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雷艦艦長(1 / 3)

深??海 鴿?子?海

黃海不黃東海黃,到了南海忘了娘。

——水兵歌謠

這歌謠的後一句雖然有點誇張,卻充分說明了南海的美麗。南海美得猶如一位純情少女,讓所有初見她的水兵在那一刻忘了娘親。那麼,為什麼說“黃海不黃東海黃”呢?大約在古時候,黃河的水流很大,把黃河口外的大海都染黃了,故將那一片海域稱作黃海。但是近幾十年來,黃河水越來越少,甚至經常出現斷流,黃水流不到海裏,那黃海也就變得清澈起來,倒是黃海以南那片被稱作東海的水域,亙古不變地黃個沒完。這都是那條叫長江的水流在作怪,千萬年來不知將多少泥沙衝進了東海。東海那髒兮兮的顏色實在讓人愛不起來。

南海是藍色的,東海是黃色的,黃海呢?確切地說,現在的黃海是灰色的,類似於鴿翼上羽毛的那種灰色,所以我稱她鴿子海。在冬季,或是春夏秋季天色陰暗的時候,這種鴿灰的顏色格外明顯,整個大海都顯得很深沉。不僅南海、東海、黃海的顏色不同,就連海的氣息也大異。雖然從總體上說都是腥的鹹的,但要細品,也有明顯的分野。如果說南海散發的氣息如少女般清純,那麼東海的氣息就如老婦般濃烈,而黃海,則介乎兩者之間,如少婦般濃淡相宜——鴿子海像一個成熟的女人,沉睡在北方的天空下,向人們展示著她無窮的魅力。

鴿子海的中部有個海灣,叫栲栳灣。這個名字有點怪,查字典才知道,栲栳,乃是一種用柳條編成的容器,形狀像鬥,也叫笆鬥。栲栳灣,也就是一個形狀像笆鬥的海灣了。我們的這個詼諧而又深沉的故事,就是從栲栳灣開始的……

栲栳灣裏泊著一隻挖泥船,舷號是W135。“W”代表“挖”,就像運輸船的舷號“Y”代表“運”,消磁船的舷號“X”代表“消”一樣。這些字母所代表的意思隻有當過海軍的人才明白。

挖泥船上的生活很單調,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海底的淤泥或者沙石用抓鬥挖出來,卸到停在旁邊的駁船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挖泥動作本身來看,和陸地上的抓鬥挖掘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從海底挖泥,過程要複雜一些。再就是挖泥船長年漂在海上,很少靠岸,水兵的活動範圍隻有排球場那麼大,誰要想到陸地上辦點事必須乘交通艇,很不方便。交通艇每天隻來兩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大家每天最關心的是下午那趟。

每天下午三點整,通信員就會乘交通艇把當天的報紙和信件送來。這時大家便停止正常的工作,聚到甲板上看報紙或者看信。收到信的人,特別是遇到女朋友來信的人,都不敢當眾拆開來看,怕別人拿他開心,要悄悄躲到沒人的地方慢讀細品。在船上要找個既安靜又安全的地方並不容易,隻有一個這樣的去處,說來有些不雅,那就是廁所。蹲在裏麵把門一閂,誰也幹擾不了。漸漸大家都摸出規律來了,誰要是收到信就上了廁所不出來,那一定是女朋友來信了,於是就堵在廁所外麵,等他從廁所出來再逗他一番。總之,不管誰來了信,都會鬧騰一陣子。久而久之,這種類似於滑稽戲似的鬧劇,幾乎成了每天的“保留節目”,隻是因為每天的“主角”是由不同的人來扮演,演出的效果也就有所不同。

這天,誌願兵莫鐵柱家裏來了一封電報,又給大家添了不少樂子。當時莫鐵柱正在駕駛室裏值班,操縱著抓鬥從海底挖泥往駁船裏卸,他看見甲板上許多人在仰著頭揮動手臂向他喊著什麼,駕駛室裏的噪音很大,他什麼也聽不清。駁船快滿了,拖船就等在旁邊,他想把駁船裝滿後再休息,可是甲板上的人等不及了,一個水兵爬到十幾米高的塔吊上,拉開駕駛室的門,把一封電報塞到莫鐵柱的手裏,說:“老莫,要當新郎了,你還這麼沉得住氣!”

莫鐵柱扭頭一看,電報上隻有五個字:速回家結婚。他一下怔住了,吊在空中正在往駁船上移動的大抓鬥,還沒等到達駁船上方,忽然張開大嘴,把一鬥泥水嘩地卸到了海裏。甲板上的水兵們誇張地叫起來:“哇——老莫整個樂呆啦!”

