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掃雷艦艦長
一
這篇小說寫好後,我的一位朋友看了說,開頭鋪墊太長啦。我覺得有道理,於是就壓一壓,變短。這樣,這篇小說的開頭就不得不改變一下敘述方式,隻用幾句話交代一下了事。
海軍某醫院女軍醫康莊回北方某城市探親,休假期滿去火車站買預售票。那天人很多,她不想排隊,就擠到前麵想請一個男青年代買一張。以往辦這種事輕而易舉,從未碰壁,不想這次卻遭對方拒絕,她羞怯難堪無地自容。
康莊耐心排隊買票感到心裏憋得慌,就信步走到公園想散散心。走到湖邊碰見一個男孩滑冰不慎落入冰窟,許多人跑到湖邊卻都遠遠站著不肯出手相救。這時一個男青年衝過來脫掉棉衣跳入水中,有幾個扣子掉在冰麵上。康莊走過去撿起來,這時忽然想起那男青年就是在火車站拒絕為她買票的那位,她想把扣子扔掉,猶豫了一下,沒扔,也沒給他。
第二天,康莊在火車的餐車上又遇到那男青年。他穿了一身海軍呢軍服,原來是個海軍軍官!
他叫穆曉十,掃雷艦長。不過康莊還不知道。在餐車上,他們先是一怔,繼而相視一笑。康莊覺得對方笑得有點惡毒,但也沒計較,她不想壞了自己的胃口。
吃過飯,康莊走出餐車,在返回車廂的途中不小心碰掉了一個人的書,正要說對不起,忽然愣住了,又是他!
“真是冤家路窄呀!”穆曉十說。“我想我這兩天是撞上鬼了。”康莊笑吟吟地反唇相譏。旁邊一個小夥子以為他們是熟人,殷勤地為她讓出一個座位。她坐下了。她對他產生了一點兒好奇。後來他們一路相伴到終點,誰也沒談頭天發生的事情,當然也沒談到幾顆紐扣,隻是隨便聊聊。
“你如果要看病,請到外二科找我。我叫康莊,康莊大道的康莊,好記。”分手的時候,她說。“不用記也忘不了,我幾年前就認識你。”“真的?”她吃了一驚。“四年前,我的一個水兵住院,我去看他,正好你值班,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你在哪個部隊?”“不用問,你會見到我的……”
瞧,這個故事已經開始了。不過你千萬別當愛情小說來讀,不然你會失望的。
二
穆曉十回到了艦上。這是一艘六百噸級的基地掃雷艦。艦尾的甲板各處,固定著一隻隻紅色和綠色的掃雷用的支持浮體和指示浮體,形狀有點像漂雷,又有點像巡航式導彈。這些紅紅綠綠的家夥給掃雷艦增添了幾分森嚴、恐怖的氣氛。
他喜歡這種氣氛。離開軍艦一個月了,有一種久違的感覺,一腳踏上在湧浪中搖搖晃晃的甲板,那種說不清因為什麼引起的浮躁一下子全沒了。在甲板的晃動中他找到了寧靜。他伸手扶住舷邊的欄杆,涼津津的,舒服極了。他想起家裏的熱炕頭。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很留戀那個溫暖舒適的所在,尤其是剛當兵那會兒,整日在吊鋪上晃來蕩去,不出海也暈,一出海,魂都飛了。
欄杆上有個突起的毛刺紮在手上,挺疼,是長油漆中的鐵屑,用指甲一摳,毛刺掉了,欄杆上留下一個極小極小的疤。好極了,他想。他絕不允許他的艦上出現丁點兒不如意的事。他已經把掃雷艦當成了自己的家。
那熱炕頭呢?
已經成為曆史。
剛回去,炕頭上一坐,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再添上嘰嘰哇哇的侄子外甥女們,聽著他海闊天空地侃,長輩驕傲的目光同輩欽佩的目光晚輩崇拜的目光團在一起,真叫他陶醉。可沒幾天,他就煩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不僅僅是在家裏,甚至可以說在這條街上。這裏的居民除了普通工人就是個體戶,也有個把小偷什麼的,清一色的平頭百姓。現在出了個掃雷艦艦長,仿佛整條街都亮堂了許多。他似乎已變成小街上的一尊神,晚上躺在熱炕頭上,竟有一種躺在焚屍爐上的感覺,一種形同死亡的孤獨。他知道,熱炕頭代表一段生命,畫完句號後便是僵死的。他屬於外麵的那個藍色的世界。
他在甲板上走了兩步,又站定,四下睃了一眼,武裝更呢?按規定武裝更必須是站在舷梯口的。
“誰當更?”他叫了一聲。
“我。”從炮塔後麵跳出一個麵色白淨的水兵,挎著手槍,戴著袖章,一件羊皮大衣披在肩上,朝著他,齜牙一笑,“是艦長啊……”
“有你這麼值更的嗎?”穆曉十聲色俱厲地斥責道,“把大衣穿好!”
