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青燈古佛相伴(2 / 3)

弘一法師近幾年來的書法,有一說近於晉人。但是模仿哪一家呢?實在指說不出。我不懂書法,然而極喜歡他的字。若問我他的字為什麼教我喜歡,我隻能直覺地回答,因為它蘊藉有味。就全幅看,許多自是互相親和的,好比一堂謙恭溫良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顏悅色,在那裏從容論道。就一個字看,疏處不嫌其疏,密處不嫌其密,隻覺得每一畫都落在最適當能夠的位置,移動一絲一毫不得。再就一筆一畫看,無不教人起充實之感,立體之感。有時有點兒像小孩子所寫的那麼天真,但一邊是原始的,一邊是純熟的,這分別又顯然可見。總括以上這些,就是所謂蘊藉,毫不矜才使氣,已經含蓄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書法風格改變,無疑來自於書寫者內在心性的變化。在這一點上,當時弘一法師最敬重的印光大師對其影響很大。弘一法師一生最崇敬的佛學大師,一是明代的蕅益大師,另一位就是當時擔當浙江舟山法雨寺住持的印光大師。弘一法師出家

後,時常會致信印光大師,請教佛學上的問題。印光大師曾寫信給弘一法師,就寫經的字體予以指點:

又寫經不同寫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公正。若寫經,宜如進士寫策,一筆不容苟簡。其體必須依正式體。若座下書劄體格,斷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體寫經者,光絕不讚成。所以寬願師發心在揚州寫《華嚴經》。已寫六十餘卷,其筆法潦草,知好歹者,便不肯觀。光極力嗬斥,令其一筆一畫,畢恭畢敬。又令作訟過記以訟己過,告誡閱者。彼請光代作,故蕪鈔中錄之。方欲以此斷煩惑,了生死,度眾生,成佛道,豈可以遊戲為之乎?當今之世,談玄說妙者,不乏其人,若在此處檢點,則寥寥矣。

“以此斷煩惑,了生死,度眾生,成佛道”。顯然,在印光大師看來,寫經隻是修煉的一種手段,故而必須謹嚴。這一認識對於弘一法師顯然是起了大作用的。這從他以後對於書法的論述與實踐中都可明顯見出。

出家後,除寫字結緣外,弘一法師很少談及他對書法的看法。原因以他自己的解釋:

倘然隻能寫得幾個好字,若不專心學佛法,雖然人家讚美他寫字怎樣的好,那也不過是“人以字傳”而已。我覺得:出家人字雖然寫得不好,若是很有道德,那麼他的字是很珍貴的,結果是能夠“字以人傳”;如果對於佛法沒有研究,而是沒有道德,縱能寫得很好的字,這種人在佛教中是無足輕重的了,他的人本來是不足傳的。即能“人以字傳”——這是一樁可恥的事,就是在家人也是可恥的。

(弘一法師《弘一大師最後一言——談寫字的方法》)

“談寫字的方法”是出家後,弘一法師難得的談到書法藝術的談話,是一九三七年的三月,他應廈門南普陀佛學養正院學生的請求而作的演講。在這裏,他談到了自己對於書法修習的體會。除了基本功的修習,他特別提到了書法作品整體的章法:

“我們寫對聯或中堂,就所寫的一幅字而論,是應該有章法的。普通的一幅中堂,論起優劣來,有幾種要素須注意的。現在估量其應得的分數如下:

章法五十分;

字三十五分;

墨色五分;

印章十分。

就以上四種要素合起來,總分數可以算上一百分。其中並沒有平均的分數。我覺得其差異及分配法,當照上麵所分配的樣子才可以。

一般人認為每個字都很要緊,然而依照上麵的記分,摯友三十五分。大家也許要懷疑,文名章法反而占多數?就章法本身而論,它之所以占著重要的原因,理由很簡單——在藝術上有所謂三原則,即:

(一)統一;

(二)變化;

(三)整齊。

這在西洋繪畫方麵是認為很重要的。我便借來用在此地,以批評一幅字的好壞。我們隨便寫一張字,無論中堂或對聯,普通將字排列起來,或橫或直,首先要能夠統一,字與字之間,彼此必須相聯絡、互相關係才可以的。