實際上莫鐵柱不是樂呆了,而是有些發蒙。前幾天剛收到一封家裏的來信,一句沒提找對象的事,怎麼突然就要回家結婚?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媳婦?莫鐵柱被爬上塔吊的水兵替了下來。他順著扶梯剛下到甲板上,就被水兵們圍住了,大家一齊起哄逗他開心。這個問,嫂子長得漂亮嗎?那個說,當兵三年,看見老母豬都是雙眼皮兒的——是個女人就漂亮!接著是一陣粗獷豪放的笑聲。整個海灣都飄蕩著歡樂的音符。自從W135進入栲栳灣以來,這種情形還很少有過。

幾個結過婚的老兵戲鬧著要給即將當新郎的莫鐵柱“傳經送寶”時,船長出現了,大喝一聲:“鬧什麼鬧?都幹活去!”然後把還有些懵懵懂懂的莫鐵柱叫到船長室。

船長要過那封電報看了看,問他道:“鐵柱,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

“不會有別的事吧?”

“一般不會。”

“是你原來的對象又回心轉意了?”

“不會。她已經和別人結婚了。”

船長想了想說:“你今年的假還沒休,幹脆借這個機會把假休了吧。”

莫鐵柱點點頭。

莫鐵柱的家鄉是山區,不通火車,公共汽車也隻通到縣城。從縣城到鄉裏可以坐帶篷的三輪摩托,從鄉裏到村裏還要走十多裏山路。莫鐵柱一路上都在琢磨電報上的那五個字:速回家結婚。怎麼也想不出合理的答案。他已當了六年兵,這還是第一次接到家裏的電報。別人家來的電報,不是母病重,就是父病危,或者是爺爺病故,還沒見誰來電報催著“速回家結婚”的。結婚可是人生大事,一般都要經過精心計劃和準備,然後選擇“良辰吉日”進行操辦,哪有“速”辦的?更何況他現在連女方是誰都不知道,就結婚?

過了那座帽兒山就到廟兒溝村他的家了,天色將晚,莫鐵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那帽兒山是因為山頭形狀像一頂帽子而得名,廟兒溝村則是因為山溝裏的一座不知何年何月修建的土地廟而得名。帽兒山的南麵還有一個大“帽簷兒”,下麵可以躲雨避風,能容納一二十人,隻是由於山勢陡峻,一般人很少涉足。莫鐵柱當兵之前倒是常去那裏,還和原先的女朋友在那裏幽會過一次。

莫鐵柱原先的女朋友叫玉娥,也是他們廟兒溝村的姑娘。上小學的時候是同學,沒上初中玉娥就輟學回家了。按當地人的觀念,女孩子識幾個字就行,讀書多了沒用。廟兒溝村共有三十多戶人家,沿著從山溝裏流下來的一條小河的兩岸而居,莫鐵柱家住上遊村頭,玉娥家住下遊村尾,平時常見麵,也就相熟。少男少女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也就自然而然地在有限的視野中尋覓意中之人。莫鐵柱是村裏唯一的高中生,人也長得有幾分帥氣,因此就格外受姑娘們的青睞。村裏的姑娘文化都不高,也都比較“野”,和青年後生開一些粗俗的玩笑並不被人們認為有何不雅,相比之下,倒是那些後生更“矜持”些。不過姑娘一結婚,就要“收斂”一段時間,作出一種淑女狀。等到她們當了母親隨時隨地袒胸露懷奶孩子正式進入“老娘們兒”行列的時候,她們就會比當姑娘時更加肆無忌憚,不但出言無忌,就連行為上也不含糊,幾個女人一哄而上,把某個青年後生按在地上,捧著豐滿的乳房往其嘴裏擠奶水,是常有的事。這在當地是一種風俗,不僅廟兒溝村,附近的村子也是如此。

不知有多少個姑娘曾經當麵問過莫鐵柱:鐵柱,我給你當媳婦你要不要?每當這時他都會在姑娘們的戲笑聲中羞得麵紅耳赤。隻有玉娥從來不參與這樣的嬉鬧,她總是遠遠地望他一眼,然後就匆匆把目光移開了。盡管那目光如閃電一般稍縱即逝,卻常常被他及時發現並用目光抓住。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隻是這樣“眉來眼去”,從沒說過什麼,也沒做過什麼。直到有一天一場山雨把他們趕到了帽兒山的“帽簷兒”下,他們的戀情才有了實質性進展。

那天,莫鐵柱到山上割葛條,正攀到山頂的帽簷兒處,忽然天上落下大雨,他就趕緊跑到帽簷兒下麵去躲雨。雨水從山上流下來,在帽簷兒上形成一道水簾,就像《西遊記》裏的水簾洞似的。透過水簾向外望去,一片潔白迷蒙,仿佛身居於仙人洞中。他在洞邊割了幾把沒有淋上雨水的枯草往地上一鋪,懶散地躺了上去,感到渾身舒坦,像進入仙境一般,如夢如幻。

就在這時,一個濕淋淋的身影闖入他的幻境,細一看,那人竟是玉娥!他揉揉眼睛,以為在做夢,等終於明白過來這不是夢時,才驚奇地問:“你怎麼來了?”