這時,從炮塔後麵又轉出一個三十來歲的軍官。他叫康健,是艦政委。
“喲,老穆回來了!”康健說著忙上前和他握手幫他提東西。
“政委,你這是……”穆曉十看了一眼那個像受了委屈的水兵,對康健說。
“我正在和小沈談心,炮塔那麵有太陽……”
談心也不看個時候!他心裏對政委的做法有些不滿,但馬上又原諒了他。康健從機關下來時間不長,對艦艇上的有些規定不大熟悉。
“什麼時候到的?怎麼也不事先講一聲,好派個人去接你。”
兩人說著就進了艦長室。穆曉十把東西往狹窄的沙發床上一放,立刻打開了艦長室兩舷的舷窗。對流的海風把室內的汙濁空氣一掃而光。他佇立在舷窗前,讓海風吹在臉上,感到一種少有的清涼、舒心。他喜歡這帶著鹹味的濕潤的海風,隻要他在,這艦長室的舷窗很少有關閉的時候。就是在嚴冬的夜晚,他也常常把舷窗開得大大的。每當遇上心煩意亂的事情,隻要往舷窗前一站,吹吹海風,立刻就會清醒、鎮定下來。
“老穆,”康健坐在沙發床上,點著一支煙,悠然地噴出一團雲,頗有些神秘地說,“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據可靠人士透露,水警區準備提你到大隊去工作,已經報到基地了。”
他聽了禁不住心中一喜,嘴上卻說:“不會吧,這種事哪能輪到我頭上。”
“嗨,現在要的就是你這樣的,進過院校,年紀又輕,又是全訓艦長,夥計,有你幹的!”康健往床上一歪,拖腔拉調地說,“到時候,可別那個……啊?”
“笑話!”他掩飾著內心的喜悅,轉了話題,“艦上的情況怎麼樣?”
“一切如故。對了,”康健坐直了身子,認真地說,“最近基地準備召開安全工作經驗交流會,水警區決定讓咱們艦出一份典型材料。你回來了,正好,咱們抽空一塊研究研究,看看怎麼寫。”
“這種材料,還是不寫為好。安全工作和別的工作不同,它有很多偶然因素存在著。那邊正在介紹安全經驗,家裏‘呼——’出一件事,那才好笑呢。二號艦就出過這樣的笑話。”對當典型穆曉十有些不以為然。
艦長的態度似乎早在康健意料之中,他笑笑,不動聲色地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小本,翻來翻去在找什麼。他從機關下來幾個月,同這個固執的搭檔常常在一些問題上話不投機,他以極好的涵養,平息了許多次可能發生的齟齬。艦長的自尊心很強,進取心也很強,他幾乎沒怎麼費勁就摸準了艦長的脾氣。他相信,今天報告給艦長的消息,一定會在艦長的心裏掀起一陣波瀾。至於典型材料,艦長終究會同意的,他有這個把握。
康健合上本子,身體向後一倒,故作無可奈何地說:“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明天我去和水警區說一聲。但是有一點咱們得有思想準備,如果水警區硬要咱們出材料,咱來個硬頂,似乎也不是回事,你說呢?”