就寫字的章法而論大略如此。說起來很簡單,卻不是一蹴可就的。這需要經驗的、多多地練習,多看古人的書法及碑帖,養成鑒賞藝術的眼光,自己能常

去體認,從經驗中體會出來,然後才可以慢慢地養成,有所成就。

所謂墨色要怎樣才可以?即質料要好,而墨色要光亮才對。還有,印章蓋壞了,也是不可以的。蓋的地方要位置設中,很落位才對。所謂印章,當然要刻得好,印章上的字須寫得好。至於印色,也當然要好的。蓋用時,可以蓋一顆兩顆。印章有圓的方的、大的小的不一,且有種種的區別。如何區別及使用呢?那就要於寫字之後再注意蓋用,因為它也可以補救寫字時章法的不足。

一九三八年,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承天寺時,曾寫信給漳州的馬冬涵,其中論及他對於書法篆刻藝術的感受:

……朽人於寫字時,皆依西洋畫圖按之原則,竭力配置調和全紙麵之形狀。於常人所注意之字畫、筆法、筆力、結構、神韻,乃至某碑、某帖之派,皆一致屏除,決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寫之字,應作一張圖按畫觀之斯可矣。不唯寫字,刻印亦然。仁者若能於圖按法研究明了,所刻之印必大有進步。因印文之章法布置能十分合宜也。又無論寫字刻印等,皆足以

表示作者之性格(此乃自然流露,非是故意表示)。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衝逸之致也。……

劉質平不僅是弘一法師在俗時最中意的學生,也是他出家後一直為其護法、有機會偶爾隨侍老師,並參與老師的書法創作,保存弘一法師墨寶最多的。

據劉質平回憶,弘一法師給他的信中,時常會附有書法作品,一部分請他送人結緣,另外一部分給他自己保存。二十幾年的時間,“積品盈千”。

為了妥善保存老師的書作,劉質平特意請人用獨麵樟木板製作了十二隻字箱,特意辟出一間屋子保存。

然而,非常遺憾的是,這些作品中的相當一部分在戰爭中被日寇劫掠。劉質平回憶:

民國二十六秋,日寇擲彈海寧,勢危,朋友約暫避,頃刻間未能將全部作品天地軸載去,整個攜出,至今成為憾事。傳其餘字件、字箱、鋼琴、藝術品、書籍及一切衣服用具等,被敵探知,由滬特放卡車三輛運走雲。

餘所攜字件,中間雖經日寇盜匪翻踏及水浸日曬,種種損害,但精品保存至今,一件無缺,亦不幸

中之大幸也。

惟餘以此不能遠出任職,絕糧蘭溪鄉間,窘甚。嗣金華陷敵,作小販糊口,迭經艱險,始能將恩師精品保存。……

(劉質平《弘一上人史略》)

在劉質平保留的精品中有一幅弘一法師書寫的《佛說阿彌陀經》最為珍貴。這部手寫的經文以屏條式字對的形式,寫於十六頁五尺整張的宣紙之上,總共花費了十六天時間寫成,是李叔同出家後完成的一件極其寶貴的藝術珍品。在這幅作品創作的當時,劉質平正利用暑假的時間到李叔同居住的寺院中陪伴照顧自己當年的這位恩師,協助李叔同完成了包括這幅作品在內的一批書法作品。當假期結束劉質平離去之時,李叔同送他下山,把這幅作品在內的一些書法寫件送給他,囑咐他說,這批字件以後“會有有緣的人出資收藏”,到時可以將其出讓,所得之款充作將來養老或子女教育所需之費用。在劉質平避居鄉間的時候,確實有人聽說這幅作品在他的手中,曾經出重金想要收買。雖然當時劉質平一家的生活非常艱難,但他依然不肯將老師的手跡出賣。

出於對弘一法師人品與藝術的敬仰,時常有人通過各種途徑向其求取墨寶。這其中也不乏文化大家。據魯迅先生日記中

的記載,一九三一年的三月一日,他從日本友人內山完造處得到弘一法師的書法一幅,他的記錄是這樣的:“……從內山君乞得弘一上人書一紙。”在這裏,他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乞”字,並稱弘一法師為“弘一上人”,從中可見他對於弘一法師書法的喜愛與珍惜,以及對於弘一法師的尊敬。

徐悲鴻在《弘一法師畫像題記》中也記錄著:

早歲識陳君師曾,聞知今弘一大師之為人,心竊慕之。顧我之所以慕師者,正從師今日視若敝屣之書之畫也。悲鴻不佞,直至今日尚沉湎於色相之中,不能自拔。於五六年前,且懇知友丏師書法。鈍根之人,日以惑溺,愧於師書中啟示,未能領悟。……