玉娥放下挎在胳膊上的小筐說:“采藥。我媽病了。”玉娥說著打了個寒戰。已是深秋,山裏的陰氣重,玉娥的衣服全濕了,自然就冷。

莫鐵柱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對玉娥說:“快把你的濕衣服換下來吧,不然會感冒的!”

玉娥猶豫了一下,背過身去,把上衣脫了,露出豐滿的肩和背,莫鐵柱偷偷覷了一眼,不由得怦然心動。長這麼大,他還從沒這麼近距離地看到女人的胴體。玉娥擰衣服上水的時候回頭瞟了他一眼,嗔道:“不許偷看!”

莫鐵柱頓時滿臉通紅,連忙辯解:“沒看,沒看,我在看雨呢!”

玉娥“撲哧”一聲笑了。接著又把褲子脫下來擰水。莫鐵柱趕緊把眼睛捂上了。他想把褲子也脫下來給她穿,猶豫了一下,沒脫。他怕玉娥產生誤會。洞外是一片濕漉漉的世界,他感到他們之間的情感也變得濕漉漉的了。

玉娥把褲子擰完水又穿上,對他說:“就讓我坐地上?”

莫鐵柱連忙向旁邊挪挪身子,讓一塊枯草給她坐。她就挨著他很近地坐下來。他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顯得又肥又大。她扯著衣領聞了聞,說:“這麼大的汗味,有日子沒洗了吧?”

莫鐵柱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玉娥看看上身隻穿著背心的鐵柱,問他:“你冷不冷?”

莫鐵柱說:“還行。”

玉娥說:“我冷。”

莫鐵柱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手,果然冰涼,就把她的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嘴唇是那樣鮮豔,她的眼睛是那樣明亮,她身上的氣息是那樣清香,他頓時感到熱血沸騰,接著就把她摟在他的懷中,而她則像一隻溫柔可愛的小貓,偎依著他,任他親吻,任他擁抱,任他撫摸。兩人正親熱得天暈地旋,突然旁邊傳來石頭滾動的聲音,兩人一驚,扭頭看去,原來是一對戲鬧的獾踩翻了一塊小石頭。這時獾也發現了他們,一溜煙兒地逃跑了。莫鐵柱站起身來探頭一看,隻見它們已經消失在不遠處的一個土洞裏了。

獾,也叫狗獾,毛灰色,腹部和四肢黑色,頭部有三條白色縱紋,毛皮可以做手套或帽子,脂肪煉的獾油是治療燙傷的好藥。當地山民捕捉狗獾很有一套方法。莫鐵柱就曾捕捉過兩隻。獾的趾端有長而利的爪,善於掘土。有些沒經驗的人常常用挖洞或煙熏的方法抓它,一般很難奏效,因為你挖洞沒有它挖得快,你用煙熏它會用土把煙堵住,就像人們從《地道戰》電影裏看到的那樣。有經驗的獵人會用一個鋒利的鐵鉤伸到洞裏,一直伸到洞底,狗獾急了就會用嘴去咬鐵鉤,咬上鐵鉤它就會疼得尖叫,聽到叫聲向外一拉鐵鉤,就把狗獾拉出來了。

獾的生活習性是晝伏夜出,一般在春夏秋季都很難發現它的蹤跡,隻有到了冬天,獵人才會在雪地上循著它們留下的腳印找到它的洞穴。當然它們也會把洞穴選在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莫鐵柱為意外發現了一個狗獾的洞穴而興奮。玉娥看出了他的心思,拉住他的手道:“不要傷害它們。”

莫鐵柱痛快地說:“聽你的!”

