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鐵柱急了:“你們知道什麼!買賣婦女是犯法的,我是在部隊受過多年教育的軍人,難道你們想讓我去犯法麼!”
父親並不吃那一套,態度仍然十分強硬:“我不懂什麼法不法的,我隻知道咱這尕溜(這地方)買媳婦的多啦!你怕犯法我們不怕,你不想要這個媳婦就給你哥!你去打一輩子光棍兒吧!”
莫鐵柱的哥哥一聽,眼睛裏立刻放出光來。莫鐵柱卻傻了。他知道父親是個倔強的老頭,他認準了任你說破天也別想扭轉他的觀點。他怕硬頂下去對山鴿不利,就馬上向父親說軟話:“爸,既然你這麼喜歡這個媳婦,那我還是聽你的吧。反正我也不想在部隊幹了,他們要處分我,我就回家。”
父親陰著臉,在鞋底磕了磕煙袋鍋,回他睡的西屋去了。從屋裏甩出一句話來:“等明天就給你們辦了!”
莫鐵柱鬆了一口氣,但他的哥哥卻蔫了。
四
山鴿被莫家買來之後,一直是莫鐵柱的母親陪著她睡一個炕。現在莫鐵柱回來了,母親就想把山鴿交給兒子看管。莫鐵柱當然樂不得,就說:“也好,我再和她說說話,讓她別尋思旁的,明天好高高興興地辦事。”
母親一聽很高興,就回屋去睡了,其他的人也都散了。
莫鐵柱進到裏屋,重新點上燈,關切地問山鴿:“你吃飯了嗎?”
山鴿警惕地看著他,不說話。顯然是對他已經失去信任。本來他說要送她走的,卻又答應父親要和她結婚,現在又要和她在一起過夜,她怎麼能信任他呢?
莫鐵柱壓低聲音對她說:“等他們都睡了我就帶你逃走。要走很多路,不能餓著肚子。”
山鴿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仍然不說話。
“我不騙你,是真的。”莫鐵柱誠懇地說,並從包裏拿出兩個麵包,遞給她,“請你放心,我是軍人,學過法律,我不會幹犯法的事。再說,結婚這種事也不能強迫,那是不道德的。”
山鴿聽了,不由得流下淚來。她這麼多天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寬心的話。
“快吃點東西,走山路費力氣。”莫鐵柱催促道。
山鴿接過麵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她也確實餓了。心一寬,胃口就好。莫鐵柱給她端來一碗涼水,叫她慢點吃,別噎著。她就著涼水,把兩個麵包都吃了。
“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下半夜就走。”莫鐵柱說著,和衣上炕離著她很遠躺下,並把油燈吹滅了。這時他發現窗戶上有人影晃動,他馬上意識到,這是有人在“聽房”。
“聽房”是當地的一種習俗,沒有人考證這種習俗產生的年代和社會原因,據說許多經濟文化落後地區都有這種習俗。估計是窮極無聊的人們為了豐富鄉村的“業餘文化生活”而製造出來的“節目”吧。莫鐵柱沒當兵之前也和別的青年人一起幹過這種勾當。通常聽房都是在新婚之夜,由那些有親戚關係的後生們來做,也不排斥那些樂於此道的外姓人。或許這也是山裏人對年輕人進行性啟蒙教育的一種方法?莫鐵柱離家多年,這種習俗幾乎已經被他忘記了。既然有人來聽,他就不得不做做樣子,免得讓人生疑,影響了他的逃跑計劃。他故意裝出女人的聲音哼哼呀呀地呻吟起來。山鴿不知怎麼回事,以為他肚子疼,就摸著黑湊過來問他怎麼了,他連忙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出聲。折騰了好一陣子,他才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窗戶上的人影就消失了。
山鴿見他不哼了,仍然不放心地問:“你剛才怎麼了?”