據林子青《弘一法師年譜》中記載,一九四二年春天,郭沫若從重慶寫信給李芳遠,托他代向弘一法師求墨寶。弘一法師書寫《寒山詩》無絕一首贈他。上款書“沫若居士澄覽”。郭沫若特意回信給李芳遠致謝,信中以“澄覽大師”稱弘一法師,信中說:

澄覽大師言甚是:文事要在乎人,有舊學根底固佳,然僅有此而無人的修養,終不得事也。古人雲:

“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殆見道之言耳。

李叔同是個做事很認真的人,他的學生豐子愷多次評價他,是做什麼像什麼的一個人。既做了出家人,那麼他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也就嚴格地按出家人的戒律來要求,並將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佛教的事業中。

柯文輝先生在他的苦耕三十年、修訂六次的著作《曠世凡夫弘一大傳》中,論及弘一法師的出家時曾說:

他起點甚高:

選依止師不求高據獅座長老,馳名海內外大師,別具法眼,喜得寂山。

不言持戒而嚴淨毗尼,不張講筳而博通三藏,不襲宗風而圓契妙心。

不求名聞利養,不收達官顯宦巨賈為弟子,過午不食,衣唯蔽體。

不當住持,以免社會交往妨礙靜修。行雲流水,飄然一野鶴。

不開大座,幾次講學,從容侃侃而言,儀式簡單,不搞大舉動集眾。

吃大鍋飯,以苦為樂。

從出家到一九三三年的十幾年中,弘一法師基本在浙江的杭州、溫州、上虞、衢州等地居停。他不涉俗務,欲“以著述之業終其身”,潛心精研戒律並身體力行。他守律極嚴格,不蓄私財,除必需的生活用品外,幾乎可說是身無長物。他的日用開銷都是由他的故友學生供給,為其護法。弘一法師律己極嚴,除書籍、筆墨等,自己的衣物日用總在最基本的需求,其嚴苛的程度常出人意料。

一領衲衣,補丁二百二十四處,……青灰相間,襤褸不堪,初出家時物也。二十六年來,未嚐一易。生平不樂名聞,不受供養,不蓄徒眾,不做住持;雖聲望日隆,而退抑彌甚,自責彌嚴,習勞習檢,灑掃浣濯,垂老躬行。所到之處,惟以律部注疏自隨,見地高遠,不隨俗僧窠臼。……

(嘯月《弘一法師傳》)

曾任上海世界書局總編輯的蔡丏因(冠洛),也曾在回憶文章中記錄下自己的親見:

……我在紹興第五師範教書,弘一法師從白馬湖

到紹興來,同事李鴻梁、孫選青是他在杭州第一師範的學生,邀我一道到船埠去接他。船到了,一一的見了麵。他的一襲行李,外麵包的是破爛不堪的草薦,網籃裏的木製麵盆,已褪去了原來有的紅色,真想不到名盛一時,以西洋畫奏庇亞諾擅長的李叔同先生,竟會簡樸得這樣;而且他對這些破敗的東西,還愛惜得如同珍寶,不肯輕易丟棄。我知道他是過慣豪奢生活的,又見過他演《茶花女》時很豔美的假扮照相,真想不到他會簡樸得這樣。

(蔡冠洛《廓爾亡言的弘一大師》)

胡樸安是弘一法師在《太平洋報》時的同事,他描述那時候的法師,“精書畫,擅刻印,朝夕共處,常覺其言論有飄飄出塵之致”。法師出家後,他每到杭州,一定會去拜謁。他在《我與弘一大師》文中說,出家後,“大師非佛書不書,非佛語不語”。他曾經有詩贈弘一法師:

我從湖上來,入山意更適。日澹雲峰白,霜青楓林赤。殿角出樹杪,鍾聲雲外寂。清溪穿小橋,枯藤走絕壁。奇峰天飛來,幽洞窈百尺,中有不死僧,端坐破愁寂。層樓聳青冥,列窗挹朝夕。古佛金為身,

老樹柯成石。雲氣藏棟梁,風聲洞鬆柏。弘一精佛理,禪房欣良覿。豈知菩提身,本是文章伯。靜中忽然悟,逃世如幽僻。為我說禪宗,天花落幾席。坐久鬆風寒,樓外山沉碧。

弘一法師手書“慈悲喜舍”一橫幅回贈給他,並對他說:“學佛不僅精佛理而已,又我非禪宗,並未為君說禪宗,君詩不應誑語。”法師的話令胡樸安非常不安,他反省到:

樸安囿於文人之習慣,不知犯佛教誑語之戒,於是深敬大師持律之精嚴也。文人學子學佛者,多學禪宗,或學相宗,近世多學密宗,大師獨精嚴戒律,此所以德高而行嚴也。

(胡樸安《我與弘一大師》)

不誑語,是戒律的要求,而這也與弘一法師一向謹嚴的性格相契合。在這裏,無論是作為戒律的持守還是性格的顯現,由弘一法師實行都是自然而然的。或許,自此也可見出他最終皈依的一種內在的緣分。

一九二五年的春天,弘一法師從溫州到寧波,原本是想從這裏前往南京,再去安徽九華山的。但因為江浙開戰,交通受

阻,他便在寧波的七塔寺掛單。老友夏丏尊先生聽到消息,還特意趕去探望。

豐子愷先生在《為青年說弘一法師》中曾回憶說:

……法師的僧臘(就是做和尚的年代)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中,我顛沛流離,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進愈深。當初修淨土宗,後來又修律宗。律宗是講究戒律的。一舉一動,都有規律,做人認真得很。這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數百年來,傳統斷絕,直到弘一法師方才複興,所以佛門中稱他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修律宗如何認真呢?一舉一動,都要當心,勿犯戒律(戒律很詳細,弘一法師手寫一部,昔年由中華書局印行的,名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舉一例說: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紙去,請弘一法師寫佛號。宣紙很多,佛號所需很少。他就要來信問我,餘多的宣紙如何處置。我原是多備一點兒,由他隨意處置的,但沒有說明,這些紙的所有權就模糊,他非問明不可。我連忙寫回信去說,多餘的紙,贈予法師,請隨意處置。以後寄紙,我就預先說明這一點了。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郵票去,多了幾分。他把多的幾分寄回還我。以後我寄郵票,就預

先聲明:多餘的郵票送予法師。諸如此類,俗人馬虎的地方,修律宗的人都要認真。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藤椅子裏坐。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後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回答我說:“這椅子裏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

一九二六年夏天,弘一法師與師兄弘傘法師一道前往廬山,赴金光明法會,途經上海。暑假中的一天,此時任教於立達學園的豐子愷正在位於上海江灣的家中與剛從海外歸國的友人翻看當年弘一法師出家時送給他的一些舊照片,忽然有鄰居家的學生急匆匆地跑進來報信,說有兩個和尚正在外麵打聽豐子愷的住所,並說其中的一個好像就是李叔同先生。

豐子愷急忙出門迎接,果然看到弘一、弘傘兩位法師站在門口。

迎二位法師入室,閑談中,談到了本城一處講經拜佛的地方超塵精舍。據豐子愷先生記述,說到這裏,弘一法師非常興奮,說:“這是很好的小說題材!我沒有空來記錄,你們可采作材料呢。”

說起來,這真是一個非常的巧合呢。

一八九八年,李叔同奉母自天津南下,移居上海。曾接受許幻園的邀請,與許家同居城南草堂。那時,母慈子孝,家事和融;他自己青春年少,讀書交友,詩文唱和,過的是他生命中難得的平和安寧又快樂暢意的日子。他自己說過:“我從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可以說,城南草堂記錄他生命中快樂時光的一個所在,他對其有所牽掛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豐子愷先生寫道:

……在城南草堂讀書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的永遠底思慕。

他說那房子旁邊有小浜,跨浜有苔痕蒼古的金洞橋,橋畔立著兩株兩抱大的柳樹。加之那時上海絕不像現在的繁華,來去隻有小車子,從他家坐到大南門給十四文大錢已算很闊綽,比起現在的狀況來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底思慕了。他後來教音樂時,曾取首悽惋嗚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 Dear Old Sunny Home來改作一曲《憶兒時》,中有“高枝啼鳥,小川遊魚,曾把閑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時的自己描寫了。

自從他母親去世,他拋棄了城南草堂而去國以後,許家的家運不久也衰沉,後來這房子也就換了主人。□年之前,他曾經走訪這故居,屋外小浜,橋,樹,依然如故,屋內除了牆門上的黃漆改為黑漆以外,裝修布置亦均如舊時,不過改換了屋主而已。