穆曉十想想,也是。與其讓人趕著走,不如自己順水推舟。“好吧,既然上麵已經定了,你就寫吧。”他說。
康健無聲地笑了。
這天夜裏,艦長床頭那盞小燈亮了很久,燈下,他信手在一張紙上畫了一個表格,工工整整地寫著:
姓名?穆曉十?年齡?30?民族?漢
學曆?大專……
他想,如果政委說的情況屬實,那麼,放在基地幹部處處長案頭的那張表格一定跟這張差不太多……
這夜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指揮著一支掃雷艦編隊,不,是一支龐大的驅逐艦、護衛艦、掃雷艦、獵潛艇組成的混合編隊威風凜凜地馳騁在大海上……
夢未醒,基地司令部傳來敵情通報:不明國籍軍艦一艘,正在我山成角外領海線附近活動……
穆曉十艦奉命快速開赴山成角海域。
昨天剛刮過一場大風,海上湧很大,軍艦一出港就搖晃起來。
有人說,在海軍所有水麵艦艇中,掃雷艦是任務最多最辛苦的。護漁護航、搶險救災、戰鬥值勤,樣樣少不了掃雷艦。有時因為海情不好——比如說今天,海浪比較大——小艇噸位小,受不了,而派大艦又不值得,於是艱苦的使命便“曆史地”落到了掃雷艦的名下。
穆曉十還在當水兵的時候,有一次,風浪大,他們艦奉命出海尋找一條沒有按時回港的漁船。八九級的大風把軍艦搖得像一片樹葉,好幾次差點把他甩到大海裏。他驚恐萬狀地抓著一個把手,一動不動,眼睛瞪得銅鈴一般,隨時準備在軍艦傾覆的時刻跳得遠一點,免得被艦體壓在下麵。緊張使他忘記了暈船。也就是從那次回來以後,他不暈船了。
“暈船是可以克服的。”他經常用自己的親身經曆去鼓勵那些暈船的新兵。
宣布過更次航行部署,穆曉十向副長交代了注意事項,走下指揮台。他準備到各戰位看看。
當他滿意地走回指揮台的時候,發現信號兵戰位換了人。
“不是小沈當更嗎?”他問。
“小沈暈船了……”信號班長回答。
“暈船就可以不值更?”
“他吐得很厲害……”
“別人能堅持,他就不能堅持?把他叫上來!”
穆曉十一向認為,怕吃苦的人是不會成為好水兵的,因此他特別愛跟那些怕苦的戰士過不去。有一次出海回來,大隊集合,路上,有幾個暈船的水兵步子走得稀稀拉拉,艦值日喊了幾次都不見效,穆曉十立刻把他們幾個提溜出來,讓他們一口氣踢了二百米的正步。
另外,他對幹部家庭出身的戰士,要求更嚴。“他們活得夠滋潤的了,怕吃苦還行?越這樣越要鍛煉,還怕他們累出屎來?”他心裏常這麼想,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小沈的父親就是個級別不低的官。
他被叫上來了,滿臉的不高興。
穆曉十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淺淺的微笑。他對信號班長說:“你下去吧。以後沒有特殊情況,不準互相代替值更!”
半夜時分,軍艦到達通報海區。很快,雷達就發現了那個不明國籍的目標。
“戰鬥警報!”穆曉十命令道。
警鈴聲大作,全艦投入一級戰鬥部署。
今晚的月亮很好,圓圓大大的,低低地懸掛在大海上空,向大海撒下一片銀光。漸漸地,望遠鏡就可以看見目標的輪廓了。
“是一艘驅逐艦。”穆曉十說,“全速!”
掃雷艦餓狼撲食般衝了上去。
也許是我艦氣勢過猛了一些,也許是對方對我艦的意圖不明,那條看上去優哉遊哉的驅逐艦,在我距離它十幾鏈遠的時候,才突然緊張起來,一時間,幾座雙聯裝的火炮一齊對準了我艦。
“火炮準備!”穆曉十果斷地命令,“如果他們開火,我們就衝到它的鼻子底下打!”
兩艦在逼近,仿佛是兩座遊動的彈藥庫準備進行親切的擁抱,大海上充滿了柴油和火藥的氣味。此刻如果哪方的炮手一緊張,炮彈走火,立刻就會導致一場惡戰。穆曉十感到頭上的血管咚咚地跳。
“距離十五鏈,目標無速度。”雷達報告。
這時,對方發來燈光信號。
穆曉十命令減速,停伡。
“‘你是哪國的’?”穆曉十說。
“‘你是哪國的’?”國際信號兵報告。
信號發出去了。
對方回答:“我是H國的。”
穆曉十說:“告訴他,‘我是中國’。問他,‘你到此何事’?”
對方回答:“S國一艘電子偵察船騷擾我國領海,我受命在此監視它的活動。”
穆曉十記起,敵情通報曾報過,有一條S國的偵察船在此南下又北上,看來這條驅逐艦的回答可信,但是心裏仍有些不快。
“監視?不回自己家門口守著,反倒上別人家門口來了!叫他們滾蛋!”穆曉十氣惱地說。
“艦長,報文怎麼發?”信號兵問。
“就這麼發!”
