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海(1 / 3)

深??海 蛙??人

有一位名人說:母親是人生第一個老師。

父親呢?似乎沒有名人說過。褚海洋一直想用一句話總結概括出來,卻總也想不出精辟的句子,於是就覺得名人確實偉大。

不管怎麼說,他對自己的父親非常崇拜。用他自己的話說,最遠的人,他崇拜拿破侖;最近的人,他崇拜褚森林。褚森林是武漢海軍工程學院“艦艇生命力實驗室”主任,也是他的父親。

所謂“艦艇生命力實驗室”,就是培養學員較好地掌握“艦艇損害管製、潛水作業、離艇脫險”等技能,從而達到提高艦艇戰鬥力的目的的實驗室。這是一個極具海軍特色的綜合操練型實驗室,凡是從武漢海軍工程學院學院畢業後上艦艇工作的學員,都必須在這個實驗室經過幾門課程的學習。

褚森林是潛水員出身,水性自然很好,而且有個“職業病”——時間長了不在水裏泡泡就渾身不舒服。褚海洋卻天生怕水,小時候見了水就哇哇地哭。潛水員的兒子怕水,豈不是叫人笑話?褚森林一心想教會兒子遊泳,褚海洋就是不學。有一回褚森林氣急了,給5歲的兒子套上一個小救生圈,扔進遊泳池轉身就走,躲在更衣室的門縫裏向遊泳池裏張望,看見兒子灌了幾口水之後,竟一陣亂刨爬到了岸邊。他躲在門後嘿嘿地笑了。為此褚森林的妻子匡依蘭還和他打了一架。匡依蘭說他心太狠,也不怕兒子出個什麼意外。他說:遊泳池裏,能出什麼事!後來褚海洋不僅學會了遊泳,還受父親的影響,喜歡上了潛水,前年高中畢業當上了海軍陸戰隊員。分配專業的時候,領導問他想幹什麼,他說我想幹潛水。問他為什麼想幹潛水,他說我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跟爸爸學會潛水了,而且他能一口氣說出好幾種我軍現在裝備的潛水裝具的型號,於是他無可爭議地幹上了他最喜歡的潛水專業,成為新一代海軍陸戰隊的“蛙人”。

1998年7月下旬的一天,褚海洋和陸戰隊蛙人中隊的同誌們正在清澈的南海裏進行潛水訓練,忽然中隊通訊員氣喘籲籲地跑來對他說:“指導員讓你回去一趟,有急事。”褚海洋問他什麼事,他說不清楚。

褚海洋匆匆趕到中隊部,指導員在書桌旁抬起頭平靜地問他:“你媽媽多大歲數?”

他想了想說:“可能五十了吧。”心裏納悶兒:指導員問這個幹什麼?

“是不是身體不太好?”

“原來還可以,這兩年我不太清楚。”

“他媽的,你媽怎麼養你這麼個兒子!不知道她的準確年紀,不知道她身體怎樣!”指導員說著從桌上拿起一封電報遞給他,“你媽住院了。中隊給你半個月假,回家看看吧。”

褚海洋打開電報一看,上麵隻有八個字:母病重住院望速歸。他的腦袋一下脹得老大,又一想,說不定是女朋友冉魚兒的“傑作”。前幾天她還來信說她想他想得不得了,說不定是她想用這種手段讓他回去見上一麵。這麼一想心裏也就不那麼緊張了,但他還是裝作六神無主的樣子,讓指導員覺得他還是個比較孝順的兒子,得知母親病重住院心情還是很沉重的。

回到武漢他才知道,母親真的住院了,不過病情不是很嚴重,心髒有點問題,老是感到胸悶,醫生建議住院檢查。冉魚兒就自作主張,借機給褚海洋發了一封電報。她認為,兒子回來探望生病的母親是人之常情,天經地義。

褚海洋和冉魚兒同時出現在床前,匡依蘭真是喜出望外。用病房裏一位名叫何莉的病人家屬的話說,見了遠方回來的兒子,匡大姐的病就好了一半。但是褚森林卻不這麼看。他是帶兵的出身,至今手下還有十來個戰士,誰家裏沒有點大事小情?如果每個戰士家裏有點事就給部隊發電報,那部隊的正常秩序不就被搞亂了嗎?