莫鐵柱沒法告訴她,隻是說:“睡覺吧。”
其實兩個人都睡不著,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
山鴿在想:這個當兵的真怪,他為什麼要放我走呢?他家花了三千塊錢買我,他把我放走了,那三千塊錢怎麼辦?山裏人可是要攢好幾年啊!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會不會變卦?說不定是個圈套,等我睡著了,他就……這麼一想,她就更不敢睡了。
莫鐵柱在想:有個女人躺在身邊真好,可惜不是自己的媳婦,要不然哪還用得著裝腔作勢地糊弄聽房的人?……從生理上說他真想要這個女人,但理智告訴他不能那樣做。在生理和理智的衝撞和遏止當中,他絲毫沒有睡意。
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莫鐵柱側耳聽聽屋裏屋外一片寂靜,知道不但家人睡熟了,整個山村也睡熟了。他伸開胳膊推了一下背對著他的山鴿,小聲說:“我們該走了。”
山鴿看看窗外,一片漆黑。在這樣的時刻和一個幾乎是陌生的男人一起走山路,她有些害怕,經曆了這麼多的磨難之後,她已經不敢輕易相信什麼人了。可是如果不走,明天就要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山村婦女了,也許一輩子也別想再走出這個窮山溝。自己不就是為了走出深山,改變自己的命運,才被大杠騙出來賣了的嗎?為什麼不再冒一次風險跟著他逃離這裏?這個當兵的看上去心眼不壞,估計不會做出什麼喪失理智的事情,如果他想欺負自己,哪裏還用到別的沒人的地方。跟他走,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她一邊想著,就把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包袱收拾好了。
在她收拾東西的時候,莫鐵柱從包裏找出一張紙寫了幾句話:
爸、媽:
我把山鴿帶走了。請你們不要生氣。三千塊錢我會還你們的。
不孝兒鐵柱
收拾停當,莫鐵柱悄悄打開後窗,自己先跳了出去。外麵很黑,什麼也看不清,山鴿蹲在窗台上不敢跳,莫鐵柱就兩手插在她的腋下把她抱了下來。她把小包袱擋在胸前,使他們之間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遠處傳來一聲狗叫,緊接著全村的狗都跟著叫起來。大狗小狗的叫聲各不相同,遠遠近近此起彼伏,彙成了一曲狗的多重唱,為這沉寂的山村之夜增添了幾分生機。
莫鐵柱拉著山鴿的手說:“快走。”山鴿就跟在他的後麵跑起來。狗的叫聲淹沒了他們的腳步聲。一直到他們翻過了村口的一道山梁,身後的狗叫聲才漸漸地停下來。
他們一路疾走,誰也不說話。天上的星光很亮,山梁上的小路在星光下猶如一條灰色的巨蟒安靜地趴在那裏。路上,偶爾有土撥鼠等小動物竄來竄去,路邊的樹林裏不時傳出夜鶯的叫聲。淩晨的山野到處彌漫著一種濕漉漉的清新的氣息,莫鐵柱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融化在那沁人心脾的清涼之中了。他真想變成一隻土撥鼠在草叢中奔跑,他真想變成一隻夜鶯在樹梢上歌唱。雖然他生在山裏,長在山裏,但他還從沒有在這種時刻在山裏的星光下感受大自然。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此次夜行的使命,也忘記了身後的山鴿姑娘。是山鴿的叫聲把他從遐想的世界拉回到嚴酷的現實中來的。山鴿走得氣喘籲籲,被他落得老遠,心裏害怕,就叫了一聲:“等等我。”
莫鐵柱停下步,站在一塊大岩石前等她,不由得想,老天爺把貧窮和愚昧給了山裏人的同時,再搭上一片好空氣,把富裕和文明給了城裏人的同時,也把壞空氣給了他們,這倒是挺公平。
“我走不動了。”山鴿有氣無力地說。
“那也得走。要是叫他們追上就麻煩了。”莫鐵柱說著,轉身從旁邊的一棵樹上劈下一根手腕粗的樹枝,三折兩折,給她做成一根拐棍。
遠處傳來一聲狼嗥,山鴿嚇得渾身發抖,三步兩步躥到莫鐵柱的前麵。
莫鐵柱安慰她說:“別怕。狼離這兒遠著呢!再說,我們這裏的狼不吃人。”
“真的?”