這時他們才發現,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天也漸漸暗了下來。

玉娥說:“我們走吧,天一黑就不好下山了。”

莫鐵柱戀戀不舍地陪玉娥離開這個對他來說充滿溫馨的山洞。兩個月之後,他們又來這裏一次,作離別前的最後一次幽會。莫鐵柱當上了海軍,明天就要走了,一去就是四年,離別前他們有好多話要說。那是一個剛下過雪的午後,滿山遍野一片潔白,太陽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銀光。莫鐵柱攙著玉娥非常艱難地爬上帽兒山,來到帽簷兒下的山洞。村裏不是沒有幽會的地方,他們之所以要費力地到這裏來,除了幽靜,更重要的是這個地方有紀念意義。

在雪地上他們看到了狗獾的腳印。玉娥說:“說不定它們在洞裏比我們還暖和呢!”

莫鐵柱把她擁在懷裏說:“我抱住你就不冷了。”

玉娥說:“心裏熱著呢!”

他們在帽簷兒下一直待到太陽落山。除了一件事沒有做,其他的都做了。本來那件事莫鐵柱也想做的,玉娥堅決不允,說一定要等到他們結婚的時候。莫鐵柱也就隻好依了她,心想,這樣的女孩子倒也叫人放心。

可是玉娥最後還是沒有能夠和莫鐵柱成親,嫁了別人。

廟兒溝是個偏僻的山村,生活也不富裕,過去別處也都受窮的時候,山裏人一切都是自給自足,包括婚姻。現在不同了,山外的生活越來越好,山裏的青年女子都想往山外嫁,青年男子出現了“過剩”。一些有兒有女的家庭,為了給兒子娶上媳婦,就采取用自家的女兒給兒子換一個媳婦回來的做法保持香火的延續。玉娥上麵有個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婦,最後父母做主,用玉娥“換親”。開始玉娥說什麼也不幹,並且用死相威脅,說她已經有了意中人,如果讓她換親,她就從帽兒山的帽簷兒上跳下去,嚇得二老慌忙給她跪下來求她千萬不要走絕路。她在炕上躺了三天,不吃也不喝,母親成天淚水漣漣的陪著她,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第四天,她起來了,平靜地對父母說,她同意換親,但是她有一個條件,必須等和莫鐵柱見上一麵再出嫁。父母無奈,隻好答應了。她給莫鐵柱寫了一封長信,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她說她思來想去,覺得她配不上莫鐵柱,如果因為自己拖累了他,還不如現在就成全哥哥,以滿足父母的心願。最後她要求莫鐵柱無論如何要回來一趟,她要在出嫁前和他再到帽兒山的帽簷兒下麵見一麵,她要把她的一切都獻給他,以表白她對他的愛。

莫鐵柱接到信後,一個人躲到錨鏈艙裏大哭了一場,既有悲傷,也有感動。他為失去心愛的姑娘而悲傷,同時又為姑娘的一片真情所感動。他無力扭轉家鄉貧窮的現實,他也沒有妹妹或是姐姐去和玉娥換親,他隻有一個如今也在打光棍兒的哥哥,所以他非常能夠理解山裏人的這種解決婚姻問題的交換方式。而對於姑娘的無私奉獻,他沒有勇氣心安理得地去接受。最後,他隻是給玉娥寫了一封電報體的短信:工作忙,離不開,祝你幸福!

不久,玉娥就出嫁了。據說她出嫁的時候哭得死去活來。常言道:大姑娘上轎,哭是笑;窮秀才落榜,笑是哭。但是莫鐵柱知道,玉娥的上轎之哭一定是真的哭。

一年以後,莫鐵柱服役期滿,第一次回家休探親假,看到了玉娥換回來的那個疤瘌眼的媳婦,卻沒有見到玉娥。她的婆家在離廟兒溝不遠的另一個山溝裏,她沒有回來看他,他也沒有去看她。他隻去了一次帽簷兒下的山洞,那裏一切如故,隻是地上的那些枯草已經不見了,或是被風吹走了,或是化作了塵泥。他想看看那個獾洞還在不在,找了半天沒找到,不知是它們搬家了,還是被人破壞掉了。

心愛的姑娘走了,甚至連給他們愛情作見證的獾也消失了,莫鐵柱的心中一片空茫。後來有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姑娘,不等見麵,一聽說他家裏還有一個打光棍兒的哥哥,人家就不幹了。什麼毛病沒有的光棍兒漢隻能作為家境貧窮的標誌。莫鐵柱曾經給父母留下話,先給哥哥娶媳婦,自己以後再說。

現在哥哥仍然還是光棍兒,電報上卻要自己回去結婚,這是怎麼回事呢?莫鐵柱感到是個謎,而且一想到結婚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玉娥……

莫鐵柱是在天色黑透了之後才趕到家的。父親母親哥哥,還有兩個親戚正在油燈下商量怎麼給鐵柱辦喜事,他就到了。一個親戚說,這人真不經念叨,說曹操,曹操就到。父親母親見兒子回來了,非常高興。而他最關心的是,電報上說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父親耐心地對他說:“你每次從部隊寄回來的錢,我和你媽都給你攢著,沒舍得花,這不,我們又東借西湊,花了3000元,給你買了個媳婦。”

莫鐵柱一怔:“買了個媳婦?從哪買的?”

