟?方子衿說,快,抬到急診去。李淑芬隨後也過來了,她一眼就認出了躺在那裏的女人是餘珊瑤。她攔住那幾個男人說,等等,你們從哪裏來的?其中一個男人說,我們是黑河農場的。
黑河農場是軍墾農場,正縣級編製,離靈遠縣城有三十多公裏。全國解放後尤其是抗美援朝結束後,國家不可能養著大量軍隊,又不能輕易將這些軍隊遣散,因此采取了軍墾的辦法,在全國各地設置大量農場林場牧場安置這些人,有些地方是整團整師地安置,有些地方則是打亂原有的建製,分別安排在各個不同的地方,化整為零。這些農場牧場除了安置軍人之外,還有一大效用即安置犯人,將犯了各種法律或者錯誤的人安排在這種準軍事力量的監督之下。
李淑芬說,你們農場不是有衛生院嗎?旁邊一個女人站出來說我是農場衛生院的院長,我們那裏醫療條件太差,處理不了。李淑芬看了一眼自稱院長的女人,說,病人什麼成分?她的話說出來,竟然沒有人答應。她又大聲問了一句,才有人小聲地說是右派。李淑芬頓時惱怒了,說右派你們也這樣緊張,你們還有階級立場嗎?院長說,可是她的病情很重,如果不立即搶救可能活不過今晚。李淑芬以一種銳利的目光盯著那個女院長,過了好幾秒才說,你這是啥階級感情?死一個右派就少一個階級敵人,我們的無產階級政權,就少一分危險。我們不殺這些敵人,給他們重新做人的機會,是我們黨講人道主義。如果天看不過眼,要收她走,那就是天意,說明她做的事,連天都不容。
李淑芬慷慨激昂,方子衿卻心驚肉跳。她第一次那麼深入地貼近了李淑芬的內心,竟然是如此冷漠如此殘忍。方子衿聽她說那些話的時候,自己一根根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應該是一個醫務工作者說的話嗎?作為醫務人員,別說是人,就算是其他的生命,隻要能救的,她都會竭盡全力。她正心慌慌地想著這些時,聽到李淑芬用那仿佛冰凍過的聲音問病人叫什麼名字。
“餘珊瑤!”女院長說。
這個名字讓方子衿猛地跳了一下。她仔細去看躺在擔架上的女病人。不錯,確實是餘珊瑤,隻是由於過度的饑餓和營養缺乏,她已經嚴重水腫,那張原本漂亮的臉已經大出了一圈,以至於眼睛隻剩下一條縫了,整張臉像個大圓球,鼻子凹了進去,極不真實地貼在麵上,嘴巴和臉完全不成比例。她無法相信麵前這個人就是自己熟悉的餘珊瑤。餘珊瑤的嘴唇十分性感,線條分明流暢,有著櫻桃一般的鮮紅圓潤。可麵前的這張唇,烏青烏青的,微微向外翻著,嘴唇皴裂,像鬆樹那粗糙翻卷的樹皮。餘珊瑤的皮膚非常好,如牛奶一般細膩潔白,並且有一種淡淡的紅暈從皮膚的最深處向外濡染。麵前這個女人,臉色蠟黃,充滿了曬斑。尤其是手,餘珊瑤的手纖細修長,仿佛透明的一般,似可看到血液在裏麵流動。而麵前這個女人的一雙手又粗又大,滿手都是老趼,十指處布滿了裂痕,有的裂痕上沾著血跡,有的沾著汙黑的髒物,指甲縫裏,更是塞著黑色的甲垢。
www.biqi.me比奇中文網一直在為提高閱讀體驗而努力,喜歡請與好友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