這一次他來上海,因為江西的信沒有到,客居無事;靈山寺地點又在小南門,離金橋洞很近;還有,他曉得大南門有一處講經念佛的地方叫作超塵精舍,也想去看看,就於來訪我的前一天步行到大南門一帶去尋訪。跑了許久,總找不到超塵精舍。他隻得改道訪城南草堂去。

哪裏曉得,城南草堂的門外,就掛著超塵精舍的匾額,而所謂超塵精舍,正設在城南草堂裏麵!而進內一看,裝修一如舊時,故國換了洋式的窗戶與欄杆,加了新漆,牆上添了些花牆洞。從前他母親所居的房間,現在已供著佛像,有僧人在那裏做課了。近旁的風物也變換,浜已沒有,相當於浜處有一條新築的馬路,橋也沒有,樹也沒有了。他走上轉角上一家舊時早有的老藥鋪,藥鋪裏的人也都已不認識。問了他們,方才曉得這浜是新近被填作馬路的,橋已被拆去,柳亦被斫去。那房子的主人是一個開五金店的

人,那五金店主不知是信佛還是別的原故,把它送給和尚講經念佛了。

弘一師講到過時候,好像興奮得很,說:

“真是奇緣!那時候我真有無窮的感觸嗬!”其“無窮”兩字拍子延得特別長,使我感到一陣鼻酸。……

(豐子愷《法味》)

一段奇妙的緣分,說起來自然是不免令人感慨。

離開上海到達廬山後,弘一法師先是落腳牯嶺大林寺,後移居五老峰後的青蓮寺。九月,完成手書《華嚴經十回向品·初回向章》。此件寫件,行家評說“含宏敦厚,饒有道氣,比之黃庭”。當時的太虛法師推崇其為數十年來僧人寫經之冠。弘一法師自己也非常看重這件作品。他講其寄給當時任職上海書局的蔡冠洛時,特意囑托:“此經如石印時,乞敦囑石印局萬不可將原稿汙損,須格外留意……”數年後,他自己還說,生平寫經寫得最精工的,要算十五年(民國十五年,即一九二六年)在廬山牯嶺青蓮寺所寫的《華嚴經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其後無能為矣”。

一九二七年北伐戰爭節節勝利,時局處於改變的動蕩中。當時有不少激進派人物,對佛門中的混亂現象大為不滿。在杭

州,省黨部的一些青年人動議滅佛之說,提出毀佛像,收寺院,令僧尼相配。一時間,滿城風雨,在佛教界及社會各界中引起不小的波瀾。此時,弘一法師正在杭州雲居山的常寂光寺閉關。麵對亂局,他寫信給早年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的同事、此時正為其護法的堵申甫,說:“餘為護持三寶,定明日出關。”他特地開列了一個名單,上麵是提倡滅佛說最激進的若幹人。他請堵申甫將這些人約到常寂光寺會談。他事先為每人準備好了一幅勸戒的字幅,但當天名單上的人並沒有全部到,但弘一法師準備的墨寶卻恰好與當天實到人數相符,這又是一樁巧合。會見中,弘一法師“一言微中,默化潛移”。薑丹書在《釋演音傳》中就這一事件記錄:

……其最激烈之某君,出而言曰:“時方嚴寒,何來浹背之汗耶?”因此“滅佛之議遂寢。其人格感化力如此”。

這一年的三月十七日,他特意致信當年南洋公學時期的老師蔡元培、浙一師時期的同事經子淵等人,就整頓僧眾之事提出自己的建議:

舊師孑民、舊友子淵、彝初、少卿、鍾華諸居士

同鑒:

昨有友人來,謂仁等已至杭州建設一切,至為歡慰!又聞孑師等在青年會演說,對於出家僧眾有未能滿意之處。鄙意以為,現代出家僧眾誠屬良莠不齊,但仁等於出家人中之情形,恐有隔膜,將來整頓之時或未能一一允當。

鄙意擬請仁等另請僧眾二人為委員,專任整頓僧眾之事。凡一切規劃,皆與仁等商酌而行,似較妥善,此委員二人,據鄙意願推薦太虛法師及弘傘法師任之。此二人皆英年有為,膽識過人,前年曾往日本考察一切,富於新思想,久有改革僧製之宏願,故任彼二人為委員最為適當也。至將來如何辦法,統乞仁等與彼協商。