“這不太好……”
“……根據這個意思,你編個詞兒。”
“明白。”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康健,這時走到信號兵身邊,幫他擬了一條頗為幽默的信號:“你的工作很出色,現在可以回家睡覺了,這裏由我負責。”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動了伡,接著發來信號:“感謝你的關心,我正準備返航。你辛苦了!”
對方轉向,向外海駛去。
大家都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穆曉十扭頭看見槍炮長摘下鋼盔滿臉是汗,便問:“怎麼熱成這樣?”
“熱?是嚇的!”槍炮長是吃高粱米大子長大的東北漢子,性格和他的專業很相近——炮筒子,直來直去。“艦長,你別以為咱是怕死,咱是怕死不了回去沒法交代。”
“怎麼講?”
“我那幾個兵你也不是不知道,一半以上沒搞過夜間射擊,仗打起來,炮彈不知會打哪去呢!要能打勝仗見鬼去!”
穆曉十聽了,心裏不由得一怔。是啊,自從前年兄弟艦打夜靶誤傷了一條拖靶船,全水警區的夜間訓練基本上就自行取消了。下麵不要求,上麵也不安排,大家都怕出事……
“如今這年頭,都他媽怕出事丟了烏紗帽,可是最後尾兒怎麼樣,倒黴的是我們。到時候死都不知怎麼死的,光他媽戴著鋼盔頂屁用!”槍炮長發泄地把鋼盔甩到一邊,一陣叮當亂響。
“好了好了,”康健勸阻道,“少發幾句牢騷吧,戰士麵前,一點兒不注意影響!”
槍炮長不吭氣了。穆曉十的心裏掀起層層波瀾,他默默走下指揮台,獨自來到艦首,站在高高翹起的甲板上,讓海風吹拂著微微發燙的臉龐,陷入沉思之中。
H國驅逐艦的脈衝信號在我雷達熒光屏上消失了。這時,一個計劃已在穆曉十的頭腦中初步形成。
返港的航道上,他對康健說:“回去以後,我們應該抓緊時間把夜間射擊和複雜情況下的掃雷補補課。”
康健想想,沉吟道:“我對過去訓練的情況不熟悉,說不清……不過聽說以前打夜靶死過人,這也不能不考慮……”
“出過事就不敢幹了,那不是因噎廢食嗎?”
“理是這個理,我的意思是,目前對你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關鍵時期……”
“我想過這個問題。”穆曉十低下頭,喃喃地說,“說實話我這個人,還是比較有野心的——”
“上進之心,人皆有之。”康健恰到好處地打斷了他,“我去各戰位看看。”
銀亮亮的海猶如一塊巨幅的黑色法蘭絨,月亮閃著銀色光澤。大海在做深呼吸,寬闊的胸膛一起一伏。軍艦像是綴在它胸襟上的一顆紐扣。穆曉十忽然想起什麼人說過的一句話:比陸地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心靈。於是他饒有興致地琢磨起他的心。我的野心比一般人要大,我的上進心比一般人要強。他在心中默默地說。他非常清楚,他的野心是在下鄉的時候產生的。
那時候他們那個青年點有幾十個人,沒多久那些幹部子女像候鳥一般飛走了。剩下的,全是一些像他一樣工人出身的普通人。“領導階級”的子女遭到了社會的遺棄!他們不服氣,大夥兒罵大街。他對大家說:誰讓咱們投錯了胎!他隨手抓起一支毛筆,在住室的牆上憤然寫下:生當出豪門,死亦為鬼雄。他和小兄弟們一起發誓,將來一定要混出個人樣兒來,好好出出這口惡氣!
後來,他當兵了,盡管搞了端正入伍動機教育,但是,他要出人頭地的決心從沒有動搖過。他給自己定下一條原則,不搞歪的邪的,憑真本事幹,成效還算顯著,在同期入伍的兵中,他第一個當上了艦長。
但是,今天晚上,他忽然意識到,作為一個軍人,一個艦長,他的職責應該是高於一切的,他手裏攥著七八十個弟兄的命呢!