“你怎麼回來了?”褚森林在病房裏看見兒子,非常意外。

“聽說我媽病了……”

“你怎麼知道你媽病了?”褚森林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是我給海洋發的電報。”冉魚兒想把責任攬過來,沒想到褚森林並不給她情麵。

“誰讓你發的電報?有這個必要嗎?”

病房裏的氣氛一下緊張起來。眾目睽睽之下,冉魚兒顯得很尷尬。這時匡依蘭看不下去了,氣哼哼地說:“老褚你幹什麼?你想氣死我呀!是我讓魚兒發的電報,有話你對我說,朝人家魚兒耍什麼威風!”

褚森林看了妻子一眼,顯然是對她的話表示懷疑,然後對兒子說:“你馬上給我回部隊去!以後再不準有此類事情發生!”

匡依蘭說:“兒子剛回來,你就攆他走,怎麼還不得讓他多住幾天。”

褚森林果斷地說:“不行,明天就走!”說完就徑直離開了病房。有兒子在,也用不著他了。

匡依蘭望著丈夫離去的背影,用手揉著胸口說:“這老東西,氣死我了!”

臨床的病人家屬何莉和她開玩笑說:“匡大姐,你家先生好威猛啊!特有軍人氣質!”

匡依蘭歎口氣說:“他當兵當得,直通通一顆心,都沒多少人情味了。”

褚海洋說:“媽,其實我爸也有他的道理……”

匡依蘭故作生氣地揮揮手:“你們都走吧,我要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褚海洋看看冉魚兒,兩人會意地眨眨眼,就拉著手出去了。臨出門,兒子還回頭朝她做了個鬼臉兒。

何莉見匡依蘭臉上露出笑容,恍然大悟:“唔,原來你是想讓兒子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多待一會兒,真是慈母心腸!”

匡依蘭笑而不答。

褚森林接到命令:湖北省嘉魚縣的簰洲灣長江大堤出現管湧,情況緊急,“潛水搶險突擊隊”立即出動,前往簰洲灣……

不到半個小時,突擊隊的車隊便出發了。第一輛是前導指揮車,第二輛是潛水員乘坐的中巴,第三輛是裝載潛水器材的卡車。出發之前,坐在前導指揮車上的郭副院長來到中巴上,對褚森林和全體潛水員說:“我們院領導到了那裏都是擺樣子的,幹活還得靠你們。這是咱們今年第一次到武漢市以外的地方潛水,情況不熟悉,大家要多注意安全。到了那裏怎麼幹,誰先下水,老褚你們先研究個方案。”

褚森林說:“現在什麼都不知道,沒法研究方案。得到了那裏根據情況再定。現在研究方案隻能是紙上談兵,沒有用!”

郭副院長很有涵養地一揮手:“好吧,出發!”

前導車上的警燈亮起來,車隊頓時顯得很威風,出征的氣氛也顯得很莊嚴。海軍工程學院的“潛水搶險突擊隊”是湖北省唯一的專業化水下搶險隊,幾乎每年夏天都要參加武漢市的防汛抗洪。除了剛從海軍潛艇學院分來的三個新潛水員,其他人都參加過水下搶險任務。褚森林更是身經百戰。所以大家對執行這樣的任務已經習以為常,並不感到緊張。

今年暑期,本來應該安排一部分人值班,一部分人休假,但是今年長江的汛期來得早,根據以往的經驗,今年武漢市的防汛抗洪形勢一定非常嚴峻。學院領導於7月初即做出決定,“艦艇生命力實驗室”全體同誌一律停止休假,成立“水下搶險突擊隊”,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參戰。