對於服務社會之一派,應如何盡力提倡?此是新派;對於山林辦道之一派,應如何盡力保護?此是舊派,但此派必不可廢;對於既不能服務社會又不能辦道山林之一派僧眾應如何處置?對於應赴一派(即專作經懺者)應如何嚴加取締?對於子孫之寺院(即出家剃發之處)應如何處置?對於受戒之事應如何嚴加限製?如是等種種問題,皆乞仁者仔細斟酌,妥為辦理。俾佛門興盛,佛法昌明,則幸甚矣!……

這一年的秋天,弘一法師的兄長李文熙(桐岡)滿六十花甲之壽,法師計劃回天津賀壽。家人聞知,欣喜之至,特意彙百元旅費以為路途花銷。但法師到達上海後,又因津浦路發生戰事而未能成行。這次他在上海滯留了一段時間,一直住在豐子愷的家中。這段時間的生活,催生了豐子愷的《緣》與葉聖陶的《兩法師》兩篇有名的散文佳作。其中《緣》一文中,有一段記述非常值得玩味:

每天晚快天色將暮的時候,我規定到樓上來同他談話。他是過午不食的,我的夜飯吃得很遲。我們談話的時間,正是別人晚餐的時間。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陽的光一同睡著,一向不用電燈。所以我同他談話,總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口的藤床上,我坐在裏麵椅子上,一直談到窗外灰色的天空襯出他全黑的胸像的時候我方才告辭,他也就歇息。這樣的生活,繼續了一個月。現在已變成豐富的回想的源泉了。

內中有一次,我上樓來見他的時候,看他臉上充滿著歡喜之色,順手向我的書架上抽一冊書,指著書麵上的字對我道:

“謝頌羔居士,你認識他否?”

我一看他手中的書,是謝頌羔君所著的《理想中人》。這書他早已送我,我本來平放在書架的下層。我的小孩子歡喜火車遊戲,前幾天把這一堆平放的書拿出來,鋪在床上,當作鐵路。後來火車開畢了,我的大女兒來整理,把它們直放在書架的中層的外口,最容易拿著的地方。現在被弘一法師抽著了。

我就回答他說:

“謝頌羔君是我的朋友,以為基督徒……”

“他這書很好!很有益的!這位謝居士住在上海麼?”

“他在北四川路底的廣學會中當編輯,我是常常同他見麵的。”

說起廣學會,似乎又使他感到非常的好意。他告訴我,廣學會創辦很早,他幼時,住在上海的時候,廣學會就已成立。又說其中有許多熱心而真摯的宗教徒,有一個外國教士李提摩太曾經關心於佛法,翻譯過《大乘起信論》。說話歸根於對《理想中人》及其著者謝頌羔居士的讚美。他說這種書何等有益,這著者何等可敬。又說他一向不看我書架上的書,今天偶然在最近便的地方隨手抽著了這一冊。讀了很感激,

以為我的書架上大概富有這類的書。檢點一下,豈知別的都是關於繪畫、音樂的日本文的書籍。他鄭重地對我說:

“這是很希妙的‘緣’!”

我想用人工來造成他們相見的緣,就乘機說道:

“幾時我邀謝君來這裏談談,如何?”

他說,請他來很對人不起。但他臉上明明表示著很盼望的神色。

過了幾天,他寫了一張橫額“慈良清直”四字,卷好,放在書架上。我晚快上去同他談話的時候,他就拿出來命我便中送給謝居士。

次日,我就懷了這橫額來到廣學會,訪問謝君,把這回事告訴他,又把這橫額轉送他。他聽了,看了,也很感激,就對我說:

“下星期日我來訪他。”

這一天,鄰人陶載良備了素齋,請弘一法師到他寓中午餐。謝君和我也被邀了去。我在席上看見一個虔敬的佛徒和一個虔敬的基督徒相對而坐著,談笑著。我心中不暇聽他們的談話,隻是對著了目前的光景而冥想世間的“緣”的奇妙……

從這裏可以看到弘一法師的與眾不同。雖虔心向佛,卻不會囿於教派的成見而是己非人。尊重他人即為自尊,此等的胸懷雅量自是不同凡響。

一位福建的基督教徒莊連福也曾回憶過一件事情:

一九三五年,弘一法師在福建惠安的淨峰寺弘法。莊先生等當地的幾位基督徒聽聞此事,也想前往拜望。但,到了寺門處,被當時隨侍弘一法師的傳貫法師攔住。當知道來人的意圖後,傳貫法師以信仰不同為理由,不同意他們拜見弘一法師。幾位基督徒以雖信仰不同,但濟世之心一致,據理力爭,依然沒有得到傳貫法師的許可,隻得鬱鬱而歸。

哪知第二天,傳貫法師親自到了莊先生任教的學校,跪在教室門前向他賠罪。傳貫法師對莊先生說:“我是奉法師之命,特地來向你們賠罪的。”並將弘一法師手書的單條和一部《華嚴經》送給了莊先生。

莊先生被弘一法師光明磊落的胸懷和海涵山容的氣度感動,再次前往淨峰寺,親耳聆聽了弘一法師的說法。在他這個基督徒聽眾的眼中,弘一法師的說法“論點鮮明,論證有序,非常有說服力”,“給我們很深的啟迪”。“因此,我們連續上寺聽弘一大師講經,每次都增加了不少的基督教徒聽眾。”他稱弘一法師是“毫無宗教異己成見的人”。

弘一法師以他超拔人格魅力感染著身邊以及許多和他有過

接觸的人,受到大家的衷心愛戴。他的行止居停也時刻為友人所掛懷。一九二八年冬天,因一直以來總有當局意欲毀寺廟的傳聞,一班老友擔心弘一法師將來會無處安身,故而發起為他築屋以供居停的倡議。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報上登載了劉質平等人的《為弘一法師築居募款啟》:

弘一法師,以市價門第,絕世才華,發心出家,已十餘年。披剃以來,刻意苦修,不就安養;雲水行腳,迄無定居;卓誌淨行,緇素歎仰。同人等於師素有師友之雅,常以俗眼,湣其辛勞。屢思共集資材,築室迎養;終以未得師之允諾而止。師今年五十矣,近以因緣,樂應前請。爰擬遵循師意,就浙江上虞白馬湖覓地數弓,結廬三椽,為師棲息淨修之所,並供養其終身。事關福緣,法應廣施。裘賴腋集,端資眾擎。世不乏善男信女,及與師有緣之人。如蒙喜舍淨財,共成斯善,功德無量。

劉質平 經亨頤 夏丏尊 穆藕初 朱穌典 豐子愷同啟 中華民國十七年歲次戊辰十一月

上虞白馬湖是弘一法師喜歡的地方,簡樸的新居落成後,法師為其命名“晚晴山房”,取李義山“天意憐幽草,人間重

晚晴”之意。一九二九年,弘一法師入住晚晴山房,此時,他正好五十歲。不過,他並沒有在此處常住,還保持著既往雲遊四方、訪經、讀經、點校經書的生活。他曾經對學生李鴻梁表露過不是很讚成眾人捐資築屋的做法,不常去住,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不希望給朋友們添麻煩。但對於友人們的心意,弘一法師還是深深感謝的。他曾對夏丏尊說:

現在餘雖未能久住山房,但因寺院充公之說,時有所聞。未雨綢繆,早建此新居,貯蓄道糧,他年寺製或有重大變化,亦可毫無憂慮。仍能安居度日,故餘對於山房建築落成,深為慶慰。甚感仁等護法之厚意也。

律宗,是佛教中專修戒律的一個派別,它是唐時道宣所創,因道宣居終南山時專弘《四分律》,所以有稱作南山律宗。道宣用大乘教義對原屬小乘的《四分律》加以會通,撰述了《四分律含注戒本疏》、《四分律刪補隨機羯磨疏》、《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並稱為南山三大部),並在終南山創立戒壇,製定了佛教的基本戒儀製。或許是由於律宗對於其修行者有著極其嚴格的規範,即使是出家人也很難以自覺地遵守的緣故,很長時間以來,專修律宗的出家人極少,使得這一派別近

於失傳。天津的刻經家徐蔚如曾對弘一法師說過:“自古至今,出家的法師們,講經的多、講律的少,尤其近百年來,就沒有專門研究律的,有也不徹底。你出家後,可以專門研究律,把中國的律宗重振起來。”這段話,對弘一法師很有啟發,一九三一年,弘一法師在浙江上虞法界寺的佛像前發願“棄舍有部轉學南山”“以贖昔年輕謗之罪”。這一年的四月,弘一法師移居慈溪金仙寺,與金仙寺的住持亦幻、五磊寺的住持棲蓮一起籌辦南山律學院,商定由棲蓮籌備經費,由亦幻物色僧才,而弘一法師則專心準備教材。在這期間,弘一法師撰寫了《南山律苑雜錄·征辨學律義》,對於近代傳戒中的不當處,以問答體的體裁,辨明傳戒的本義。隨後,弘一法師發現其中有些做法與自己弘揚南山律學的本意是大相徑庭的,於是,他拂袖而去。