“不騙你。群狼才吃人,我們這裏沒有群狼。”
又走了一陣,天色漸漸亮了。他們來到一個山穀,穀底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山鴿對莫鐵柱說:“我想洗洗臉。我有好幾天沒洗臉了。”
莫鐵柱用手捧著山泉水喝了幾口,仰頭往兩邊的山坡上一望,發現晨光中有許多紅豔豔的野草莓,他高興地對山鴿說:“你慢慢洗,我去采點野果子吃。”
不一會兒,莫鐵柱就用軍帽裝了半帽子野草莓回來。這時天色已經大亮,當梳洗完畢的山鴿轉過臉來麵對著他的時候,他一下驚呆了。衣服還是那身衣服,而那張臉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從昨天晚上開始,他看到的一直是蓬頭垢麵的山鴿,天黑,燈光又暗,還不曾看到她的真麵目。現在,她把蓬散的頭發攏起來了,把掛滿淚漬的髒臉洗幹淨了,呈現在他麵前的居然是一張非常秀麗的麵孔。可能是走路走熱了,也可能是由於獲得人身自由後的激動,她的臉頰紅撲撲的,像一隻可愛的紅蘋果。
山鴿被莫鐵柱呆呆地看得不好意思了,就低下了頭。這時莫鐵柱也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便走過去把野草莓遞上前說:“吃點吧。吃完了我們再趕路。”
山鴿把軍帽放在一塊岩石上,對他說:“你也吃吧。”兩人就麵對著小河,靠在岩石上吃起來。
“山鴿,你姓什麼?”莫鐵柱看著河水問。大概是因為她太漂亮,他都沒勇氣看著他說話了。
“我就姓山。”
“還有姓山的?我第一次聽說。”
“我們那裏姓山的很多。”
“我叫什麼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你看這事鬧的,都要給我當媳婦了,還不知道我叫什麼!”
山鴿像被人捅到了痛處,神情馬上黯然下來。
莫鐵柱趕緊解釋說:“我跟你開玩笑呢。我叫莫鐵柱。莫斯科的‘莫’,鐵柱嘛,就是鐵棒子。你知道莫斯科嗎?”
山鴿默默地吃著野草莓,沒有回答,像在想什麼心事。莫鐵柱本來是想逗她開開心,沒想到弄巧成拙,感到很沒趣,就不再吭聲了。等到兩人把半帽子野草莓吃完,他毫無表情地說:“走吧!”
五
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河。幾條小河彙到一起就成了大河。從廟兒山一帶的山區發源的幾條小河彙成的大河叫雅鵲河。河邊有個小鎮,叫雅鵲河鎮,是當地鄉政府的所在地,也是方圓幾十裏地最繁華的地方。這裏有百貨商店,有集貿市場,有郵政所,有照相館,有飯店,有旅店,更重要的是這裏有公共汽車站。
雅鵲就是喜鵲。據說很早以前,在雅鵲河鎮還是一個小村落的時候,這裏的喜鵲特別多,這條河便因此而得名。不過那時不叫雅鵲河,而叫亞丘河。這是因為當地人說話有口音,說“雅鵲”時,發的是“亞丘”音,不了解情況的人還以為是說這裏的山沒有別處的山高,所以叫“亞丘”,民國時期出的縣誌上,第一次出現了“亞丘河”的字樣。解放後繼續沿用這個名字,成立人民公社時,這裏是公社機構所在地,被命名為亞丘河公社。“文化大革命”中,“破舊立新”的風潮也波及這裏,亞丘河被改名為紅旗河,公社也被改名為紅旗河公社。“文革”結束以後,上級要求把“文革”搞亂的東西再改回去,“恢複曆史真麵目”。當時擔任公社書記的是個下鄉知識青年,他經過調查了解到,“亞丘”原係“雅鵲”之誤(至於為什麼把喜鵲稱之為雅鵲,不得而知),就借著這個機會,把誤用了半個多世紀的“亞丘”之名徹底改了過來。後來公社改鄉,繼續沿用雅鵲河的名字至今。
莫鐵柱帶著山鴿來到雅鵲河鎮,想搭早晨的第一班公共汽車去縣城,然後乘火車送山鴿去她家所在的白樺山。等車的時候,莫鐵柱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麵孔向他走來,他的心髒禁不住一陣狂跳。那人是他過去的女朋友玉娥。
“是鐵柱吧?”玉娥顯得很平靜地說,“老遠地看見一個海軍,我就想一定是你!”幾年不見,她的臉比當姑娘時粗糙多了,身子也有些臃腫,不知是剛懷孕還是因為生過孩子的緣故。
“你怎麼在這裏?”在莫鐵柱的印象中,她的婆家應該是在離廟兒溝不遠的山裏。
“來給孩子照相。孩子都兩歲了,還沒照過相。”
莫鐵柱問她孩子在哪裏,她往身後指了指,那裏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土頭土臉的山民。莫鐵柱問要不要去和他打個招呼,她說:“看他幹什麼,我嫌丟人。”莫鐵柱說想看看孩子,她說:“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你的孩子!”莫鐵柱臊了一個大紅臉。他覺得玉娥變了,變得更像山裏的村婦了。
“要不,你替我給孩子買點東西,算是我這個當舅舅的送給孩子的見麵禮。”莫鐵柱掏出一張“大團結”遞給玉娥。十元錢對於山裏人來說,是個不小的數了。要賣好幾斤蘑菇才能掙出來。
玉娥看看錢,又看看他的臉,忽然眼裏湧出淚水,把臉轉到一邊,用很低的聲音說:“你這是幹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找你要錢的呢!”