進入7月下旬,武漢市連降大暴雨。由於長江水位上漲,市區積水無法自然排泄,而各泵站的排水量有限,武漢市許多地段被齊腰深的積水淹沒,有的地方水深達兩米。海軍工程學院所有在校的教員和學員緊急出動,幫助被淹的市民轉移到安全地帶,突擊隊的橡皮艇和衝鋒舟派上了用場。

災難臨頭,大千世界裏的各色人等就更加顯得特色獨具。也許是臨江而居,年年防汛、年年有驚無險的緣故,有的市民對於洪水的心理承受能力極強,大水淹到一層了,他們還在二層樓上打麻將。下水道淹了,廁所不能用,他們就用報紙塑料袋把屎啊尿的包了往窗外的水裏一扔了事,戰士們在水裏遊泳救人,經常被漂浮的糞便包圍。等到去救他們的時候,他們竟很從容地說:“你們來得正好,這一盤剛打完,趕快找個地方上廁所。”很顯然,他們知道積水不會淹到二樓,知道會有人來救他們。在洪水麵前他們已經很“油”了。還有的人,你去救他,他非要你把他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上……在車隊駛往簰洲灣的路上,大家沒有事幹,就把這些稀罕事拿來當笑話講,車內不時發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褚森林隻是聽,不笑。他是突擊隊的領導,他的心事比別人重。今年的洪水比往年大,水流也急,水下情況複雜,他必須嚴格把好安全關,不然一出事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按海軍潛水條令規定,水下作業流速不得超過0.8米/秒,而現在長江流速一般都在2米/秒左右,潛水員在水下難以定位,不小心就會被洪水衝走或發生障礙物糾纏,這些都是水下作業的大忌。

經過近兩個小時的顛簸,簰洲灣到了。從地圖上看,長江在此拐了一個葫蘆狀的彎,滔滔東流的江水在這裏竟有一段是向西流的。簰洲灣共有一鄉一鎮,據說麵積近百平方公裏,人口5.6萬。據當地防汛部門的同誌介紹,位於簲洲鎮的雙益閘和位於合鎮鄉的豐收閘出現管湧和滲水,褚森林根據他們提供的閘門圖紙,很快拿出水下作業方案,並組織有經驗的老潛水員下水,先後對兩處出現的管湧和滲水進行處理,排除了險情。準備撤離時天已經黑了,田間的小路很不好走,負責這一地段防汛抗洪工作的省軍區一位將軍親自為他們帶路,一直把他們送上國道。

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天晚上簰洲灣就發生了決口,上萬畝良田被淹,數千人死亡和失蹤,數萬人無家可歸。決口發生在豐收閘以東幾公裏遠的地方,因出現管湧又處理不當,等前去支援的部隊趕到時已經來不及了,空軍某部高炮團和廣州軍區某舟橋旅的19名幹部戰士壯烈犧牲。這是後話。

當晚褚森林回到家,已是半夜時分。見家裏窗戶還亮著燈,並有兩個人影晃動,先是一怔:誰呢?接著才想起兒子回來了。他以為是兒子和女朋友,就有些生氣:這麼晚了她還沒走,難道今晚想住在這裏?那是萬萬不行的!

進門一看,客廳裏坐著一個扛黑肩章的海軍學員,兒子正在和他聊天。

“老主任!”那學員站起來給他敬禮。這時他才認出,原來是他過去手下的潛水員李又朋,去年他已考入潛艇學院。

“哦,小李。你怎麼來了?”