此次弘律未成,對弘一法師的打擊很大。他曾對人說:“我從出家以來,對於佛教想來沒有做過甚麼事情。這回使我能有弘律的因緣,心頭委實是很歡喜的。不料第一次便受了這樣的打擊。一月未睡,精神上受了很大的不安,看經念佛,都是不能。照這情形看來,恐非靜養一二年不可。雖然,從今以後,我的一切都可以放下,而對於弘律之事,當複益精進,盡形壽不退。”

在慈溪時,弘一法師應弟子劉質平的請求,撰寫了《清涼

歌集》第一輯,共五首歌詞,名為:《清涼》、《山色》、《花香》、《世夢》、《觀心》。

《清涼》:

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今唱清涼歌,心地光明一笑嗬。

清涼風,涼風解慍暑氣已無蹤。今唱清涼歌,熱惱消除萬物和。

清涼水,清水一渠滌蕩諸汙穢。今唱清涼歌,身心無垢樂如何。

清涼,清涼,無上究竟真常。

《山色》:

近觀山色蒼然青,其色如藍。遠觀山色鬱然翠,如藍成靛。山色非變,山色如故,目力有長短,自近漸遠易青為翠,自遠漸近易翠為青,時常更換。是由緣會幻相現前,非唯翠幻而青亦幻,是幻是幻,萬法皆然。

《花香》:

庭中百合花開,晝有香,香淡如,入夜來,香乃烈。鼻觀是一,何以晝夜濃淡有殊別?白晝眾喧動,紛紛俗務繁。目視色,耳聽聲,鼻觀之力分於耳目喪其靈。心清聞妙香,用誌不分,乃凝於神,古訓好參詳。

《世夢》:

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人生自少而壯,自壯而老,自老而死,俄入胞胎,俄出胞胎,又入又出無窮已。生不知來,死不知去,蒙蒙然,冥冥然,千生萬劫不自知,非真夢歟?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裏,今貪名利,梯山航海,豈必枕上爾!莊生夢蝴蝶,孔子夢周公,夢時固是夢,醒時何非夢?擴大劫來,一時一刻皆夢中。破盡無明,大覺能仁,如是乃為夢醒漢,如是乃名無上尊。

《觀心》:

世間學問義理淺,頭緒多,似易而反難,出世學

問義理深,線索一,雖難而似易。線索為何,現前一念心性應尋覓,試觀心性。在內歟,在外歟,在中間歟,過去歟,現在歟,或未來歟?長短方圓歟?赤白青黃歟?覓心了不可得,便悟自性真常,是應直下信入,未可錯下承當。試觀心性,內外、中間、過去、現在、未來、長短、方圓、赤白、青黃。

五首歌詞中,《清涼》一首為弘一法師創作,《山色》、《花香》、《世夢》、《觀心》是從明代蓮池、蕅益兩位大師的著作中摘錄改編而來。這兩位大師都是律宗宗師,為弘一大師向來尊崇者。將他們的經典名言編入歌詞,弘一法師弘律之心可謂時時處處可見。

因為擔心歌詞中的內涵無法被一般聽眾理解,弘一法師特意寫信給閩南佛學院的芝峰法師,托他為歌詞撰寫注釋。弘一法師在給芝峰法師的信中說:

音因劉質平居士諄諄勸請,為撰《清涼歌集》第一輯。歌詞五首,附錄奉上,乞教正。歌詞文義深奧,非常人所能了解,須撰淺顯之注釋,詳解其義。音多病,精神衰頹,萬難執筆構思,且白話文字亦非音之所長。擬懇座下慈悲,為音代撰歌詞注釋,至用

感禱。

為了方便在家修行的居士誦念佛號,弘一法師還發明了聽鍾念佛法,並撰文說明:

以時鍾那個時,作叮當叮當之響。即以叮當叮當四音,假作“阿彌陀佛”四字,或每一音作二字。欲念六字佛者,或以先二音各作一字,後二音各作二字。或以先二音假作二字,後二音各作一字,……