“你想哪去了。”莫鐵柱把錢掖進她的衣兜,她也沒表示反對。莫鐵柱知道山裏人除了賣點山貨,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用那種幾乎是封閉式的自然經濟來麵對二十世紀末的商品社會,他們最缺乏的自然是貨幣了。他十分希望曾經愛過他的玉娥生活上能好一點,如果不是他還欠著家裏買媳婦的三千元錢,他真想多給他幾張“大團結”。
玉娥仰起頭,讓淚水倒流進鼻腔,喃喃地對他說:“鐵柱,我對不起你。別恨我……”
“都怪咱廟兒溝窮啊!”莫鐵柱歎了口氣,想岔開話題,“你的孩子是兒子是閨女?”
“如果說我這輩子有什麼遺憾的話,”玉娥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就是沒在帽兒山的山洞裏把我的身子給你。我這一輩子唯一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就是那個山洞了。”說著,她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玉娥,都過去了,別這樣。讓你男人看見了多不好。”
玉娥抹了一把淚,苦笑道:“你放心,他不敢欺負我。”
莫鐵柱點點頭:“那就好。”
“回來休探親假?”
“不是。”這回輪到莫鐵柱苦笑了,“家裏打電報讓我回來結婚。”
“女方是哪的?”
“你不認識。是人販子從白樺山那邊拐賣來的。我正要把她送回去。”莫鐵柱回頭想把山鴿指給她看,卻發現山鴿沒影了。“哎,人呢?”
就在這時,公共汽車在遠處出現了。莫鐵柱問旁邊等車的人看沒看見一個提小包袱的姑娘,他們都說沒看見。他有點著急。如果誤了這班車,下一班又要等個把小時。玉娥說:“別急,我幫你找。”她去了附近的女廁所,沒有。莫鐵柱隻好大聲喊起來,卻還是不見山鴿的影子。汽車要開了,莫鐵柱去央求司機再等一會兒,接著他又高聲大喊山鴿的名字。
“那邊有個姑娘在往這裏看,是不是她?”玉娥指著郵局的報欄對莫鐵柱說。
果然是山鴿。莫鐵柱氣呼呼地跑過去,嗬斥道:“你跑這裏來幹什麼?車上那麼些人在等你!”拉著她的手就往車站跑。
山鴿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也不吭聲,像隻小雞一樣被莫鐵柱提上了車。汽車開動時,莫鐵柱甚至沒顧得上向車下的玉娥招招手。等他想起玉娥,汽車已經拐彎,雅鵲河鎮已經消失在路邊的大樹後麵。莫鐵柱過去不知多少次幻想與昔日情人重逢時的情景,充滿了溫情和詩意,沒想到今日的邂逅,竟是那麼冷靜和無奈;而離別,又是如此匆忙,沒有任何的甜蜜和依戀。心裏一時有些空落落的,不由得遷怒於山鴿。本來想斥責她幾句,卻見她像受了委屈似的在嚶嚶地哭,就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改用溫和的口氣安慰她說:“你看,剛才因為著急,對你態度不好,我向你道歉。別哭了,要不然人家該說我解放軍欺負老百姓了。”
山鴿果然止住了哭。一路上,莫鐵柱幾次問她為什麼要躲起來,她就是不說。他本想分析一下山鴿這種異常行為的原因,腦子裏卻老是有玉娥的影子在晃,一會兒是六年前的玉娥,一會兒是現在的玉娥,心中感歎不已:生活無情,時光無情。人生實在是個大大的五味瓶,隻不過每個人生活中的五味比例不同而已。
六
到了縣城火車站,莫鐵柱買了兩張去白樺山方向的車票。火車要兩個多小時才來,莫鐵柱問山鴿想不想到縣城街上看看,她搖搖頭,他就陪著她在候車室裏等車。他給她買了麵包、榨菜,還有水果。她像是很受感動,可話仍然很少。從她的遊移不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有什麼心思和疑慮。
“哎,山鴿,你是不是擔心我把你賣了?”莫鐵柱半開玩笑地說。
山鴿使勁搖頭。
“那你在雅鵲河等車的時候,為什麼要躲起來?”