“放暑假,回湖南老家。順路來看看老首長。”

褚森林便坐下來和李又朋嘮起家常。李又朋帶來了褚森林在潛艇學院工作的那些老朋友對他的問候,談起他自己在那裏的學習情況,褚森林聽得津津有味。他對老部下,遠比對自己的兒子和藹得多。

褚海洋坐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們說話。盡管他對父親今天在醫院裏當眾讓冉魚兒難堪有些不滿,但他站在父親的角度設身處地地一想,也就原諒了父親。他尊重父親,又有些懼怕他,他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夜已經很深了,李又朋說老主任忙了一天,很累了,早點兒休息吧,說著就要起身告辭。就在這時,電話響了。夜深人靜,那電話的鈴聲顯得格外響亮。

褚森林看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鍾,又看看兒子,說:“這麼晚了,會是誰?”

褚海洋以為是冉魚兒打來的,連忙搶上前抓起電話,剛“喂”了一聲,就把電話交給父親:“找你的。”

是學院的郭副院長。郭副院長用他濃重的山東口音大聲大氣地說:“老褚啊,長江新的洪峰又在上遊形成,武漢關水位不斷上漲,已經超過警戒水位。武昌中華路和漢口東風造紙廠等處的沿江地帶不斷出現散浸現象。為預防出現更大的險情,武漢市防汛指揮部要求派潛水員對以上地段進行水下探摸。學院領導考慮,時間緊,任務重,為了更好地完成任務,決定將‘潛水搶險突擊隊’一分為二,你和水副主任各領一支小分隊,明天一早分頭開赴作業現場。看看你有什麼意見?”

褚森林說:“既然領導已經決定了,我原則上沒有什麼意見。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隊伍一分開,各隊的技術力量勢必有所減弱。而且防汛工作剛剛開始,時間一長,潛水員的身體會吃不消,過於疲勞會引發潛水事故。希望領導在適當的時候能給潛水員一些休息恢複體力的時間。”

郭副院長說:“你放心,我們會考慮的。”然後就掛了電話。

褚森林又連續打了幾個電話,部署明天的工作,並和實驗室的水副主任分了工。打完電話才發現,李又朋還站在那裏沒有走。

褚森林催他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趕路,李又朋卻說:“老主任,我改主意了。我想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幹幾天。”

褚森林想了想說:“也好。人手還真有點扒拉不開了。”

“爸……”褚海洋也想要求參加,卻被父親堵了回去。

“你,”褚森林指著兒子說,“明天趕快給我回部隊。不要在家裏給我添亂!不聽我的話,這麼早就談戀愛,整天黏黏糊糊的,沒出息!”

褚海洋被父親說了個大紅臉,一賭氣回自己的屋裏去了。

褚海洋臨走之前和冉魚兒一起去醫院向母親告別。

匡依蘭淚水漣漣地說:“兒子大老遠回來一趟,也沒能給你做點好吃的東西。”

褚海洋也很難過,忍著眼淚說:“我也沒能好好伺候媽媽。”

冉魚兒則說:“你放心走吧,家裏還有我呢。”

臨床的病人家屬何莉看著這種情景,不由得眼圈也紅了,忍不住憤憤地說:“匡大姐,你們家先生也太‘那個’了,你瞧瞧讓他搞的!”

匡依蘭用毛巾擦擦眼睛,苦笑道:“昨天你不是還說他特有軍人氣質嗎?”

何莉歎口氣說:“有些東西隻有欣賞價值,沒有使用價值。”

冉魚兒聽了,和褚海洋相視一笑。

匡依蘭對兒子說:“兒子,你還是快走吧。見一麵,我的病就好了不少。還得謝謝魚兒。”

何莉說:“可不是嘛,你這兒媳婦特別理解老婆婆的心。”

冉魚兒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褚海洋說:“媽,你好好養病,我走了。”

冉魚兒說:“我去送送他。”

看著兒子走出病房,匡依蘭的眼淚又嘩地流了下來。

在醫院的大門口,冉魚兒突然站住了,對褚海洋說:“我不送你去車站了。我怕在那裏忍不住哭起來,那麼多人,怪難堪的。”