“是一個外地人帶來的。”

“是不是人販子拐來的?”

哥哥說:“管她是從哪來的,人都買下了,明天就結婚吧,免得夜長夢多。”

母親說:“原先尋思給你哥當媳婦,你爸說,錢是你掙的,還是先給你吧。”

莫鐵柱心裏有些不舒服,結婚娶媳婦是人生大事,怎麼能把人當東西一樣買回來說給誰就給誰?他想看看他們買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就問:“人在哪?”

“鎖在裏屋。”父親說,掏出鑰匙把門打開了。

母親點亮了裏屋的油燈,莫鐵柱看見炕上蜷曲著一個人。他回頭對父母說:“你們先出去,我想單獨跟她說說話。”父母就出去了。他掩上門,坐到炕沿上。姑娘以為他要幹什麼,驚恐地向炕裏縮了縮身子。她頭發散亂,遮住了半邊臉,也看不真切她的模樣,隻看到那眼睛很大,閃動著驚恐不安的目光。

莫鐵柱說:“你別害怕,有我在,不會有人傷害你的。”

姑娘不說話,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對他的話半信半疑。

莫鐵柱指著自己身上的軍裝說:“你看,我是軍人,不是野蠻人。我會保護你的。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姑娘看著他,還沒開口,淚先流了下來。他安慰她不要哭,如果有什麼困難,他可以幫助她。接下來姑娘就哽哽咽咽地把她的不幸遭遇告訴了他。

姑娘的名字叫山鴿,家住本省更邊遠的山區,那裏的生活也很苦,年輕人都想到外麵去闖世界。村裏一個叫大杠的青年在外麵闖蕩了半年,回去說,他可以給山鴿介紹工作,山鴿以為都是熟人,大杠不會騙她,就和村裏另一個叫春花的姑娘跟著大杠上了路。為了省錢,大杠帶著她們爬貨車、搭便車,七彎八拐把她們帶到這地方。春花被大杠賣給了山那邊的一戶人家,山鴿被賣到了這裏。

莫鐵柱聽罷,心裏很不是滋味,就問:“你們什麼時候知道被騙的?”

“賣春花的時候。”

“你們為什麼不跑?”

“大杠說,誰跑,就給她破相。”

莫鐵柱以前聽說過人販子拐賣婦女的事,那些人販子都是禽獸,有時不但拐賣婦女,還會自己先霸占她們的身子,想到這裏,就關切地問:“大杠他……沒有欺負你吧?”

“他想來著。我跟他說,你要敢碰我,我就死給你看。他就不碰我了,我死了他就賺不著錢了。”這時姑娘已經停止了哽咽,神情也比先前開朗些了。

“現在你準備怎麼辦?”莫鐵柱用征詢的口吻問道。

山鴿馬上警惕起來,用冷峻的目光瞪著他,堅定地說:“你要敢碰我,我也死給你看!”

莫鐵柱笑笑說:“山鴿,你誤會了。我是問你想不想回家?”

山鴿怔住了,繼而又哭起來:“我想回家……”

莫鐵柱站起身說:“那好,我叫他們放你走!”

話音剛落,屋門就忽地一下被人推開了,父親威風凜凜地出現在門口,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你瘋啦?三千塊錢白花呀!”很顯然,他剛才一直在外麵偷聽。

山鴿被嚇得張著嘴哭不出聲了。莫鐵柱把父親推到外屋,又把門帶上,平心靜氣地對父親說:“爸,我知道你這都是為我好。我自己也不是不想結婚娶媳婦,可是咱也不能乘人之危呀……”

“你別給我轉文明詞兒!我就知道我花錢買來的東西不能白白扔了!”

“可她是人,不是東西!如果是你的閨女被人拐去賣了,你怎麼想?”

“我要有閨女就好了,你哥就不用打光棍兒了!”

莫鐵柱見和父親講不通,就想尋求母親的支持,沒想到母親卻抹著鼻涕眼淚數落起他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們哥倆拉扯大,容易嗎?我現在渾身是病,還不知能活幾天,你哥已經打了光棍兒,就指望你趕快結婚我好抱孫子。好不容易給你找個媳婦,你還想把她送走,你不是要把我氣死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