山鴿欲言又止,顯得心情很複雜。
“你是不是對我不放心?”莫鐵柱認真地問。他很想搞清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你要把我一直送到家?”
“是啊。”
“為什麼?”
“你說呢?”莫鐵柱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故意反問她。
“我們家很窮,沒有錢……”山鴿猶猶豫豫地說。
“你以為我是去向你家要錢?嗐!”莫鐵柱為自己的一片好心受到誤解而感到悲哀。
“那……你們家花的三千塊錢怎麼辦?”
莫鐵柱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怕他跟她要那三千塊錢。對於一個山村姑娘來說,三千塊錢不是小數目,她有顧慮也是可以理解的。
“山鴿,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想錢的事。你能安安全全地回到家,我就放心了。以後千萬不要聽信別人的花言巧語,免得上當受騙。”
“你的話也不聽?”山鴿調皮地笑了一下。
莫鐵柱一下被噎住了。沒想到這個少言寡語的姑娘話還跟得挺快。不過他還是為她的臉上終於出現了笑模樣感到高興。
莫鐵柱說“餓壞了,吃點東西吧”,兩人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山鴿知道了莫鐵柱不會找她要錢,解除了心理上的負擔,神情也變得開朗了。莫鐵柱撕開一包榨菜,山鴿吃了覺得味道很好,嚼著還有“咯吱咯吱”的響聲。莫鐵柱問她好吃麼,她說好吃,還是第一次吃,不知是什麼。莫鐵柱告訴她,這是榨菜,四川省的特產。
“榨菜是怎麼長的?是像蘿卜那樣長在地上,還是像茄子、洋柿子(西紅柿)長在秧子上的?”山鴿好奇地問。
“不知道,我沒去過四川。我們當海軍的,隻能去有海的地方。”
“大海是什麼樣子?”對於沒看過電視,沒看過電影,也沒念幾年書的山裏姑娘來說,大海充滿了神秘色彩,更使她向往。
“大海很大,一眼望不到邊。大海的顏色經常變化,有時候是藍色的,有時候是綠色的,有時候是灰色的。”
“為什麼?”
“主要是太陽光的強度在起作用。晴天和陰天,冬天和夏天,上午和下午,海水的顏色有很大的區別。北方的海,尤其是我們那裏,海的顏色大部分時間是灰色的,有個海軍作家叫它鴿子海。對啦,山鴿,就是你的海啦!”
山鴿忽然不好意思起來,臉頰上飛起兩團緋紅。
“你們當海軍的是不是特別有意思?”山鴿饒有興趣地問。
“這就看怎麼說了。有意思,也沒意思。”莫鐵柱告訴她,海軍作為一個大軍種,還有很多兵種,有地勤兵,有艦艇兵,有航空兵。地勤兵有很多種專業,艦艇兵有很多種艦艇,航空兵有很多種飛機。
山鴿問他是幹什麼的,他很坦率地告訴她,他是挖泥船上的抓鬥操縱手。他當兵六年,幾乎所有的時光都是在W135挖泥船上度過的。家鄉的人都知道他當的是海軍,吃的是“艦灶”,穿的是呢子服,開的是大軍艦,卻不知道他開的“大艦”連個螺旋槳都沒有,成年累月的不是在這個港灣裏挖泥,就是在那個港灣裏挖泥,要想挪個地方,還得用拖船拖。為這,莫鐵柱和那些在戰艦上當水兵的老鄉在一起,老覺得自己矮一頭,後來他幹脆就不去串老鄉了,一年有360天都待在船上。平日閑著沒有事幹,就幹活,就鑽研技術,把他分管的機械擦得錚亮,把技術研究得很精。四年服役期滿,那些當年趾高氣揚的戰艦上的老鄉,除了一個考上軍校,其他的都複員回了老家,而他卻被留下來轉了誌願兵。
山鴿聽得很專注,連咬在嘴裏的麵包都忘了嚼。莫鐵柱自己也感到很奇怪,他怎麼突然對一個幾乎是陌生的姑娘講起了這些。這可是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過的呀!望著山鴿那專注的目光,他決定滿足她的好奇,或者說滿足自己的述說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