褚海洋左右看看,人來人往。

冉魚兒說:“家裏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有我呢。學校放假了,我也沒有課,正好有時間。再說,你媽就是我媽,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褚海洋說:“我真想親你一下,就是人太多。”

冉魚兒說:“下次吧。給你留個想頭。”

這時有一輛公共汽車開來,褚海洋和冉魚兒招招手,跳上了公共汽車。他從車上看她時,她已經把臉背過去了。他想她一定是流淚了,不想讓他看見。他真不想就這樣匆匆離開。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隨著汽車的顛簸,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忽然他想到了一係列留下來的理由。他在得意的同時也在罵自己:我怎麼就這麼笨呢?怪不得有人說,人在戀愛的時候智商低下!

汽車還沒到火車站,他就下了車。半小時之後,他便出現在“潛水搶險突擊隊”在漢口東風造紙廠臨江的作業現場。褚森林對兒子的到來感到意外。

“你怎麼還沒走?”

“我不走了。你不是正好缺人嗎?我想留下來……”

“你不是學院的人,我不要你。”

“李又朋現在也不是你們學院的人,你為什麼留下他?”

“你和他不一樣。他是該回家沒回家,你是不該回家卻回來了。你怎麼想的我還不知道!你是想以參加抗洪為借口好賴在家裏不走!”

褚海洋見潛水員們都在看著他們父子,就把父親拉到一邊,耐著性子說:“老爸,你小點聲,給我留點麵子好不好?就算我是找借口,那也是有原因的。冉魚兒給我發電報,沒有征求你的同意,這件事是做得不對。但是我媽媽確實病重住院了,這就不能說那是假電報,對不對?如果我現在就返回部隊,那就隻能說明我媽媽一點事沒有,那電報也就成了假電報。這樣一來,會給領導留下什麼印象?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還讓不讓我進步了?”

褚森林白了兒子一眼,心說:你小子想得還挺複雜!

褚海洋接著說:“哪怕你讓我在家待一個星期也成。就是不能馬上走。等假期滿了,你想留我,我還不幹呢!”

褚森林看看正在等他的潛水員,對兒子說:“我現在沒時間,你的事回頭再說。”然後就去忙他的事了。

褚海洋把剛從水裏出來的李又朋叫到一邊:“哎,夥計,幫個忙。我看我爸對你挺好,向他給我求個情,讓我也來當個幫手。”

李又朋狡黠地笑道:“你還是他兒子呢,怎麼就這麼不了解他。這事你要想讓他明確表態,難。你就直接上去,幫助整整器材,拉拉信號繩,隻要他不反對,就算答應了。”

褚海洋照著李又朋的肩胛搗了一拳:“真有你的!”然後把手裏的包往中巴車上一扔,走到了潛水員中間。褚森林看他一眼,沒有吭聲。李又朋悄悄向褚海洋蹺了蹺大拇指,那神情分明是說:怎麼樣?!

褚海洋從潛水員們口中得知,這裏沿江50米範圍內出現裂縫,懷疑是整體大滑坡的前兆。專家們經過分析,初步排除這種可能性,但誰都不能打這個保票。在沒有完全排除險情之前,最安全的措施是前“擋”後“堵”——將上千方石頭拋入江中,擋住堤外的水勢,再用沙袋在堤內築起護坡,把滲進來的水嚴嚴實實地堵住。這無疑是個耗費人力和財力的大工程。

人們把希望寄托在海軍潛水員的身上。潛水員們把在水下用手摸到的情況向專家們作了描述。專家們由此判斷,堤基無隆起,無沉降錯位,不會是滑坡的前兆,但專家們十分謹慎,不敢輕下結論——這個責任太重大了!