三
康莊老遠就看見了她要去的那條軍艦:21l。
一個端莊、俏麗的女軍人突然出現在屬於男人世界的碼頭上,不由得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那些在碼頭上甲板上指揮台上……凡是能夠看到她的水兵們,幾乎全部停止了正在做的事,向她親切地行注目禮。
還沒等她走上舷梯,值更的水兵立刻殷勤地迎上來:“同誌,您找誰?”
“我找你們政委,康健。”
“好,我叫傳令兵帶你去。”
武裝更按了一聲鈴,傳令兵來了。
剛踏上甲板沒幾步,她就聽見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六弦琴的聲音。
路過艦長室的舷窗口,傳令兵往裏看了一眼,對她說:“政委不在,您先進去坐會兒,我去找。”
她往舷窗裏看看,一下怔住了,原來那琴聲是從這艦長室傳出來的,而那彈琴的,就是在售票處、公園裏、火車上見過幾次的那個人!
她的心不由得一動。
彈琴者神情有些憂鬱,仿佛琴聲也有些憂鬱,聽不出是什麼曲子,似乎什麼曲子也不是,不過是用隨便撥拉出的音響排解他的憂鬱罷了。
她不想驚動他,似乎有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在腦子裏閃過,她拚命想抓住什麼,理出點頭緒來,卻亂哄哄的。
她忘記了寒冷,就那麼呆呆地站立在舷窗外麵。
傳令兵走來告訴她,政委正在水兵艙下棋,馬上就來。她問傳令兵那個彈琴的人是誰,回答是“我們艦長”。她“哦”了一聲,把傳令兵打發走了。
艦長室的穆曉十正在為訓練的事傷腦筋。
他的設想沒能得到大隊和水警區領導的支持。他們的理由是:複雜條件下的打靶和掃雷牽涉的問題很多,有些問題不是大隊和水警區就能解決的。
他申辯:“為什麼不積極爭取?”
大隊長——他當新兵時的艦長,耐心地對他說,現在從上到下,都在千方百計防止事故,還是不要出那種不安全的風頭為好。
他簡直不敢相信,當年堪稱“海上虎將”的老首長,如今怎麼也變得貓一樣謹慎小心了?
大隊長還向他暗示,最近一段時間,一定不要出任何事故,這對他,對他們艦,都有好處。當然,對整個水警區也是有好處的。基地安全經驗交流會,水警區也要出一份材料……
還有什麼好說?既然軍艦靠在碼頭上對誰都好,隻有讓它安安穩穩地靠在那裏了。
“哎呀,你瘋了,這麼冷的天還站在風口裏凍著!”康健從水兵艙出來,看見康莊一直站在外頭。
“哥,你怎麼才來?”康莊嘴一撇,有幾分撒嬌的意思。
“和戰士下了一盤棋。”康健有些歉意地笑笑,“你怎麼來的?”
“搭便車唄,你又沒車接我。”
康健拉開艦長室的水密門,對穆曉十說:“介紹一下,這是我妹妹康莊……”
穆曉十迎上前和她握手:“歡迎,康莊大道。我是本艦艦長,獨木小橋。”
“大道會小橋。這個世界真小。”
“怎麼,你們認識?”
“認識。”
“但不熟悉,比如說這位‘管帶’大人姓什麼,叫什麼,我全不清楚。還有……”
“我的檔案材料都在你哥哥肚子裏。我還有點事,失陪了。”穆曉十轉向康健,“我到大隊去一下。”
穆曉十走後,一直懵懵懂懂的康健問妹妹:“你們怎麼認識的?”
康莊簡單說了說,冰窟救險、車上同行……自然省略了許多細節,比如撿扣子。
“艦長人倒是個好人,就是有點‘那個’。”康健說。
“哪個?”
“怎麼說呢?說得好聽點是正直,說得不好聽是有點發迂。頭腦簡單,太愛衝動,腦袋一熱,什麼都不顧,也不看如今什麼形勢。他早晚要吃虧。”
“發生了什麼事?”康莊急切地問。不知為什麼,她不願讓他吃虧。
康健把這幾天來發生的事情述說了一遍。
“我以為什麼事呢。”康莊輕舒了一口氣。
“俗話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
“照你的識時務法,我看那些‘俊傑’將來都是草包。軍人和政客不同,戰場和官場更不一樣,我覺得他更像個軍人……”
“嘿嘿,你呀,來蘇味兒聞得太多,隻能永遠當醫生。”
康健並不理會妹妹的反對,隻顧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現在,社會學的天地裏又出現了一門新的學科,叫軍事社會學,你研究過嗎?不錯,軍人的使命是在戰場上拚殺,但是和平時期,更多的時間是在軍營裏度過的。軍營是個小社會,社會以競爭為動力向前發展,而這個小社會的競爭比什麼地方都更顯得激烈。一個人要想站穩腳跟,就必須識時務。你知道,坐機關要比在下麵舒服得多,可我為什麼主動要求下來呢?”