“我們可以用水下攝像機把水下的情況拍下來,你們親眼看看就好下決心了。”褚森林提議。

“那太好了!”專家們興奮起來。

汛期的漢江水很渾,但比長江水要清一些。通過攝像機的鏡頭把水下的景物放大,看上去還算清晰。

褚森林派李又朋進行水下攝影,李又朋則讓褚海洋給他拉信號繩。潛水員入水以後,上麵的人什麼也看不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信號員手中的那根信號繩上,也就是說,在潛水員沒有出水以前,信號員就是現場的焦點。很顯然,這是李又朋給褚海洋一個表現的機會。褚森林不提出反對,就是對褚海洋參加抗洪的默認。

褚海洋感激地看一眼李又朋,忐忑不安地走上前。他不敢看父親,他怕父親用目光製止他。當李又朋扯著信號繩潛入水中的時候,父親一直沒有吭氣,他懸著的那顆心終於落了下來,然後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信號繩上了。信號繩是潛水員的救命繩,一絲一毫也不能大意。

李又朋扛著水下攝像機在水中把堤下護基帶全部拍攝下來。專家們通過傳輸回的放大3倍的圖像,看到了江中的實情。鏡頭前不時有小魚遊過,仿佛親臨水下,甚至比親臨水下還看得清楚。一切都像潛水員們述說的一樣,專家們終於可以拍板做決定了!

褚森林在潛水員們乘中巴返回學院的路上對這次潛水作業進行了講評。每次執行完任務,都要進行簡短的講評,有什麼經驗,有什麼教訓,還有什麼不足,方方麵麵都要講上幾句。褚森林把小分隊的每一個人都講到了,唯獨沒有提褚海洋的名字。褚海洋也沒指望在公開的場合讓父親表揚。沒有趕他走就不錯了。但是他還是感到不滿足,如果他每天隻是像個新兵似的給人家打零雜,那就太失身份了,他畢竟是海軍特種部隊——海軍陸戰隊的潛水員哪!

汽車回到學院,褚森林讓潛水員們準備一下明天要使用的器材,然後上樓進了他的辦公室。褚海洋像個影子一樣跟了進去。褚森林一回頭看見了他。

“嗯,你不和大家一起準備器材,到這兒來幹什麼?”

“爸,明天,我也要參加潛水。”

“你不要得寸進尺!”

“你是個老潛水員了,我想你一定能夠理解我。一個潛水員不能老是看著別人下水,自己在岸上曬著。”

褚森林走過去關上門,然後顯得有些疲憊地坐下來,十分艱難地說:“兒子,我是對你不放心……”

褚海洋像是早就看透了父親的心思,釋然一笑:“爸,你忘了,我小時候怕水,見了水就哭。你把我扔進遊泳池轉身就走,當時你不怕淹死我?”

褚森林像是被兒子揭了短處,臉色有些難看,生氣地說:“那是遊泳池,這是長江!現在水下什麼也看不見!”

褚海洋進一步展開攻勢:“爸,我是潛水員,我有潛水員資格證書。你既然把我留下了,又不讓我下水,你讓別人怎麼想?會不會說你自私?與其讓我在岸上曬著,還不如讓我走算了!”

褚森林看著兒子,覺得兒子長大了,成熟了。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太容易讓人察覺的喜悅。他站起身,仍然麵無表情地說:“既然你非要潛水,明天就給你一次表現的機會。”

褚海洋高興地跳起來:“哇——噻!”

“不過……別告訴你媽,她心髒不好。”

“這好辦!”

父子倆舉起手來,擊掌為盟。褚海洋轉身要走,又被父親叫住了。

“吃過晚飯,我想在實驗室檢查一下你的潛水技術。畢竟你的潛水員資格證書不是我簽發的。”

“沒問題!”

晚飯之後,父子倆來到實驗室。晚上沒事的潛水員們也都到實驗室來了,他們想看看老主任怎麼考兒子。

李又朋小聲問褚海洋:“是不是老頭子明天要安排你下水?”

褚海洋說:“你這家夥真鬼!”

“艦艇生命力實驗室”有個3層樓高的潛水塔。潛水塔的底部還有兩個8米長的魚雷發射管。這套設施是為潛艇學員練習水下逃生用的。潛艇在水下失事以後,艇員們要穿上潛水裝具從魚雷發射管爬出去,潛水塔則代表海水的深度。每個專業潛水員也必須掌握這套技能。

魚雷發射管上和潛水塔的四周都有用耐壓玻璃製成的小窗孔,燈一亮,從外麵就可以看到潛水員整套的潛水動作。

李又朋給褚海洋選了一套28型呼吸器。這雖然是一種老式潛水裝具,但是比較適合在爬發射管時使用。

“開始吧。”褚森林說。然後他就遠遠地站在一邊,看他的弟子們和他的兒子在那裏忙活。

魚雷發射管有前蓋和後蓋。前蓋沒在潛水塔的水中。在潛水員鑽進發射管時,前蓋是關閉的,發射管裏沒有水。潛水員進管以後,其他人員把後蓋關閉,然後用工具緩緩打開前蓋,讓“海水”漸漸把發射管注滿,使管內的壓力與艇體外的海水壓力相等,然後潛水員順著發射管爬出去。如果是集體逃生,那麼第一個出管的潛水員要在出口處掛一根潛水減壓信號浮標。這個浮標比籃球大一點,上麵有紅白相間的花紋,浮在海上易於被救生人員發現。浮標的下麵有一根長長的麻繩,繩上每隔一米有一個疙瘩,潛水員出艇後要抓著這根繩上浮。每上浮一兩米,就要在水中停一會兒,目的是使潛水員的身體適應海水的壓力。如果上浮太快,就會得“減壓病”,甚至會導致“肺器壓傷”,嚴重的可以致人死亡。

實驗室與潛水塔相配套的,還有一個“高壓氧艙”。如果潛水員不小心得了減壓病,送進高壓氧艙加壓治療是個最有效的方法。

褚海洋的整套潛水動作都非常規範,一看就知道是科班出身。褚森林對兒子的潛水技術表示滿意。不過潛水塔畢竟是個平靜的世界,水是清的,並且是靜態的,到了長江裏就不一樣了,水是渾的,流速大大超過條令規定的範圍,水下雜物又多。但總的說來,褚森林對兒子還是充滿信心的。

褚森林當著眾弟子的麵,沒有對兒子的潛水考核進行講評,隻淡淡地說了一句:“好了,大家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幹活呢!”然後他就徑直回家睡覺去了。事後他才得知,就在他和兒子在實驗室裏練習潛水的時候,簰洲灣發生了決口……

褚海洋沒有馬上跟著父親回家,而是偷偷跑到學院門口的公用電話亭給冉魚兒打了一個電話。冉魚兒一聽到他的聲音,喜出望外地叫起來:“親愛的,你在哪裏?不會是這麼快就到部隊了吧?”

“你猜猜,我在哪裏?”

“不會是你沒走吧?”

“為什麼不會?”

“真的?”

“真的。”

“那你為什麼現在才跟我聯係?”

“見麵再告訴你。過一會兒,我們在長江二橋上見吧。”

一刻鍾之後,在長江二橋的人行道上,冉魚兒像一隻小鳥一樣飛到了褚海洋的懷裏。褚海洋沒有穿軍裝,盡管身邊過往的行人很多,但他還是旁若無人地緊緊擁抱了女朋友,並親吻了她,就像人們在外國電影裏經常看到的一樣。

遠處有幾個乘涼的年輕人在起哄:“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褚海洋朝他們揚揚手:“下回吧!”

冉魚兒說:“別理他們!”挽起他的手臂在橋上散步。“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沒有走,今天幹什麼去了。”

“和老爸做鬥爭了。”

“怎麼鬥的?”

褚海洋把與父親進行的兩個回合的鬥爭述說了一遍。他滿以為她會高興的,沒想到她卻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