康健告訴妹妹,現在選拔幹部,一方麵看年齡,看學曆,一方麵還要看任職經曆。如果既有機關工作經驗,又有基層工作經驗,那是再好不過的。他一當兵就在機關,沒有在基層單位任過職,這是一個很大的缺欠。今年五一節,他到基地李司令員家串門兒,碰巧遇見基地幹部處的方處長。方處長見他在司令員家裏表現得很隨便,後來便問起他與司令員的關係。聽說司令員是他爸爸當年的老部下,於是對他也恭敬了三分。他趁此機會向方處長表示,他很想到下麵去鍛煉鍛煉,方處長一口應承下來,並讓他自己選擇單位。他考慮到自己的職務,下去提一級又可以當主官(一定要當主官,不能當副職,這一點很重要),於是選擇了掃雷艦(獵潛艇和掃雷艦平級,但叫“艇”不叫“艦”,顯小)。經方處長那麼一“運籌”,他便來到了211。
艦艇部隊有個特點,排外思想嚴重。凡不是從本單位提升的,人們會對你另眼相看。為了能在這裏打開局麵,他采取了“夾著尾巴做人”的處世方法和左右逢源的工作藝術,很快就贏得上麵的信任和下麵的擁護,原本一般的211一躍成為水警區頗為注目的先進單位。他希望先把艦長推上去,然後自己再上,順理成章,不那麼顯眼,可是這位看上去挺精明的年輕艦長,本來自己摸到了晉升的梯子,不知怎麼忽然鑽起牛角尖兒來。
“這會兒又不知到大隊找誰去了。有些話也不好跟他說得太白,嗐!”康健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康莊木然地坐在那裏,半晌沒吭聲。她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望著哥哥。過去她非常崇拜哥哥:他學識淵博,才智過人;他談吐不凡,風度翩翩。在她結識的青年人當中,幾乎沒有超過哥哥的。可是忽然間,她所崇拜的偶像倒塌了,哥哥原來是這樣一個世故而又俗不可耐的人!她剛才還想和他爭辯什麼,此刻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了。她順手操起穆曉十的六弦琴,“咚——”撥了一下和弦,問:“這琴是你們艦長的?”
“確切點說,是一個曾經愛過他的姑娘送給他的。”
“他失戀過?”
“兩次。第一次是在下鄉的時候,一個‘走資派’的女兒愛上了他,他們常在一起彈琴唱歌。後來,‘走資派’摘帽了,那姑娘留下這把琴,飛了。他當兵以後,鄰居一個工人的女兒又愛上了他,都快結婚了,那‘無產階級’的女兒又跟一個‘有產階級’的華僑跑了。這都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也不知真假。”
“他現在呢?”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康莊聽著,不再作聲,信手撥著琴弦。
她是來給哥哥送一件媽媽為他做的絲綿小襖(艦艇兵穿呢子服,沒有棉衣,老太太怕兒子經不住海風),東西送到,話也說完,可她一點兒沒有要走的意思。她的琴彈得很好,旋律在她的指下飛出,歡快、抒情。不知是因為琴聲,還是因為撫琴人,舷窗口不斷有向裏張望的麵孔閃過。
康健敏感地發現了這一點。
“莊莊,你什麼時候走?”
康莊看看表,想了一下,“我準備坐晚上那趟車回去。”
“幹脆坐中午的車走吧。”
“怎麼,攆我了?”
“你沒看見,艦上那些小夥子都有些神不守舍了。艦上很少來女的。”
“是嗎?如果我能給他們枯燥的生活帶來一點樂趣,那我很高興。”
“你是不是還想去給他們唱兩支歌?”
“如果你認為可以的話,我不怕獻醜。”
“可我怕,我不願讓人家說我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妹妹。我看你還是早點走吧。”
“就不,看你還能拿轎子抬我?”
“你呀……”康健無可奈何歎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